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古风灵异)》 引子·残魂(双更第一更) 扶桑是一只鬼。 一只孤魂野鬼。 扶桑住在七星岗上的破房子里。 她第一次有意识的时候,就站在破房子门口。 那时,天边挂着血红的残月,她懵懵懂懂地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身子像一团半透明的薄雾,微风一吹,就聚不成形状,双手被月色染成暗红色,乍一看,好似捧着一汪陈血。 扶桑浑浑噩噩地在破房子里安顿下来,每天东走走,西逛逛。 七星岗又叫“乱葬岗”,到处都是坟包和尸骨。 乌鸦和秃鹫喜食腐肉,大摇大摆地降落在杂草中,吃得心满意足,扇动着毛色油亮的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 它们看不到扶桑,匆匆来去的行人也看不到扶桑。 扶桑百无聊赖地坐在残破的墓石上,忽然听见一声娇滴滴的抱怨—— “哎呀,你压到我了!” 这声音是一株长在坟边的二月兰发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扶桑连忙挪了个位置,蹲在地上惊异地观察二月兰,“你会说话?你看得到我?” “废话,人家可是修炼了整整一百年的花妖呀!”二月兰晃了晃翠绿的叶子,从一朵朵盛开着的淡紫色小花中伸出一颗美人头颅,冲她翻了个白眼,好像她问的是什么傻问题,“妖鬼本是一家,我自然看得到你。” 这时,一只雪白的狐狸从草丛中钻出来,轻盈地跃到低矮的树枝上,垂下两条毛茸茸的尾巴。 “她是新鬼,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狐狸扭头舔舐着身上的毛发,姿态从容优雅,说话不急不缓,“阿岚,你别欺负她。” 叫“阿岚”的花妖白眼翻得更厉害了。 “我欺负她?明明是她欺负我!”她抖了抖黄灿灿的花蕊,在扶桑的注视下变成一名鲜妍娇媚的二八少女,噘嘴道,“我本来不想理她,可她这两日在山岗上走来走去,好几次都差点儿踩到我,也不知道累,害得我连觉都睡不好!” “真的对不起。”扶桑跟着阿岚站起身,再度道歉,“我只是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她把她们当成前辈,一下子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了。 “鬼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尽快去阴曹地府投胎呀!”阿岚见扶桑认错态度极好,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奇怪,怎么没有鬼差给你引路?” “大约是横死的,身首异处,魂魄不全。”树枝上卧着的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化成了一个美艳动人的成熟女子。 她握着玉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快要垂到地上的青丝,神情十分体贴:“你得尽快找到你的尸身,把魂魄补全,不然的话,撑不了几日便会彻底消散。” “魂魄不全?”扶桑低头看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身躯,立刻紧张起来,“多谢姐姐提点,我这就去找!” 狐妖见她听话,笑着点点头:“不必客气,唤我‘小狸’便是。这片乱葬岗上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你可得抓紧着些。” 扶桑花了整整三天,把附近的尸体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这期间,不断有人送新鲜的尸体过来,其中有穷得没钱买棺材的可怜人,有饿死的乞丐,还有被砍头的犯人。 鬼差一趟趟地来,一趟趟地走,没人搭理扶桑。 扶桑实在羡慕,试着主动送上门:“鬼差大人,你们能顺道带我去地府吗?我想查查我是何方人氏,死在什么地方。” “去去去!”鬼差不耐烦地驱赶她,“别添乱!” 扶桑沮丧地坐在阿岚身边叹气。 阿岚嘴硬心软,道:“实在不成,你先跟着我修炼好了!本花妖教你如何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等你的道行越来越深,不止不怕魂飞魄散,还有可能幻化成人呢!” 她爱美如命,只喜欢跟长得漂亮的妖鬼打交道,每天看着一片薄薄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觉得糟心得很。 “可以吗?”扶桑找到新的目标,表现得十分好学,“好,阿岚姐姐,我这就拜你为师,跟着你修炼。” “……什么拜师不拜师的,你们人类就爱讲这些虚礼。”阿岚红了红脸,一本正经地教扶桑如何吐纳炼气,如何凝结内丹。 扶桑学得不可谓不认真,然而,灵气入口,下一刻便从小腹中逸出,精华照体,稀薄的“雾气”像受惊似的乱窜。 阿岚急得直叫:“怎么行不通啊?这不可能!” 人形的小狸手挽轻纱,无声无息地从扶桑身后绕出来,道:“扶桑妹妹灵力微弱,你这些修炼的法门对她来说太难了些。” 她指点扶桑道:“依我之见,最快的法子,还是吃男人的心。” 扶桑吃惊地睁大眼睛——如果被白雾包围着的两个黑洞称得上是“眼睛”的话。 “吃……吃人心?”她这才注意到,小狸的嘴角沾着鲜艳的血渍。 “当然了,吃得越多,法力越强。”小狸的语气十分笃定,面孔一会儿像天真的少女,一会儿像妩媚的妇人,曼妙的身子在薄纱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分外勾魂。 她凑近扶桑的耳朵,语调变得甜美而邪气:“你知道吗?长得越好看、越年轻的男人,心肺越好吃,抓在手里还会跳,吃起来既软韧又鲜甜……” 她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擦了擦嘴角才继续道:“老男人的心就差得远,要么又瘦又柴,要么又肥又腻,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口都不会碰。” 扶桑非常信服小狸。 再说,她很想活下去。 可“吃人心”是不是残忍了点儿? 小狸似乎看出扶桑的心思,开解她道:“我吃的都是好色下流的坏男人,他们本就该死,这叫替天行道。” 好像很有道理。 “……行,我试试。”扶桑重重点头,“请小狸姐姐教我。” 小狸是只善良的狐妖。 她不止愿意倾囊相授,还考虑到扶桑的身体限制,打算亲手抓一只新鲜的猎物,挖出“咚咚”跳动的人心,喂到扶桑嘴里。 这晚月色昏暗,山野苍茫。 小狸带着扶桑耐心地在七星岗上等待了半夜,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背负书箱、身着青衫的书生。 【第一卷·邯郸梦】新嫁女(一)鬼打墙(双 扶桑定睛观瞧,发现那书生长得着实俊俏。 他既不像穷酸儒生一样束手束脚,也不像纨绔子弟一样傲慢轻浮,墨发用青玉冠一丝不苟地固定在头顶,双目清亮,面容俊美,衣衫洁净无尘,走路不急不缓,似乎是一位再正派不过的谦谦君子。 “好俊的郎君,滋味一定不错。”小狸难掩喜色,拍了拍扶桑的肩头,笑道,“扶桑妹妹,你今晚有口福了。” 话音未落,她便摇身一变,化成姿色上乘的年轻妇人模样,扯乱发髻,松开衣带,跌跌撞撞地从山岗上奔过去,口中叫道:“公子救命!” 扶桑目瞪口呆。 她踟蹰片刻,跟上小狸。 小狸扑到书生面前,假装气力不支,软软地伏在他脚下,掩袖哭道:“小女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本打算上京投亲,却被拐子拐带到这里,卖给猎户为妻,不幸失了清白。” “小女子受尽夫家磋磨,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求公子救奴家一命,奴家愿意为奴为婢,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她边说边哭,神情凄婉哀怨,如云的青丝松松地挂在耳边,单薄的衫子半拢半敞,大红色的肚兜若隐若现。 书生低头看了看小狸,紧接着抬起眼皮扫视四周。 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扶桑总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她不安地挪动脚步,躲到茂密的草丛中。 “姑娘快起来吧。”书生的声音和外表一样温和有礼,“我正好要进城,这就送你去官府报案。” 小狸擦了擦眼泪,指着自己的脚,无助地道:“可我在逃跑的路上不慎扭伤了脚,已经走不动了……” 她指着山岗上的破房子,道:“那边好像有歇脚的地方,公子能背我上去坐一会儿么?” 小狸道行不深,至今为止只修炼出两条尾巴,书生身上阳气又重,她不敢硬来,只能智取。 所谓智取,便是将他引到阴气旺盛的地方,诱他与自己交欢。 阳精泄露之时,也是男子防备最为松懈之时,到时候,她便可一爪子挠开温热的胸膛,掏出美味的内脏,邀请扶桑品尝。 小狸靠这一招百战百胜,不觉得书生有逃脱的可能。 然而,他迟迟没有伸出援手。 “姑娘,”书生轻轻吸了吸鼻子,眉心微皱,“你有没有闻到什么臭味?” 小狸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什……什么臭味?我没闻到啊。” “时有时无的,骚味儿很重,像是狐臭。”书生又吸了吸鼻子,不确定地看了眼低矮的山岗,“这附近有很多狐狸吗?” 小狸气得花容扭曲,利齿在口中碾磨,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什么狐臭?那是她们狐族的高贵体香! 再说,她每天都会往身上扑很多香粉,遮盖那种独特的气味,他为什么还能闻到? “公……公子说笑了,我们这里没有狐狸,我嫁的男人是猎户,我能不知道吗?”小狸瞥见草丛中飘动的雾气,知道扶桑就躲在附近,深觉丢脸。 她不高兴地站起身,盯紧书生的眼睛:“公子,你到底肯不肯背我上去?若是不肯,还请明说,何必东扯西扯,耽误彼此的时间?” 书生谨慎地后退一步,指着小狸的裙摆,声音依旧平静:“姑娘,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小狸愣了愣,扭头看向地面,果然看见两段毛茸茸的尾巴尖从裙底钻出,无意识地轻轻摇晃。 她竟被他气得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小狸颜面扫地,索性现出狐狸原形。 她伏低前肢,冲着书生愤怒地嘶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扶桑:“……?” 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追上盛怒之中的小狸,安慰她受伤的自尊心,还是应该跟着书生,寻找下手的机会。 正犹豫间,书生加快脚步,绕过七星岗,沿着往北的大路走去。 扶桑想了想,从草丛中飘出来,遥遥跟上他。 扶桑一边走,一边思考,觉得书生的出现有点儿蹊跷。 他的气质像一位贵公子,身上的衣裳和配饰也有不俗之处,应该出身不差。 可他为什么孤身一人走到这里?为什么既没配备马车,也没书童和护院跟随? 是在路上遇到什么变故了吗? 扶桑想得出神,因此没有注意到,她和书生走进了一团奶白的雾气中。 这团雾气比她的身体还浓,湿漉漉、凉飕飕的。 她从雾中穿过,看到一大片黑色的密林,意识到城门已经不远。 扶桑对这片荒野已经相当熟悉,知道东西南北各有四条通道,北边通往镇安府,南边通往交州府,西边是梧山村,东边是太平镇。 沿着林中的小路走到底,经过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再走一刻钟,就能看到城门。 