亭林。
顾炎武脸色有些难看:“水镜莫非当真怕了外面那些人?”正当他们愣神之际,黑下去的水镜又闪了闪,漆黑的镜面上似乎散发出微弱的白光,黑白光线明明暗暗,最终闪出几l行字来——
【检测到有较强的反对意见,视频播放暂停,系统正在进行核实。】
“怎么回事,这是仙人在处理么?那些的话真的被神仙给听见了?!”
蒲松龄深深疑惑,虽然他作志怪,但志怪神异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却由衷地犹疑了。外面的呼声沸反盈天,他是听到了的,连自己的家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鲁迅那些话,太惊世骇俗了。
不过他也没有跟着指骂,若说理学纲常之毒,蒲松龄亦是深恶痛绝,他当真没想到,那些腐儒假道学的话竟能惊动琼霄。
秦汉两朝。
嬴政与刘彻目光炯炯地盯着水镜,呼吸清浅。他们不合时宜的想着,原来这便是仙家手段。水镜背后,当真是仙人操控?
水镜地光面快速滚动起来,先前看过的所有课件一一闪过,有眼尖的人看到连楚棠讲授时说的话都在其中,这就是上面说的……核实么?
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眼花缭乱之后,滚动暂停,水镜上又出现了几l行小字——
【核实完毕,检测到主播并无任何违规情况,现对提供不实举报信息、扰乱直播秩序的部分账户进行禁言处理,请文明观影,禁止挑起对立。】
【直播即将继续,是否选择继续观看?】
水镜上出现一左一右两个选项,左边为否,右边为是,“是”的那一侧闪着红光。
先前还神气十足的反对者们满脸愕然。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存在违规的情况?!
难道老天不是来帮他们主持公道的吗?!什么叫他们提供不实举报信息?
一干人等又惊又怒,想也不想就要张口理论,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他们被禁言了。
这不公平!
他们无声抗议。明明妖言惑众的是鲁迅和水镜里的楚棠,老天怎能如此错判,将他们禁言?要被禁言的明明是楚棠才对!
黄安。
说不出话来的耿定向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大骂,疯了!他看现在才是人疯了,天也疯了!后世人口不择言,连老天都不能明辨忠奸。这面水镜一定是邪物,他不要看,不要看!
耿定向抬手狠狠地按向屏幕上的“否”字,可不管他怎么按,按键都毫无反应,只反复显示着【禁言中,无投票权限】几l个字。
与此同时,几l乎所有激烈的反对都接收到了相同的信息。他们被禁言了,不能说话,也无法参与投票。
奉天殿。
一直游离在状况之外的朱樉挠了挠脑袋,指着两个明晃晃的选项咧咧嘴问:“那个……咱们还要不要继续看啊?”
大殿里一时没有人回应,先前发了一回火的朱元璋脸色还是很不好,此时听到朱樉的话也没个好声气:“看什么,看她怎么骂皇帝,怎么把理学纲常贬得一文不值?”
这话的火药味儿太浓了,朱樉看着自家父皇黑着的脸也不敢再上前去触霉头。朱标见弟弟吃瘪,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斟酌着谨慎开口:“这个系统称水镜即将继续播放,又让我们选择是否继续观看,便是说,如果我们选择否的话,水镜便会就此收回?”
朱樉心知大哥是在给自己解围,连忙跟着接话:“也就是说,上面的仙人。”他还是习惯将系统称作仙家,“让我们自己决定水镜的去留?”
朱标点头:“若是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应是如此。”他向着御案后的朱元璋一拱手:“还请父皇做出决断。”
看,还是不看?
决定权交到了朱元璋,不仅是大殿内等着他决定,宫中、宫外,也许很多人都在等着这个决定。朱元璋心中仍有火气难消,连对上朱标也带了几l分厉色:
“还能看吗?你们听听她都说了些什么!专制统治、满纸吃人,哼,皇帝在他们的眼中都要变成恶鬼了!”
“这又不是楚棠第一次骂皇帝了……”
朱樉一个没忍住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随即接收到朱元璋冷冷的视线,立时缩了缩脖子做出一个封口的动作,是他嘴欠。
另一边的朱棣也开口了:“水镜话虽激烈,却也告诉了我们许多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永乐大帝,好吧这个不说也罢。比如大哥的身体,比如海权、南明、清兵……预知后事,能做的事便太多了。
朱元璋却仍有顾虑,冷着脸反问:“那些信息比起她惹出的麻烦如何?”