这条路她走过四五遍,还站在城门口好奇地往城里张望过,只是不敢贸然进去。 然而,这一次,扶桑跟书生在密林中走了半天,才经过大槐树。 她们又往前走了很久,久到黑夜过去,日头在厚厚的云层里发出冷冷的光,依然没有看到城门的踪影。 扶桑怕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进树叶的阴影中,渐渐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们又一次走进奶白的雾气中。 雾气后面,还是那一大片黑色的密林。 鬼打墙? 书生停住脚步,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扶桑倒不是很慌,还在新奇地左顾右看。 本来嘛,她已经是鬼了,哪有怕鬼的道理? 更何况,在拼好自己的魂魄之前,她也不打算离开这个地方。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 如果书生被困死在这里,她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把小狸姐姐叫过来,一起吃掉他的心脏,或许会对自己有所帮助。 扶桑这样想着,有些跃跃欲试。 书生沿着原来的路又走了一遍。 毫不意外的,他又一次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皱着眉,从身后背着的书箱中取出一袋干粮,把面饼掰成小块,边走边做标记。 没用。 他从清晨走到黄昏,低头望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饼粒,眉头皱得更深。 趁他兜圈的时候,扶桑四处晃了一圈,这会儿回到他身边,开始感到不安。 她没找到阿岚和小狸,没看见一只乌鸦、一只秃鹫,没发现一个生灵。 她和书生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天色越来越暗,扶桑不再需要躲避日光。 书生在密林的入口处休息了一会儿,点燃火折子,继续往北走。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沿途留心观察线索,耳朵认真地捕捉着附近的动静。 扶桑跟他一样认真。 什么异常都没有。 她们再次走出密林,看到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 不知道是不是扶桑的错觉,她总觉得那棵树变得更大了,浓密的绿叶挤在一起,在夜色中像墨汁一样流动,粗糙的树皮纵向裂开,如同老人龟裂的皮肤。 书生体力见底,放下书箱,坐在树下轻喘。 扶桑虽然不觉得累,却非常想念阿岚和小狸,着急地围着大槐树打转。 这时,她忽然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 那哭声是从头顶传过来的。 新嫁女(二)红嫁衣(双更第一更) 扶桑抬头往上看,发现稠密的枝叶间吊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不,是女鬼。 她伤心地抽泣着,红裙在夜风的吹拂下翻飞,脚上的绣花鞋随着哭声一颤一颤,好像下一刻就要落在她们面前。 扶桑吓得一激灵。 她收回之前的话,有的时候,鬼也怕鬼。 尤其是这种一看就有很多怨气的厉鬼。 坐在扶桑身后的书生忽然开口:“你认识她吗?” 扶桑又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他:“你看得见我?” 书生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将手里的火折子拿得近了些,似乎是在防备她:“我知道你跟那只狐狸是一伙的,也知道你一直跟着我。那么,你认识这位……” 他斟酌着用词,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你认识这位上吊的姑娘吗?我今天一直在附近兜圈子,是你设下的障眼法吗?” 扶桑不好承认自己打算吃他的心,窘迫地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对你感到好奇。我是一抹快要消散的残魂,没本事设什么障眼法,也不认识这位姑娘。” 她再度抬起头,望着高高吊在树上的女尸:“奇怪,我这几天从树下来来回回过了四五趟,还是头一次碰到她。” 书生盯着薄薄的人影看了一会儿,好像相信了扶桑的说辞,道:“看来,是这位姑娘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不过,你身为鬼魂,也不知道破解之法吗?” 扶桑如实道:“我说了我是残魂,没什么法力,又刚死不久,对于鬼怪之间的事,懂得不比你多多少。” 书生沉吟片刻,道:“我本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如今却不得不信了。这位上吊的姑娘哭得这样凄惨,却没有对我们动手,大概是有什么冤屈,希望我们帮她昭雪。” 扶桑同意书生的分析,鼓起勇气道:“我上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线索。” “也好。”书生点头同意,态度温和又体贴,“小心些,别靠得太近。” 扶桑脚尖一点,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她害怕女鬼忽然发难,刚开始只敢紧贴着树干,远远地观察对方,直到确定女鬼没有异动,才沿着那根悬挂着绳子的侧枝,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 确切地说,女鬼穿的是簇新的红嫁衣。 她是个新娘子。 嫁衣的布料不算华贵,只比乱葬岗上那些尸首身上的衣裳体面了一点儿,胜在针脚细密,衫子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和各色花卉,裙摆上滚着密密的花边,一看就知道裁制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 新娘子紧闭着眼睛,脸上本来涂抹着厚厚的脂粉,如今被泪水冲刷得斑斑驳驳,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容。 她脖子上的勒痕很深,深得像是底下悬吊了三四个精壮男人,脖颈又细,麻绳生生勒进去一半,颈骨扭曲成瘆人的弧度,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此刻,扶桑离女鬼不到一尺远。 她悬在半空中,像是正在和女鬼面对面交谈似的,望着可怖的勒痕,听着越来越哀怨的哭声,心里一阵阵发冷。 书生一直仰头注意着她们的动向,不放过任何一处异常。 恰逢一阵阴风吹过,他借着手中的火光,看到飘起的大红色衣裙间闪过一抹白色,瞳孔微缩,高声道:“快看看她手里有什么。” 扶桑回过神,降低悬浮的高度,看向新娘子的双手。 她手上的肌肤并不细腻,指腹还有薄茧,似乎经常干粗活。 她的左手紧捏着一方白色的帕子,右手像鸡爪一样不自然地蜷屈着,食指指向东南。 那是太平镇的方向。 扶桑若有所思。 由于无法触摸实物,她不能取下新娘子手里的帕子,只能绕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 帕子并不算干净,上面有泪痕,有污迹,边角处用红色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梅”字,旁边还有一朵梅花。 扶桑徐徐降落,把自己发现的线索一股脑儿告诉书生。 书生一一记在心里,道:“看来,我们得先去一趟太平镇了。” “听小狸姐姐说,镇上住的人并不算多,成亲的肯定更少。”扶桑精神一振,“只要打听出她的身份,就能知道她的死因。” 二人暂时达成共识,一同往来路走去。 路上,书生主动提起自己的遭遇:“我姓谢,名承安,本来要进京赶考,路上遇到一群山匪,不止所有的金银财宝被他们劫走,连小厮和护院都惨遭毒手,到头来只剩下这一箱圣贤书。” 扶桑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介绍得十分简短:“我叫扶桑。” “听声音,你是位姑娘,年纪并不大,对吧?”谢承安脸上流露出几分同情,欲言又止道,“怎么这么小就……” 扶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做鬼没什么不好。” 有阿岚和小狸的照顾,她这几天过得很开心。 可是,如果无法查清那位新娘子的冤屈,只怕这块地方永远恢复不了原状,她也就再也见不到她们。 扶桑和谢承安沿着来路走出密林,路过七星岗,发现那里依然静悄悄的,虽然已经有所准备,还是难掩失落。 夜路不好走,谢承安准备在山岗上那间破房子里歇上一夜。 扶桑熄了吃掉谢承安的念头,把他当成客人,热情地告诉他哪里可以取水,哪里的稻草铺得更厚一些,更适合睡觉。 谢承安吃了点儿干粮,不急着休息,而是举高火折子,绕着屋子前前后后走了一圈。 扶桑直到他入睡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还没有完全卸下防备,担心她和小狸里应外合,在破房子周围设下陷阱。 扶桑撇撇嘴,暗叹他多疑。 鬼是不需要睡觉的。 她趴在残破的窗台上,抬眼望向窗外,发觉月亮比她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更圆更红了。 简直和新娘子身上的嫁衣一样红。 第二天一早,扶桑和谢承安并肩往东走去。 她们路过一大片荒野,经过一座小桥,走进太平镇。 新嫁女(三)不贞妇(双更第二更) 扶桑畏光,提前躲进了谢承安的书箱里。 他没有撒谎,箱子里装着十几本书、一套纸墨笔砚、一袋干粮和一小包碎银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扶桑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两只眼睛,透过书箱的缝隙往外看—— 这会儿正是早集,镇子上十分热闹。 附近的农户挑着水灵灵的蔬菜瓜果沿街叫卖;关在竹笼里的鸡鸭活蹦乱跳,嘎嘎大叫;早点摊热气蒸腾,新出炉的包子白白胖胖,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谢承安从袖中摸出四枚铜板,在早点摊买了两个包子,借机问老板道:“敢问这位大哥,镇子上最近有没有人成亲?” 老板摇头道:“没有,今年是瞎年,忌讳多,从过年到现在,没听说谁家办喜事。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承安笑道:“我有个远房表姐嫁在这附近,我不记得是不是太平镇,这才向你打听。” “那肯定不是。”老板忙着做生意,没时间跟他多说,“小兄弟,你到别处问问吧。” 等谢承安走远,扶桑才小声问他:“什么是瞎年?” “今年没有‘立春’,民间认为这样的年份不吉利,尽量避免嫁娶、迁居。” 谢承安找了个安静地方吃包子,吃相斯斯文文,说话也不急不慢:“‘瞎年’又叫‘寡妇年’,他们有忌讳很正常。” 扶桑发愁道:“那位新娘子指的方向没错啊,难道她不是今年出嫁的?这可麻烦了。” “不急,我再找别人问问。”谢承安吃完包子,用帕子把嘴角擦干净,重又站起身,“新娘子不少,上吊自尽的可不多。” 谢承安在小巷子里找到一位正在晒太阳的老妇人,走上前问道:“婶子,我跟您打听个人,您见没见过一位姓梅的姑娘?” 他照着扶桑之前的描述比划道:“她大概这么高,鹅蛋脸,眉毛细细的,嘴唇有点儿厚……” “还有,她可能不是本地人,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的。” 老妇人见谢承安生得俊,乐意跟他交谈,接话道:“你说的是林七娶的那个小媳妇吧?我记得她好像姓‘梅’来着。不过,她已经死了三年啦,你们是她什么人?” 扶桑暗暗吃惊——死了三年,就算是被人所害,也很难找到证据。 谢承安把书箱放在地上,捞过老妇人身边的凳子,撩起衣袍坐下,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道:“应该就是她。有人托我给她捎封信,她是怎么死的?” “捎信?”老妇人嘀咕道,“别是她的相好吧?” 谢承安和扶桑都听出不对劲—— 梅姑娘是有夫之妇,老妇人为什么觉得她有相好? 谢承安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听:“还请婶子明言,我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老妇人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道:“那姑娘住在西边的梧山村,有一次来镇子上赶集,林七看她漂亮,跟丢了魂似的,嚷嚷着非她不娶。” “她爹娘见林七痴心,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聘礼。林七也不含糊,跟家里又哭又闹,逼着他寡母卖铺子卖地,凑足银子把她娶了过来。” “谁能想到,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一个姑娘,竟然不干不净,新婚之夜没有落红!林七气得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到荒郊野外,上吊自尽了!” “喜事变丧事,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晦气的事儿,最可气的是她爹娘还不依不饶,非说女儿是被林七害死的,拉着他在官府吵闹了好几个月才消停!” 谢承安见老妇人说得义愤填膺,顺着她的话道:“如果真是这样,林七确实可怜。” “可不是嘛,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虽说不爱读书,心眼儿却实诚,待兄弟朋友一等一的仗义,是梅姑娘自己没福气,怨不了别人。” 老妇人提醒他道:“林七前年又娶了个媳妇,如今跟他大舅哥合伙收字纸儿,日子越过越红火,也算是熬出头了。你可别把送信的事儿告诉他,上赶着讨打!” 谢承安得到了需要的信息,起身道谢:“多谢婶子提点,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他不会吗? 他压根没得选。 谢承安试着寻找镇子的出口,发现和之前的遭遇一样,无论怎么走,都会绕回原地,根本出不去。 就算跟着货郎找到通往其它方向的小路也没用,路口竖着一面透明的屏障,他和扶桑都无法通过。 看来,只能顺着线索摸一摸林七的情况了。 扶桑道:“梅姑娘不可能是自杀,不然的话,她哭什么?把我们困在这里干什么?” 谢承安道:“你说得有理,对了,你说她手里捏着一方白帕子,对吗?” “对。”扶桑福至心灵,“我当时没细想,成亲是大喜事,怎么会用白帕子呢?除非是……” 二人异口同声:“用来验落红的元帕。” 看来,老妇人没有骗她们,梅姑娘新婚之夜真的没有落红。 这不仅成了林七心上的一根刺,也令梅姑娘耿耿于怀。 所以,她就算变成女鬼,仍要将帕子攥在手里。 扶桑沉默下来。 谢承安打听到林七经营的南纸店,没有贸然接近,而是站在街角观望。 林七的店面不大,位置却不错,门前挂着个木板,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收字纸”,底下支了两张长桌,桌上摆满纸张字画、古董花瓶。 所谓“收字纸”,就是倒卖书籍文玩,店家安排伙计走街串巷,低价收购旧书旧物,再由懂行的人挑出里面的值钱物件儿,卖给喜欢收藏这些的富商和官老爷。 想干好这一行,既得有本钱,又得有眼力、有人脉,三者缺一不可。 谢承安听说林七是商户出身,虽然家里有些根基,却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见识,见状不由纳罕起来。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身穿湖绿绸衫的年轻男人从店里走出来,在路边买了包点心。 那人面皮白净,浓眉大眼,似乎就是林七。 不多时,一辆货车驶近,有个穿着暗红色洒金长袍的男人跳下来,跟林七说了几句话,招呼伙计把车上一整套黄花梨的旧家具搬进后院。 男人面貌寻常,神色却十分傲慢,对伙计颐指气使,只有跟林七说话的时候,才露出一丝笑容。 谢承安猜测,他大概就是林七的大舅哥,也是这家南纸店的二掌柜。 谢承安一直等到天色渐晚,南纸店即将打烊,才从书箱里拿出两本书,徐步走了进去。 扶桑知道,他要上前套话。 这次不能再提“梅姑娘”,得换个借口了。 新嫁女(四)红帕子(双更第一更) “老板,收旧书吗?”谢承安把手里的书递给林七,说道,“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孤本,你看看值多少银子。” 林七翻来覆去,看不出什么门道,递给坐在柜台后面看账本的男人:“志杰哥,你给掌掌眼。” 他见谢承安长身玉立,谈吐有礼,不敢小觑,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哥郭志杰,他祖上做过官,自己是少爷出身,见的世面比我多。” “原来是郭兄。”谢承安不卑不亢地朝郭志杰拱了拱手,“在下姓谢。” 郭志杰抚摸着精美的书脊,目中精光一闪,收起眼高于顶的做派,变得热络起来:“谢兄弟有些面生啊,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这两本书我要了,你开个价。” “不急。”谢承安把书从郭志杰手里拿回来,“我只是问问行情,虽说近来手头有些吃紧,可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遗物,贸然买卖,总觉得有些不孝。” 郭志杰的眼睛紧盯着谢承安手里的书,笑道:“谢兄弟的心情我理解,我家道中落的时候,把家里的宝贝当的当,卖的卖,说实话,那滋味儿真不好受。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撑过眼前这个难关,哪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谢承安做出一副有所触动的样子,默然不语。 郭志杰对林七使了个眼色,走上前搭住谢承安的肩膀,道:“我一见谢兄弟就觉得投缘,大概是同病相怜的缘故。谢兄弟用过晚饭了吗?不若我和阿七请你喝杯薄酒,咱们好好说说话!” 林七不知道那两本书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十分信服郭志杰,从另一侧拦住谢承安,帮腔道:“走走走,斜对过就有家酒楼,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谢承安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林七招呼伙计把店面锁好,从怀里掏出在路边买的那包点心并一对银钗,对伙计道:“你替我给云娘捎个信,把这些给她,告诉她我和志杰哥在外头喝酒,晚点儿回去,让她别等我。” 云娘,应该就是他后娶的娘子,也是郭志杰的妹妹。 郭志杰在一旁打趣道:“你说了也没用,云妹等不到你,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的。” 林七得意地挑挑眉,对谢承安炫耀道:“谢兄弟别笑话我,我这位娘子是一等一的规矩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跟外男说话,一颗心全放在我身上,还没有一点儿架子。换成是你,你也得把她当成宝贝供起来。” 说话间,三人走进酒楼,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谢承安有心引着林七往下说,道:“我却没有林兄这么好的福气,林兄方才说郭兄是官宦子弟,那么,嫂子定然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 藏在书箱里的扶桑听到这里,暗暗咂舌。 谢承安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三言两语搔到二人痒处,连没露面的云娘都照顾到了。 闻言,郭志杰摆了摆手:“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我虽然靠着祖上的荫庇,过了十几年逍遥日子,也见过一些世面,如今却落魄了,要不是有阿七帮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不不,是志杰哥帮衬我才对!”林七连忙道,“要不是志杰哥把云娘嫁给我,又帮我张罗这家店面,介绍那么多朋友过来捧场,我怕是早就把爹娘留下的家业败空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要饭呢!” 他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加重语气道:“志杰哥是我的贵人,对我恩同再造。” 郭志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客套话干什么?点菜,点菜!” 扶桑听出几分首尾—— 林七家里有点儿根基,在郭志杰的建议下,拿银子出来开了这家南纸店。 郭志杰当了许多年的纨绔子弟,知道什么物件值钱,什么物件不值钱,又认识许多狐朋狗友,一来二去,把这笔买卖经营得红红火火。 站在林七的角度看,郭志杰既把亲妹子嫁给他,又帮着他开店,简直像是大善人了。 不过,郭志杰看着不像什么老实人,大概也没少从中捞油水。 他们这算各取所需,又有一层亲戚关系,难怪这么亲热。 郭志杰要了几个小菜、一壶好酒,旁敲侧击地打听谢承安的来历。 谢承安只说自己是探亲路过此地,没多久又把话题绕回林七身上,不确定地道:“我三年前来过这儿,当时正好赶上有户人家成亲,敲锣打鼓,热闹非凡,那个新郎官不会就是林兄吧?” 听见这话,林七的脸色蓦然变阴,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成亲的是我,娶的却不是云娘。我那时候猪油蒙了心,花了整整一百两银子,从梧山村娶了个叫梅月的贱货,新婚之夜才发现她不是处子之身!” “是我不好,不该提起林兄的伤心事。”谢承安连忙安抚林七,“我自罚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说不出的优雅。 “没什么不能提的。”林七提起陈年旧事,依然愤愤不平,“那天晚上,我气不过扇了她一巴掌,她哭着回了娘家,她娘家也觉得没脸,不让她进门,她想不开,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这关我什么事?” “她爹娘想讹我,拉我到官府问话,哼,那种破烂货,杀她还脏了我的手呢。”他说到气愤处,拍桌叫道,“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这么说!” “林兄消消气。”谢承安再度端起酒杯,和林七、郭志杰二人碰杯,关切地问道,“那位梅小姐的爹娘确实欺人太甚,不过,当时毕竟出了人命,吃皇粮的官爷又个顶个的难缠,林兄没吃什么大亏吧?” 林七面色稍缓,道:“还好有志杰哥帮我作证,那晚我把梅月打出去之后,就去了志杰哥家,拉着他喝了半宿的酒,要不然,我还真说不清楚。”