“骂皇帝也就罢了,你听听她都讲了些什么?仁义道德全成了吃人!华夏数千年的历史,难道在他们眼里就变成是吃人的历史吗?!还有那鲁迅也是,胡写什么?你信不信外面那群学士骂他们的话已经攒出了几l箩筐!”
朱棣:“父皇并非怕事之人。”
哦豁!几l位兄弟忍不住瞪大眼睛,敢这么和父皇说话,老四你出息了。
朱元璋也被气笑了:“怕事?咱是不怕事,可刚刚那些话如此大逆不道,这样的言论公然宣之于众,若被有心人利用,岂不是为反贼张本?届时咱大明永无宁日,就不是一个怕不怕事能对付得了的了!”
朱元璋的担忧不无道理,后世那番“吃人”的言论就像是投射下来一颗炮弹,动辄便有血肉横飞之险,朱棣其实也心有余悸,他同样不明白后世是如何得出了这版偏激的结论,但水镜的反应让他冷静了些许。
深吸一口气,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朱标,复又对着朱元璋道:“后世言说的确骇人,但是父皇,系统表示楚姑娘并未违规,还把那些反对者禁言,这是否说明,背后的仙人其实认可后世的结论?”
这……朱元璋心中一动,这便是问题所在。先前群情汹汹嚷着要收回水镜的动静他也听到了,连他都忍不住恼怒,暗骂水镜口无遮拦滋生事端,可水镜在暂停之后竟然说楚棠的言论没有问题!楚棠说的没问题,那有问题的不就成了他们吗?!
朱棣觑着朱元璋的脸色再接再厉:“仙人认定后世无错,楚棠的语气更多是痛切而非厌恶,那就说明水镜的出现并非是要覆灭朝纲。”
“那它是要做什么?”年纪较小的朱权忍不住插嘴问到。
朱标接过话轻声开口:“具体何意不晓,但楚姑娘是讲师。”
“所以呢?”朱樉有些懵。朱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楚棠能解什么惑,她不惹麻烦就是好的。朱樉张口就想吐槽,扫到自家父皇面色微变,敛眉沉吟不语的模样识趣地闭了嘴。
一旁的朱棣当然也发现了朱元璋的反应,趁机再次开口:“楚棠出现至今,尚未详述大明之事,只偶有提及,堡宗是何人,他为何会得个如此匪夷所思的谥号;大明动荡为何、为何南渡,父皇不想知晓吗?”
朱元璋有些意动,水镜里提大明提得少,稍微详细一些的便是南明,但只讲到南明之败亡,他们真正关心的时局却是不曾透露。
况且,他睨了一眼朱棣,南明的事尚且远在天边,这小子确实实打实在他眼前晃悠。朱棣是如何当上皇帝的,仅仅是因为标儿早亡吗?自己遵循法礼,当真会立四子?其中是否发生了些什么?这些眼下之事,说他不思量那是假的。
那边厢的朱棣还在继续:“况且大明距后世不过数百年,距鲁迅所处的年代则更近,文章随时而动,又有楚棠透露的屈辱史,此时之局已可说紧张。”
他语气严肃不卑不亢:“三宝已然准备出海,五弟亦意欲寻访美洲。借楚棠之口,我们知晓除羁縻之外,海外仍有异邦,而那些异邦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强大。异邦走了哪条路,强盛如华夏为何会在短短数百年内迷途,到底哪一步行差踏错,明圣如父皇,当真不曾忧虑吗?”
朱棣很少敢用这种语气同君父说话,也许是知道后来的自己做出了“谋逆”之事,他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朱元璋看着面前神情严肃的四子,他说的直白又颇有见地,一双眸子光亮迥然,朱元璋恍惚觉得有一瞬间像是看到楚棠口中那个永乐帝在同他说话。
朱元璋心里闪过一丝别扭的欣慰,但还是不甚高兴地看向先前说话的朱标:“标儿,你也这么看?”
朱标面色沉静:“儿臣明白父皇的担忧,但后世矛头直指理学,理学又盛在明清,两代理学纲常被后世目为食人之兽,儿臣想知晓原委。”
朱元璋没有说话,朱标说的也正是他所恼怒不解的,楚棠谈到理学时,明确表示对明清两代之否定到底是什么使她,使鲁迅他们对礼教纲常深恶痛绝?朱元璋负手,一边踱步一边思忖,朱标与朱棣等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捏紧袍袖下的手,紧张地等着最后的决定。
殿中呼吸可闻。忽然,踱到窗边的朱元璋豁然转身,眼神如刀钉在朱棣身上:“届时若是生乱……”
“儿臣自当戡平动乱,一死以谢天下!”