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说它做什么?”郭志杰打圆场道,“咱们喝酒。” 他起身给林七和谢承安倒酒,衣袖宽大,露出手腕上一小片暗红色的疤痕,伤口很平整,像是用利器割出来的。 郭志杰察觉到谢承安的目光,按住衣袖,解释道:“这疤是我小时候调皮,不小心刮伤的,吓着谢兄弟了吧?” 谢承安淡笑道:“没有。” 三人推杯换盏,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也算投机。 夜色越来越深,扶桑从书箱里飘出来,坐在谢承安对面的长凳上,托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从谢承安的角度看,就是一片薄薄的影子夹在林七和郭志杰中间,影子的边缘不断涌动,一会儿吞没酒杯,一会儿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去,说不上惊悚,但着实怪异。 林七没什么心眼,酒量也不好,喝醉之后便把谢承安当成自己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他每说三句话,总有一句提到云娘,还得意洋洋地从襟内掏出一方白帕子,捏着相邻的两个角展开,给谢承安看上面的血迹,道:“你看,这是云娘的落红,成亲那晚她流了许多血,不像之前那个破烂货,帕子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斑斑点点的血迹淋在雪白的布料中间。 由于时日已久,颜色变得黯淡。 扶桑做出个呕吐的动作,嘴巴张成圆洞,喷出一圈又一圈白雾。 什么人会把落红的帕子带在身上,到处给人看啊? 有病。 谢承安竭力无视怪模怪样的扶桑,面色如常地附和林七道:“好事多磨,林兄如今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新嫁女(五)半空中(双更第二更) 三人喝到夜深人静时分,方才兴尽而归。 临走时,郭志杰十分自然地从大醉的林七身上解下钱袋,一边结账,一边对谢承安道:“谢兄弟,咱们说好了,你那两本书若是想找买家,一定得找我!价格上好商量,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谢承安笑道:“好说,好说。” 谢承安背起书箱离开酒楼,连拐了好几个弯,直到走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才和扶桑说话:“扶桑姑娘,你认为他们两个可疑吗?” 扶桑嗅着他身上传来的酒香,觉得怪好闻的,一不留神走得近了些,几乎穿过他的肩膀。 她沉思道:“我说不好,林七的话听起来没什么疑点,梅月上吊那晚,他在郭志杰家喝酒,也不具备杀人的条件,可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还有那个郭志杰,他妹妹再怎么说也是大家小姐,他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她嫁给林七那样的人?” 她说到这里,有些咬牙切齿。 “嗯?”谢承安意外地转头看向扶桑,不知道是惊讶于她敏锐的直觉,还是不解她为什么这么厌恶林七。 他斟酌着措辞,缓缓道:“林七家境殷实,爹娘又在这几年先后离世,郭志杰的妹妹嫁给他之后,既不需要为生计担忧,也不需要侍奉公婆,在世人眼里,这门亲事并不算差。” 扶桑冷笑道:“我看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梅月真的有相好吗?不见得吧?单凭一方元帕就能断人清白,也太荒唐了吧?” “我听小狸姐姐说过,很多女子新婚之夜不会落红,就算流血,也只流一点点。本来嘛,乡下女子从小干惯了粗活,个个身强体健,不落红也是正常的,倘若她们的相公又短又细,弄一下跟针扎了似的,就更不可能流血了啊。”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最后总结道:“只有没见识的男人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扶桑是残魂之体,天真烂漫,有赤子之心,小狸怎么跟她说,她就怎么转述,根本不懂羞耻为何物,倒将谢承安说得尴尬起来。 谢承安白皙的面皮上浮现一抹薄红,清了清嗓子,安抚她道:“你说的对,不过,林七没读过多少书,又十分固执,想来听不进这些解释。” 扶桑见谢承安始终温声细语,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连忙平复心情,回到之前的话题上去。 “对了,林七的话和那位婶子的话有一点出入——” “据林七说,成亲那晚,梅月先哭着回了娘家,又被娘家人赶出来,这才上吊自杀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梧山村打听打听?”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承安微微颔首,“在此之前,你先陪我到大槐树那儿走一趟,我想再看看梅月的尸体上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扶桑想起梅月的样子就有点儿发怵,却知道那棵槐树太高,谢承安爬不上去,寻找线索的重任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她咬咬牙:“行,我跟你去。” 今夜的月亮比昨夜还要圆,把扶桑浑身上下染得红彤彤的。 她落在谢承安后面,和他的影子重迭,如同一滩血泼在泥地里。 扶桑看得出了神,像是被魇住似的,走不动路,也说不出话。 谢承安停下来等她。 他转过身,双目清亮如星子,身形挺拔如修竹,似乎不会被任何变故打乱阵脚,永远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扶桑回过神,足尖一点,轻盈地跃出他罩下来的阴影。 二人再度穿过密林,走近大槐树。 还没到树下,扶桑就发现不对,指着膨大的树冠叫道:“她、她怎么下来了?” 扶桑说得不错,昨夜的梅月藏在茂密的树叶里面,若是她没有发出哭声,就算从树底下走过一百次,也难以察觉。 然而,今夜的梅月吊在半空中,勒着她脖子的麻绳无缘无故松了一大截,就好像……就好像…… 她在降落。 扶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绳子的长度。 按照这个进度,再过两天,梅月的双脚就要踩到地面上来了。 谢承安的神情变得凝重,点燃火折子,沉声道:“扶桑姑娘,劳烦你再上去看看。” 扶桑轻吐一口气,胆战心惊地飘上去察看梅月的情形。 梅月的模样也变了。 她不哭了。 她在笑。 梅月的面容宛然如生,所有的泪痕消失不见,好像定格在最美的时候。 她的双目分别睁开一道缝隙,看不见眼白和瞳仁,里面一片血红。 形状饱满的樱唇微微张开,嘴里也是红的,刺目的污血从嘴角溢出,“滴滴答答”落在大红色的嫁衣上,散发出隐隐的腐臭。 沾满鲜血的嘴角往上翘起,像是在对扶桑微笑。 “完了完了!”扶桑吓得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低头看向谢承安,“我觉得她快要活过来了!她马上就要变成厉鬼了!” 听阿岚说,死者若是怨念过重,执念过深,便有可能化为厉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到那时,没能帮梅月昭雪的她和谢承安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别慌。”谢承安同样意识到这件事的紧迫性和严重性,定了定神,“扶桑姑娘,你看得仔细些,把发现的线索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他提醒扶桑:“你看看她的嫁衣有损坏吗?绣鞋的底部有没有沾到什么东西。” 扶桑按照谢承安的提示,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把梅月上上下下认真检查了一遍,重新回到他面前。 “她的衣襟有些凌乱,这里的衣带没有系好,”她惊魂未定,却没有耽误时间,飞快地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袖口很脏,沾了不少草叶和泥土,后背、裙子上和鞋底也有。” “哦,她的鞋后跟有磨损。” 谢承安若有所思。 两个人回到昨夜栖身的破房子里。 谢承安既没有醉意,也没有困意,坐在稻草堆上,手持一根细细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扶桑凑到他身边,发现他正在总结目前掌握的线索。 “梅月应该是被人勒死的。”谢承安绕着“梅月”的名字画了个圈,“她的袖口和后背有草叶和泥土,很可能在死前剧烈挣扎过。” “脚后跟有磨损,说明凶手是从背后偷袭的,她仰面摔倒在地,被拖行了几步,为了自救,用双脚在地上拼命踩踏。” 扶桑同意他的分析,补充道:“还有,她脖子上的勒痕很深,骨头都快被勒断了,很显然,凶手的力气很大。” 那么,凶手是谁呢? 谢承安在“梅月”和“林七”的名字之间画了条直线,道:“有可能是林七在撒谎。” “林七把梅月赶出去之后,实在气不过,追上她质问。” “二人发生口角,梅月转身想走,他愤怒之下,用绳子勒死她,伪造成上吊的假象,又请郭志杰帮忙做伪证。” 他又在“梅月”和一个空白的圆圈之间画了条直线:“也有可能,梅月确实有一个情郎。” “被林七怀疑不贞之后,她走投无路,希望情郎带自己私奔。” “情郎已经有家有室,不愿抛下一切和她离开这儿,她苦苦哀求,却被心上人灭口。” 扶桑并不认可这个猜测。 她觉得梅月对成亲一事抱有美好的期待。 这一点单从嫁衣上就看得出来。 “无论如何,先去梧山村问问看吧。”扶桑没有直接否定谢承安,“有没有情郎,一问就知道了。” 而且,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梅月的娘家人要把她赶出去呢? 他们就不怕她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吗? 谢承安同意道:“好。”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我们得加快速度,只剩两天了。” 新嫁女(六)糊涂账(双更第一更) 谢承安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带着扶桑往梧山村走去。 梧山村民风淳朴,谢承安沿路问了几户人家,很快打听出梅家的住处,还碰到一个和梅月交好的小姐妹。 小姐妹已经嫁为人妇,一边哄孩子,一边道:“他们都说梅月是自尽,梅月哪会自尽呢?” “她从小就是我们这群姐妹中最能干的,洗衣做饭、割草喂猪、缝衣纳鞋、下地干活……样样都做得好,又是个热心肠,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喜欢找她帮忙。” “她爹娘对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一直想着把她嫁给阔老爷,换一大笔聘礼,给家里盖房子,给她弟弟娶媳妇。” “林家派媒婆上门提亲的时候,我们都替梅月高兴,上哪儿找那么个既出得起聘礼、又真心喜欢她的年轻后生呢?梅月也高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心一意地绣嫁衣,绣得连眼睛都红了。” “可成亲第二天早上,进城的客商就在大槐树上发现了梅月的尸首。林七说梅月不干净,让梅家把女儿领回去,她爹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破天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两边在官府闹了好几个月,梅月的尸体都臭了,也没人收殓。我们这些姐妹们实在看不下去,凑了点儿银子,买了口薄棺材,把她葬在大槐树附近的山坡上了。” 谢承安问道:“为什么葬在那儿?” 妇人道:“林七不让梅月进他家的祖坟,梅家也不肯把嫁出去的女儿接回去,我们总不能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吧?” “再说,梅月定亲之前,说过想到镇安府看看。她听说城里有很多地方招女工,给的工钱不低,比在乡下种地强多了,可她爹娘不许她出去。” “我们就想着,那边的山坡高高的,正好能看见城门,她泉下有知,应该会喜欢。” 谢承安向妇人道谢,照着她的指引走上坑坑洼洼的道路,经过几十户人家,远远看见一幢用红砖垒砌起来的二层小楼。 附近都是破破烂烂的平房,那幢小楼在周围的衬托下变得分外显眼。 扶桑伏在书箱里,眼睛紧盯着那一块又一块的红砖,讥讽道:“难怪梅月的爹娘那么狠心,连门都不让进,就把她赶了出去,他们是不想退聘礼!说不定梅月还没出嫁,他们已经张罗着盖新房了!” 那哪里是砖啊,分明是梅月的血肉。 他们心安理得地住在女儿血肉筑成的房子里,还要抱怨她不检点,平白给林七递了个话柄,害得他们颜面扫地,丢了个本可以供自己压榨一辈子的好姑爷。 谢承安正要说话,看见梅家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连忙闪到旁边的巷子里。 不多时,一个面容黝黑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他的眉眼与梅月有四五分相像,应该是梅月的弟弟。 年轻男人套好驴车,朝身后吆喝了一声。 面容俏丽的小媳妇抱着两个壮实得像小牛犊的男娃娃,喜孜孜地爬上驴车,跟男人商量进城买什么吃食,还要求多扯几尺花布,回来裁新衣裳穿。 一对中年夫妇跟出来,慈爱地叮嘱他们路上小心些,照顾好自己的宝贝孙子。 不知道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谁不夸一句父慈子孝,和和美美? 扶桑更加气愤,道:“还有一部分聘礼便宜给她弟弟了吧?这家人可真行,对女儿敲骨吸髓,把她利用得彻彻底底,到最后连口棺材都舍不得买!他们把梅月当成什么?一头牛、一只羊吗?” 谢承安轻轻叹了口气,按原路返回,低声道:“父母亲缘,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哪里算得清楚?” 扶桑带着情绪道:“梅月肯定没有情郎,我看啊,凶手既有可能是林七,也有可能是她爹娘,是她弟弟。” 谢承安皱眉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扶桑强行解释,“那天晚上,梅家人把梅月拒之门外,本意是想赶她回林家,让她继续跟林七过日子。” “可他们了解梅月的性子,知道她一直想进城看看。” “他们害怕她在冲动之下逃走——林七没了媳妇,肯定要上门讨要聘礼,到时候,他们人财两空,什么便宜都落不着。” “所以,她爹娘派她弟弟追上梅月,把她送回林家,而她弟弟念头一转,觉得林七肯定不愿意让梅月进门,索性将姐姐勒死,把罪名栽到林七头上。这样的话,聘礼肯定是不用还的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再讹林七一笔银子。” 谢承安忽然顿住脚步,问:“扶桑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扶桑静了静,自己也知道这些猜测太过匪夷所思。 杀人可是掉脑袋的大罪,梅月的弟弟只是寻常庄户人家,想来没有这样的胆量。 “……没什么。”她吐了口气,“我太着急查出真相了,也太生气了,这才胡说八道了一通,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不,扶桑姑娘,你方才说,梅月一直想进城,对吗?” 谢承安似乎从扶桑的话中得到启发:“她的尸身被吊在大槐树上,而大槐树离城门很近,她当时应该真的想进城。” 梅月被林七的无情和家人的冷漠伤透了心,打算离开这里,到城中谋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那么,是谁从背后追上她,终结了那样一条鲜活又坚韧的生命? “扶桑姑娘,我们好像漏掉了什么。” 谢承安把这两天获得的所有线索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从中寻找关联:“你说你觉得林七有些奇怪,我也觉得他奇怪。” “三年前,他还没有迎娶云娘,也没有跟郭志杰合伙开店,他和郭志杰虽然认识,关系却不一定有多好。” “正常人会在怀疑妻子不贞的时候,跑到并不相熟的朋友家喝酒,把这件丑事张扬出去吗?” 扶桑道:“你的意思是……林七在说谎?梅月真是他杀的?” 她很快觉得这个推测方向不对:“如果林七那晚真的追上了梅月,就该知道她打算离开这里。” “对林七来说,放梅月走比冒险杀人划算,等梅月消失,他大可以告梅家骗婚,把聘礼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反过来说,如果他那晚没有追出去,而是独自留在新房过夜。得知梅月的死讯之后,他又惊又怕,为了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提前和郭志杰串好口供,请对方帮忙做伪证,这也说得通。” 林七说谎,并不代表林七杀人。 再说,要是他真的亲手杀了梅月,也不至于三年之后提起,依旧激愤难平。 谢承安点头道:“没错。不过,郭志杰为什么要帮林七圆这个谎?”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亮光:“有没有可能……” “真正需要证明自己不在场的人,是郭志杰?” 新嫁女(七)金不换(双更第二更) “郭志杰?”扶桑吃了一惊,“是他杀了梅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只是我的猜测。”谢承安谨慎地道,“我们还得再去一趟太平镇,打听打听郭志杰的为人。” 郭志杰以前是当地有名的败家子儿,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经常出入花街柳巷,还和许多大姑娘小媳妇不清不楚,没几年就把家产败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三年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改了性子,不仅再也不近女色,还跟林七正正经经地做起生意来。 提着鸟笼遛弯的大爷说完这些旧事,感慨道:“这就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谢承安向大爷道过谢,走进路对面的茶馆。 他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要了一壶清茶,一边喝茶,一边对着自己的书箱道:“扶桑姑娘,你这会儿怎么这么安静?” 扶桑从缝隙中露出两只“眼睛”,无精打采地道:“我在想心事。” 谢承安问:“什么心事?” 扶桑道:“我在想……为什么男人无论多风流,多混账,只要改过自新,就有那么多人夸赞他?为什么没人拿元帕检验他的清白?” “而女子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不,哪怕像梅月这样,只是担了个失节的嫌疑,就得承受骂名,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连她的家人都不站在她这边。” “谢承安,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谢承安被扶桑问住,心中微微震动。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道:“你说得对,世道对女子确实不公,可这是所有人都要遵循的礼法,历经千百年,已经变得不可撼动。”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身在其中,如果无法改变,就只能接受。” 扶桑听得似懂非懂,晃了晃脑袋,换了个话题:“你累了吗?还是在这里等什么人?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我在等天黑。”谢承安压低声音,“天黑之后,我们去郭志杰以前经常光顾的花楼碰碰运气。” 花楼? 扶桑眨眨眼,变得兴奋起来。 听小狸姐姐说,花楼里有很多漂亮姐姐,也有很多臭男人,她以前心血来潮,在里面住过几日,每天都吃得肚皮滚圆,走不动道。 待到天色黑透,谢承安把书箱寄存在茶馆,带着扶桑往花街走去。 路边挂满红灯笼,楼上传来动听的丝竹声,披红着绿的花娘们站在门前揽客,娇声软语,香风阵阵。 她们看见面容俊俏、衣着清贵的谢承安,眼睛里同时放出光芒,像一群花蝴蝶似的围了上来,口中娇滴滴地喊着“公子”、“少爷”,这个扯他的腰带,那个拉他的衣袖,铆着劲儿把他往自家楼里带。 扶桑毫无准备地被花娘们撞散,一团团薄雾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才重新聚成人形。 她生怕跟丢谢承安,连忙趴到他的后背上,小声道:“她们好热情……” 谢承安在拉拉扯扯中艰难地保持着贵公子的风度,对女人们客气而疏离地拱了拱手,婉拒她们的好意,找到装饰得最香艳、门面也最气派的那家花楼,抬脚迈进门内。 扶桑抬头瞧了一眼。 抱月楼。 名字倒雅。 头簪红花的鸨母迎上来,眼睛飞快地在谢承安身上打量了一圈,立刻把他当成贵客,满脸堆笑,道:“公子瞧着有些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抱月楼吧?想听曲儿还是想过夜?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谢承安的笑容有点儿腼腆,谎话却张口就来:“我随父亲经商路过这儿,和一位姓郭的兄弟十分投缘。郭兄说他以前是这儿的常客,在太平镇,抱月楼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还说妈妈最会调理人,让我来开开眼界。” 鸨母被谢承安哄得心花怒放,笑道:“你说的是郭志杰郭公子吧,他可有日子没来了!” 她扭头看向楼上,指着一个上穿月白色小衫,下着桃红色裙子的年轻女子道:“我们家杏儿以前跟他好得蜜里调油,被他连包了大半年,傲气得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那时候姑娘们都以为他要给杏儿赎身呢!结果,人家说不来就不来了,把杏儿气得大病一场,如今连提都不能提!” 她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在同情杏儿,还是在幸灾乐祸,“啧啧”两声,叹道:“你们这些男人哟……” 谢承安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鸨母:“杏儿生得果然美貌,不愧是郭兄包过的人。劳烦妈妈给我安排个雅间,把她请过来,让她给我唱两支小曲儿吧。” 鸨母见钱眼开,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 谢承安带着扶桑在一楼的雅间落座。 须臾,杏儿抱着琵琶款款而来,见他生得俊俏,也有几分殷勤。 