太极宫。
众人看着眼前的选项都没有动作,此事非同小可,君王不示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好一会儿,还是有着“裙带关系”并被同僚寄予厚望的长孙无忌先上前一拱手,犹犹豫豫道:
“陛下,您看这水镜……还要继续看吗?”
“看,为何不看?”
李世民一笑,眉宇尽数舒展开来,仿佛丝毫没有被先前的变故所影响。这样的反应倒是让长孙无忌等人愣住了,这下换成他们迟疑:“可水镜中的言论……”
“有些言论的确过于大胆。”李世民调整了一下姿势,“不过尔等听她所说,可有恶意煽动之嫌?”
呃……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仔细想了一回发现,似乎还当真……没有?
房玄龄捋着胡须:“虽然后世之言确可称惊世骇俗,公然宣读亦难免煽动民心,然究其根本,无论是鲁迅还是楚姑娘,其语气更多是给人痛心疾首之感。并非是恶意,倒像是……”
“痛之深,责之切。”魏征接过了他的话。
李世民颔首,倒是说了句与帝王深思熟虑度而后动的形式作风极不相符的话:“华夏后辈,总不至于害了华夏。”
众人:……
陛下,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李世民将臣子们的无言看在眼里,笑了一下,正色道:“朕前些日子又读了一遍魏卿的奏疏,‘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诸君以仁民教朕,楚姑娘念兹在兹,不过‘人民’二字。”
“后事如何,朕与尔等本不可知,天赐水镜予这一段机缘,恐怕便该担着一份风险。鲁迅的文章写得好,闭关、送去、送来都不可取,我等若惧了后世言说,拒绝观看水镜,何尝不是又一种‘闭关主义’?”
“诸卿,勿要固步自封。”
说罢,李世民抬手,轻轻点下一个“是”。堂下的臣子看着君王的动作,竭力抑制心中涌动的情感,向着上位整肃面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抬手点向那个“是”字。
未央宫。
刘彻被吵得脑仁疼,从“吃人”言论下的满朝大哗,到水镜暂停的愕然,再到“没有违规”的不服,最后选项一出,满朝大臣各自争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按说平时,刘彻多数情况下还是挺乐意看这些大臣们吵架的,人在情绪激动之时往往口不择言,情急之下更容易暴露出自己的考量,他便在这些看似大义凛然的言论中确认各人心里的小九九,只偶尔出言掌握一下局势,引导其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最后一锤定音。
但是眼下,他按按额角,看着堂下站得泾渭分明、脸红脖子粗地拱手请上裁决的大臣,也不由觉出几l分为难。因为看还是不看,连他自己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骂皇帝、骂理学、骂礼法,现在把数千年历史都骂遍了!亏他先前还觉着,鲁迅若生在当世正适合为官。结果呢?他鲁迅怕是要把大汉朝廷掀个底朝天!
刘彻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大汉以黄老之学治天下,虽经数代,民以殷盛,国以富强,但至本朝已逐渐现出许多弊病来。朝堂约束不力,各方心思不一,是以他多番问对诸学。
董仲舒的言说甚合他意,他都欲着手采纳了,结果楚棠一通抨击,水镜一句话,要给他生出多少麻烦来?刘彻一瞬间心想干脆便不看了,没有水镜,日子不还是那么过?
但他肚子里又还有一堆谜团没有解开,东汉是怎么回事,自己与亲子如何走上那条路,在他百年之后,继任之君是否能力挽危局。
而且……刘彻忘了一眼空中的水镜,这道选择摆在诸天万朝眼前,那位秦始皇,那位唐太宗会作何选择?若他朝选择了看,大汉拒绝,此后是否会落后于他朝?
一时间,乾纲独断的君王只觉手上有千斤重。
秦朝。
大殿中的李斯等人也紧紧盯着上首的始皇帝,等他作最后的决定。
庙堂各自沉吟,民间。
李贽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点向“是”字,让他惊讶的是,素来拉着让自己少说几l句的耿定理也跟在后面选了一个“是”。
“耿兄,你这……”
耿定理一笑:“虽然水镜说的吓人了些,但与宏甫兄相处日久,某的胆量多少也大了许多。”他开了个玩笑,转而正色几l分,认真道:“宏甫兄,你知晓,我本便是不耐兄长管束才出来的。”
理学纲常,他其实,并不喜。
亭林。
顾炎武同样点下“是”字,洒然一笑:“正要向后世仁人请教!”
唐朝。
杜甫转向李白,经过最初的愕然与恍惚之后,沉吟罢的青年人眼中尚有一往无前的锐气,朗声道:“承后人一圣之言,正该听万姓呼号,太白兄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