她斜着身子坐在旁边,柔声问:“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扶桑从谢承安背上飘下来,坐在另一边,好奇他这回打算怎么套话。 出乎扶桑意料的是,谢承安开门见山道:“杏儿姑娘,我想跟你打听一些关于郭志杰的事。” 杏儿蓦然变色,寒着脸道:“那你可问错人了,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他!” 谢承安道:“巧了,我和郭志杰有仇,如果姑娘能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没准儿能帮你出气。” “……此话当真?”杏儿怔怔地看着他,“你真跟他有仇?” “他骗了我一大笔银子。”谢承安说得煞有其事,“我这两年一直在暗中搜集对他不利的证据,只要姑娘助我一臂之力,咱们说不定可以把他送进大牢。” 杏儿被谢承安蛊惑,犹豫片刻,道:“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郭志杰以前是抱月楼的常客,还包了你大半年,三年之前,他为什么突然不来了?”谢承安直接发问,“当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杏儿咬了咬嘴唇,道:“他以前是色中饿鬼,三天有两天宿在我这里,口口声声说要给我赎身,把我娶回家做正室。”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不中用了,我想尽办法帮他,还找了很多偏方,背着人偷偷煎药给他喝,也没有一点儿起色。” “我告诉他,我不在意这个,只要他能把我赎出来,我甘愿一辈子守活寡。” 她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泪意:“可他不相信我,也有可能他从来没想过娶我,总之,他再也不来了,连句敷衍的话都没有留给我。” 扶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浪子回头”的真正原因。 新嫁女(八)琵琶怨(双更第一更) 谢承安追问:“杏儿姑娘,你还记得郭志杰不中用的具体时间吗?是春天还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梅月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出事的,他想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时间上的关联。 杏儿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是春天。” 谢承安有些奇怪:“姑娘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杏儿道:“因为那几天,镇上刚出过人命,有个嫁过来的新娘子上吊自尽了,官差到处问话,我们楼里的姐妹也都在议论这件事,所以我印象很深。” 扶桑感觉她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下意识坐直身子,紧紧盯着杏儿。 “新娘子?”谢承安像是生怕吓着杏儿,声音压得低了些,“郭志杰认识那个新娘子吗?” “怎么不认识?”杏儿一提起这事就怨气冲天,“我记得新娘子姓梅,郭志杰和新郎官是赌场上认识的朋友,他们在街上闲逛时,偶然碰到了梅姑娘,从那以后,郭志杰就对她念念不忘。” 她的脸上浮现出屈辱之色:“没多久,郭志杰听说新郎官先下手为强,和梅姑娘定了亲,气得破口大骂,还拿我撒气,逼我学着梅姑娘的样子,陪他饮酒作乐。” 扶桑把所有信息拼凑在一起,觉得有一条线渐渐串了起来—— 郭志杰贪图梅月的美色,趁她孤身一人行走在荒郊野外的时候,从背后偷袭,欲行不轨之事。 由于梅月拼命挣扎,他惊慌之下,失手勒死了她。 郭志杰看着冰冷的尸体,很快反应过来,把梅月吊在附近的大槐树上,伪造成自尽的假象。 紧接着,他在官差到林家问话之前,先一步找到林七,又哄又吓,主动提出帮忙做伪证,跟对方串好口供,从而瞒天过海。 被蒙在鼓里的林七不仅没有怀疑郭志杰,还感激他帮自己摆脱了人命官司,从那以后,变得加倍地信任他。 不过,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郭志杰落下不举的毛病,再也没办法眠花宿柳。 为了避免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他不得不远离女色,“改过自新”,“浪子回头”。 听完杏儿的话,谢承安善解人意地道:“难怪你这么恨他,他确实欺人太甚。” 杏儿感念他体贴,低头用纤纤玉指轻轻拨了拨怀中的琵琶,苦笑道:“其实,这还不是我恨他的真正原因……” “我们青楼里的姑娘,原是被人作践惯了的,逢场作戏算不了什么。他让我演,我就陪他演,说几句好听话,又不会少块肉。” “我恨的是他不给我赎身,若是他真的打算回到正道上也就罢了,可他竟赎了别人。” “别人?”谢承安飞快地和扶桑对视一眼,态度变得越发温和,“你不是说他患了隐疾吗?既然已经不中用了,还给别人赎身做什么?” “我不知道。”杏儿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一张娇媚的脸儿因嫉恨而微微扭曲,“倘若他赎的是花魁,是正当红的姑娘,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偏偏他赎的是我们这里最下等的姐儿!” “那个女孩儿我见过,名叫小香,虽说比我小几岁,模样却远不如我,说话做事也畏畏缩缩,给我当丫鬟我都看不上,只配招待那些浑身臭汗的贩夫走卒。” “我真想不通,郭志杰为什么瞎了眼,把她当珍珠,把我当鱼目!” 杏儿知道,同为下九流中的可怜人,她不该对花楼中的姐妹抱有敌意。 可她七岁就被亲爹卖进抱月楼,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好不容易磨炼成如今这样舌灿莲花、八面玲珑的模样,本想凭借郭志杰的宠爱脱离苦海,却被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比了下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什么温柔、善良、悲悯,都是有钱人的消遣,她沦落到这个肮脏地方,只能不顾体面地争抢,只能吃人,或者被吃。 杏儿低低地笑起来,珠泪抛洒,香肩颤抖。 扶桑觉得她这副神态和梅月如出一辙。 她们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哭。 谢承安低低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从并不充盈的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悄悄塞给杏儿。 杏儿抱着琵琶追上他,道:“公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帮上你的忙。不过,倘若郭志杰遭到报应,请你千万告诉我一声,我要在楼里放一挂鞭炮,好好去一去晦气。” 谢承安微微颔首:“姑娘放心,我记下了。” 回茶馆的路上,扶桑依然伏在谢承安肩上。 她觉得刚刚拼好的那根线又缺了点儿什么,喃喃自语:“郭志杰为什么要给另外一个姑娘赎身呢?小香如今在哪儿?” 谢承安只觉后背冷飕飕的,一股股阴风被她吹进耳洞,不自在地偏过脸,道:“无论如何,杀人凶手应该就是郭志杰。” 扶桑点头同意,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把郭志杰送到官府,还是交给梅月发落?等梅月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干净,七星岗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你也可以继续进京赶考了。” “目前还缺少给郭志杰定罪的证据。”谢承安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扶桑姑娘,我们再去一趟梅月那里吧。” 正如扶桑预料的那样,吊着梅月的绳子变得更长了。 大红的衣袂在风中烈烈翻飞,被衣料包裹着的身子也左右摇摆起来,牵连在侧枝上的麻绳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梅月的模样比昨夜更恐怖,眼睛睁开一多半,里面血红血红,什么都看不清,朱唇大大张开,露出两排尖利雪白的獠牙。 她嘴里的腐臭味儿更重了,流出的污血也更多,像瀑布似的顺着下巴往下淌,把小半张脸染得红红的。 可扶桑觉得,梅月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她生前长得一定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性格也好,很会照顾人。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遇上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死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扶桑胡思乱想着,慢慢靠近梅月。 她伸出双臂,搂住梅月的身子,把她抱进怀里,好像期盼能通过这个动作带给她一点儿温暖。 站在树底下的谢承安看得分明—— 扶桑头抵着梅月的额头,薄雾似的身影中探出许多半透明的根须,在空中摇摆了一阵,钻进大红的嫁衣里。 扶桑闭上双眼,身子一震。 她走进了梅月的记忆里。 新嫁女(九)惜薄命(双更第二更) 扶桑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茂密的草丛里。 融融的春光照在脸上,预料中的灼烧之痛并没有到来。 她看见十几只羊在身边悠闲地吃着青草,不远处传来女孩子们童稚的歌谣——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 哥哥出来上坟,里面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里面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点灯,掉进河里回不来……” 个头最高的女孩子约摸七八岁,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个长长的辫子,长着张鹅蛋脸,眉毛细细的,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小酒涡,分明是小时候的梅月。 她紧紧牵着玩伴们,跟她们一边转圈一边唱歌,笑声如银铃。 扶桑被她们的快乐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梅月身后的草地上睡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皱着脸“吭叽”几声,忽然张开小手,嘴里爆发出响亮的哭叫。 梅月脸上笑容变淡,连忙松开同伴们的手,把沉甸甸的弟弟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摇晃着他,一边小声安抚。 小男孩哭个没完没了,抓住梅月鬓边的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 哭声招来一个年轻妇人,她气急败坏地冲下山坡,揪着梅月的耳朵教训道:“我说了让你在家好好看着弟弟,你非要带着他出来吹冷风,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弟弟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看你爹怎么收拾你!” 梅月低着头不敢回嘴,眼圈隐隐发红。 玩伴们也不好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梅月被她娘拽走,三三两两散开,继续在草地上放羊。 扶桑下意识跟上梅月的脚步。 一转眼,梅月就长大了好几岁,眉眼秀丽,身段修长,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 她一个人顶好几个人,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不是在家里洗衣做饭,就是在地里侍弄庄稼,隔三差五还带着自己打的络子、做的香囊,到太平镇的集市上卖几十枚铜板,换些油盐酱醋回来贴补家用。 即便辛苦成这样,她爹娘还是不满意。 晚上,中年男人用筷子在桌上的盘子里挑挑拣拣,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的菜里怎么没有肉啊?你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么素能行吗?” 梅月轻声细语地解释道:“今天地里的活多,我忙完回来,肉已经卖完了……” 男人把筷子一撂,阴着脸道:“我看你就是懒!” 妇人在旁边帮腔:“你爹说的没错,阿月,我们也是为你好啊——你不勤快一点儿,以后到了婆家,婆婆能容得下你吗?相公能喜欢你吗?” 婆家。 她才十二三岁,就有了个看不见的婆家。 看不见的相公和公婆像山一样压在头顶,和爹娘一起催着她干活。 中年男人听到妇人的话,脸色好看了点儿,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深夜,梅月做完针线活,正准备休息,经过爹娘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 男人道:“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没想起来,阿月是个大姑娘了,该给她说亲了。” 妇人连声附和:“我正打算跟你商量,陈大嫂家的红儿你记得吗?比阿月大一岁,脸上长了不少麻子,没阿月好看。她娘把她许给了镇安府的刘老爷当小妾,前天晚上用一顶轿子悄悄抬了过去,听说聘礼收了足足五十两银子呢!” “这么多?”男人闻言大喜,“那阿月不得八十两?这下,咱们盖房子的钱有着落了,阿耀娶媳妇也不用发愁了。” 他停了停,笑道:“看来,养闺女还有点儿用,早知道多生几个。” 梅月听得脸色发白,双腿发软。 她知道镇安府的刘老爷。 那人给知府大人当师爷,捞了不少油水,上个月过的六十大寿,家中娶了五房小妾。 红儿是第六房。 梅月不想嫁给足以当自己爷爷的老头子。 她用白布把渐渐隆起的胸脯收得紧紧的,勒得平平的,干活变得更加卖力。 梅月左思右想,请一向怜爱自己的姨母婉转地劝说母亲:“把阿月多留几年,让她帮你分担分担不好吗?等她嫁到别人家,这里里外外都得你一个人操持,你的身子骨吃得消吗?” 母亲有些犹豫:“理是这个理,可女孩儿迟早要嫁人,万一拖成大姑娘,找不着婆家怎么办?” 姨母笑道:“凭阿月的相貌和人品,你还怕她找不着婆家?我看啊,再过几年,说亲的媒婆说不定得把你家的门槛踏平!” 梅月的爹娘关上门商量了一回,虽然不懂“待价而沽”的道理,却一致认为在女儿的婚事上必须慎重。 庄户人家靠天吃饭,一年到头都没什么大进项。 把梅月嫁给阔老爷,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翻身机会。 于是,梅月有惊无险地长成了大姑娘。 有一天,她跟姐妹们一起到镇子上赶集,遇到了林七。 少年郎浓眉大眼,皮肤白净,衣着光鲜,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 他直勾勾地盯着梅月猛瞧,梅月走到哪个摊位,就跟到哪个摊位,梅月买什么,就跟着买什么。 姐妹们都看出不对,拉着梅月的衣袖偷笑,梅月的脸儿烧得红红的,实在扛不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他也不恼,龇着白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天真爽朗中带着几分呆气,和身边那些纨绔子弟全然不同。 梅月情窦初开,心口小鹿乱撞。 她低头望着脚尖,不敢再看林七,因此没有注意到他旁边那双贪婪的眼睛。 没过几天,林七就请媒婆上门提亲。 梅月的爹娘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了一百两聘礼。 她本来以为这门亲事要黄了,没想到林七连价都没有还,就把盛满银元宝的红托盘亲自送了来,还在院中帮着劈了一下午的柴。 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没干过这种体力活,磨得手上全是血泡,坐在破凳子上“呼哧呼哧”大喘气。 梅月将绣花针放在烛火上烤热,帮他一一挑破,心疼得直掉泪。 “别哭,别哭。”林七急得摸遍全身,也没找到手帕,只能用衣袖帮梅月擦眼泪,“梅月,等我把你娶回家,一定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往南我不往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你一个人做主!” 梅月心里又酸又甜,拿出一方白色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催促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林七厚着脸皮把她手中的帕子抽走,珍而重之地藏进怀里,临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梅月,你等我啊,等我来娶你。” 备嫁的那段日子,是梅月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没日没夜地绣嫁衣,熬得双眼通红,也不觉得累。 她恨不得把听说过的吉祥纹样全都绣到嫁衣上——百蝶穿花、鸳鸯戏水、榴开百子、瓜瓞连绵……直到布料上的所有空隙都被填满,才肯停手。 她换上火红的嫁衣,害羞地打量着铜镜中的女子,为自己交到这样的好运道而感激上苍。 一切都美好得像做梦似的。 所有的快乐在新婚之夜戛然而止。 新嫁女(十)叹无常(双更第一更) “啪”! 林七一巴掌打在梅月脸上,扇得她头晕目眩。 床头的龙凤喜烛尚未燃尽,红彤彤的新房里残留着交颈缠绵的旖旎,方才还深情款款的新郎官扭曲了一张俊脸,一手揪住梅月的里衣,另一手把那方他亲手铺在床上的白帕子按到她的脸上。 “这是怎么回事?”林七厉声喝问,“贱人,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落红呢?你把第一次给了谁?” 梅月被林七打懵,托住绣着梅花的白帕子看了看,急急辩解道:“相公,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未跟别人苟且过,你相信我,求你相信我……” “滚!”林七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红嫁衣,粗暴地塞到她怀里,指着房门吼道,“快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梅月哭得肝肠寸断。 做为旁观者的扶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委屈和悲伤,不忍多看,足尖一点,先一步走出新房。 她发现墙角蹲着一个黑影。 是郭志杰在偷窥。 梅月穿上嫁衣,踉踉跄跄地走向梧山村,心中怀着渺茫的希望。 如果爹娘看在她多年来孝顺听话的份上,领着弟弟给她出头,她和林七的关系说不定还能转圜。 她不知道,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扶桑知道她将遭遇什么,却无法阻止。 贪图梅月美色的郭志杰心思活动起来,从林家的柴房里搜罗出一捆麻绳,套在手臂上,远远地跟着她。 路上,他好几次打算下手,因着天色还没有黑透,又打起退堂鼓。 眼看梅月走进娘家的门,他不甘心地跺了跺脚。 令郭志杰没想到的是,梅月被娘家人赶了出来。 “快走,我们家没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中年男人像驱逐什么脏东西似的,把梅月用力推到院子里,“快回去跟林七好好过日子!” 梅月罕见地违背父亲的命令,拧着身子一动不动,哆嗦着嘴唇道:“我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吗?我从来没有跟外面的男人说过话,更不可能干出不知廉耻的事,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她转头看向弟弟,含泪道:“阿耀,你也不相信姐姐吗?” 长得比她还高一个头的黑壮汉子低头看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梅月的母亲推着她的肩膀,把她“送”到大门外,训斥道:“阿月,你的气性也太大了,不就挨了一巴掌,至于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吗?我嫁给你爹这么多年,吃了多少骂,挨了多少打,我抱怨过一句吗?” 她压低声音:“你回去好好跟林七赔个不是,说说软话,等以后生了儿子,再多的不愉快也能翻篇。回娘家有什么用?如今,邻里街坊都知道你嫁过人了,就算想给有钱老爷当小妾,人家也不要啊!” 梅月攥紧手里的白帕子,声音透出无尽的绝望:“娘,我就不能不嫁人吗?” “胡说八道!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妇人耐心告罄,推了她一个趔趄,微黄的脸儿在夜色中显得阴森森的:“阿月,你爹想盖房子想得快疯魔了,如今地基差不多打好了,你弟弟的婚事也有了眉目,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能不能懂点事儿?” 梅月明白过来。 这不是婚事,而是交易。 爹娘以一百两银子的高价,把她卖给了林七,如今银子已经花用了一部分,他们补不上窟窿,只能逼她回去。 梅月惨笑着,孤身行走在荒郊野外。 头顶是血红色的圆月,不远处的七星岗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包,身后跟着一人一鬼。 色欲把人变成了鬼。 郭志杰终于下定决心,把麻绳拿在手里。 同情心把鬼变成了人。 扶桑急得绕着梅月飘来飘去,拼命朝郭志杰吐口水。 被郭志杰从身后勒住的时候,梅月正盘算着前往镇安府找份活计。 她不怕吃苦,能当婢女,也能做绣娘,凭自己的本事努力做工,哪怕要用十年八年,总有一天,可以把欠林七的聘礼还上。 到那时,她要挺胸抬头地跟林七要一纸和离书。 她已经看清,林七并不是良人。 麻绳勒得梅月喘不过气,她仰面倒在草地上,被郭志杰拖行了一丈有余,在地上拼命挣扎。 扶桑紧张得不敢再看,又怕错过蛛丝马迹,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大双眼。 郭志杰使出吃奶的力气,不停收紧手中的绳子,直到梅月不再动弹,才松了口气。 他擦擦脸上的汗水,绕到前头撕扯梅月的衣襟。 这时,假装昏迷的梅月忽然睁开眼睛,抓住郭志杰的右手,对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下去。 “啊!”郭志杰发出惨叫声,连扇了梅月好几个巴掌,又抓着她的长发“砰砰砰”撞击地面,还是被她咬掉一大块肉。 梅月强忍晕眩,推开郭志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郭志杰知道梅月看见了自己的脸,起了杀心,捡起麻绳再度扑过去。 梅月的脖子几乎被郭志杰勒断。 他把她吊在前方不远处的大槐树上,让所有人认为她是因为奸情败露而羞愧自尽。 或许是因为太过不甘,明明已经断了气,梅月仍有意识。 她低下头,看着依旧鲜红的嫁衣,看着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绣鞋。 她活了十九年,从不曾打扮得这么漂亮,也从不曾这么高兴。 早上,坐进花轿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苦尽甘来,即将开始新的人生。 她没想到,那条路通往的不是美满,而是死亡。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明明那么努力,那么真诚,明明从来没有生过一星半点儿害人的念头,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潦草,这么凄凉? 梅月的意识变得模糊。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在唱歌。 她们在唱——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 哥哥出来收尸,里面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里面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喊魂,吊在树上回不来……” 姑娘出来喊魂。 吊在树上回不来。 新嫁女(十一)迷心窍(双更第二更) 这一瞬,陪在梅月身边的扶桑和她达到共情。 纯真的残魂承受不了这么强烈的怨恨,痛苦得抽泣出声。 “扶桑姑娘!扶桑姑娘!”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扶桑。 扶桑从梅月的回忆中抽离,“啊”了一声,低头撞见谢承安关心的眼睛。 谢承安问道:“扶桑姑娘,你没事吧?” 站在他的角度看,扶桑紧闭双眼,拥着梅月的尸身,从雾气中生出的根须缠在对方身上,这个姿势保持了将近半个时辰,忽然抖动着双肩,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担心她出事,不得不开口叫醒她。 “……我没事。”扶桑摇摇头,不解地望着从红嫁衣中退出来的根须,试着操控它们。 根须听话地缩回她的身体,好像从未出现过。 她定了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后退一步,弯腰仔细观察梅月的嘴唇。 梅月的嘴里,含着一块腐肉。 是郭志杰手臂上的肉。 难怪她口中的腐臭味儿这么重。 原来,梅月一直在提示扶桑。 扶桑暗暗懊恼自己的大意,轻盈地落回地面,把梅月的回忆和方才的发现细细说了一遍。 “这就对上了。”谢承安要找的就是这块腐肉,闻言立刻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我跟郭志杰喝酒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伤疤。” “他说那是他小时候调皮,不小心刮伤的,可疤痕的颜色还很深,年头应该不长。” 扶桑接上谢承安的话:“梅月临死前咬掉那么大一块肉,肯定留下了很深的牙印,郭志杰害怕被人发现,只能用刀把周围的皮肤全都割掉。” “还有,杏儿不是说他忽然不中用了吗?他亲手杀了梅月,能不心虚吗?官差到处问话,能不紧张吗?落下病根也不奇怪。” 一切真相大白。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扶桑仰头看着梅月的尸身,觉得好像一踮脚就能碰到她的绣鞋:“梅月身上的疑点这么多,嘴里还含着一块杀人凶手的血肉,当时只要稍加调查,就能揪出郭志杰。官府的仵作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能以自尽结案?” “因为这样最省事。” 谢承安的声音冷静到近乎无情:“知府大人希望底下发生的凶杀案越少越好,这样不会影响他的政绩;仵作没有油水可捞,懒得在一个无权无势的村妇身上花费心神。” “梅家人盼着借女儿的死,从林七手里再榨一笔钱财,顾不上管她;林七认定梅月名节有亏,对她的死无动于衷;等梅月的那些好友想办法把她接回去安葬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尸身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掩盖了所有异常。” “阴错阳差之下,郭志杰全身而退。” 扶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冷,又回到之前的话题:“给郭志杰定罪的证据已经有了,我们是报官,还是把他押过来,交给梅姑娘收拾?” 谢承安沉默良久,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谢承安,”扶桑歪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喃喃道,“你说,郭志杰是凶手,林七就不是吗?他至少也算帮凶吧?” 谢承安怔了怔,问:“扶桑姑娘何出此言?” “梅月本来不敢奢望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是林七给了她希望,让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又亲手毁了这一切。” 扶桑想起她感知到的那些浓烈的爱与恨,就替梅月觉得委屈:“哪怕梅月真的做过对不起林七的事,林七也不该在新婚之夜把她赶出去,让她孤身一人走夜路。要不是林七无情在先,郭志杰根本没那么容易下手。” 谢承安欲言又止,停顿片刻,问道:“扶桑姑娘,你说的是你的看法,还是梅月的真实想法?梅月死前不止仇恨郭志杰,也埋怨林七吗?” 扶桑斩钉截铁地道:“当然埋怨林七!不然她把白帕子攥得那么紧干什么?” “……我明白了。”谢承安点了点头,“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二人照旧回到七星岗上的破房子里过夜。 扶桑坐在残破的窗台上,淡淡的影子和月色融为一体,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两只脚在半空中晃呀晃。 谢承安闭目假寐,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趁扶桑不注意,掀起薄薄的眼皮悄悄打量她,像是在打量一个看不透的谜。 来到太平镇的第三天,也就是梅月化为厉鬼之前的最后一天,谢承安不仅没有露出任何紧张之色,还变得放松了许多。 他带着扶桑在早集上慢慢逛了一圈,以十分实惠的价格买了两套换洗的成衣,迭得整整齐齐的,放进书箱里。 紧接着,他走进一家茶楼,要了几样早点,一壶好茶,开始温书。 扶桑趁着日头被云层遮蔽的间隙,从书箱中飘出来,趴在谢承安肩头看了一会儿,发现书上的字她全都认识,意思也能理解。 所以,她活着的时候,大概读过不少书,家境并不差。 那她的残魂怎么会出现在乱葬岗呢? 谢承安一直在茶楼中坐到午后,才从书箱中挑出七八本书,用柔软的细布一层层包裹起来,走进一家书肆,开始问价。 他从这间书肆问到那间书肆,因着挑出来的书籍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珍本孤本,长得又像浊世佳公子,很快引起旁人的注意。 好几个书肆老板追在谢承安身后,要他把书留下,不多时,又有四五个消息灵通的二手书贩拦住他的去路。 一群人吵吵嚷嚷,价格越抬越高。 谢承安平静地坐山观虎斗,直到看见林七和郭志杰急匆匆地跑过来,眉心才微微动了动。 扶桑明白过来,他这是在钓鱼。 如果像上次一样直接找上门,有可能引起郭志杰的怀疑,不如放出诱饵,等他们主动咬钩。 “谢兄弟,咱们不是说好了,你要想卖书,就直接卖给我吗?” 郭志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想发火,看清谢承安手里那捆书,又强行按捺下来,挤出个不自然的笑脸:“你这可就有点儿不厚道了啊。” 林七已经从郭志杰口中知道,谢承安拿出的那两本书有价无市,价值千金,如今发现他的身家比想象中更加丰厚,连忙隔开诸多同行,热络地揽住他的肩膀。 “就是啊,我和志杰哥跟谢兄弟一见如故,今天还说要打听打听你住在哪儿,约你出来喝酒呢!” 谢承安看了郭志杰一眼,软中带硬地道:“郭兄说我不厚道,可郭兄给我报的价格,也不是很厚道啊。” 郭志杰没想到他看起来不通庶务,实则如此不好糊弄,干笑道:“那天晚上光线太暗,我没看清,咱们再找个敞亮地方,好好合计合计。谢兄弟想换多少银子,只管跟我交底,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满意!” 谢承安在郭志杰的再三劝说和林七的热情邀请下,十分“勉强”地跟他们走进酒楼。 三人从黄昏磨到天黑,说到嘴皮子发干,终于商讨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 林七从怀中拿出好几张大额银票,交给谢承安,接着将那捆书原样裹好,紧紧抱在怀里。 按郭志杰的说法,等他们找到合适的买主,最少也能赚两倍。 郭志杰心满意足地寒暄道:“谢兄弟住在哪家客栈?天色不早了,我和阿七送你回去吧。” 谢承安婉拒道:“不了,我本来打算今天就动身,因着手里实在周转不开,这才在太平镇耽搁了一天。” “我的老奴还驾着马车在镇外等我,只怕早就等急了,我得赶快过去跟他会合。” 郭志杰的目光闪了闪,试探道:“谢兄弟,你是读书人,手里只怕还有不少好书。你要是觉得我出的价格还算公道,再多卖给我几本,如何?” 谢承安也不否认,笑道:“书确实是带了不少,不过都在马车里,我那个老奴腿脚不好,我又搬不动那么多……” 林七跳起来,嚷道:“这还不好办?我和志杰哥驾着货车送你过去,再把书运回来不就行了?” 郭志杰一听到要赶夜路,面露犹豫,想了想近在眼前的利益,又咬咬牙同意了林七的提议。 扶桑知道谢承安在骗人,却没想到他连林七也一并骗了出来。 她的心里既紧张又激动,恨不得马上就看到这两个男人的下场。 新嫁女(十二)撕破脸(双更第一更) 林七把停在南纸店后巷的货车拉出来,让郭志杰和谢承安上车。 扶桑坐在谢承安旁边,像看仇人似的瞪着郭志杰。 林七亲自驾车,扬起鞭子轻咄一声,引着马儿朝太平镇的西边走去。 他们出了镇子,经过那座谢承安和扶桑已经不再陌生的小桥,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中奔驰。 扶桑的目光被天上的月亮吸引。 她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月亮,红得像是在血水里泡了很久,刚刚捞出来,又像是从梅月的红嫁衣上剪下来的一块圆布。 郭志杰也注意到月亮的不寻常,紧皱着眉头,问谢承安道:“谢兄弟,你的马车停在哪里?” “七星岗那边的岔路口往北拐,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 谢承安神色如常地解释道:“都说七星岗这边死人多,煞气重,我那个老奴有些胆小,车里的值钱物件又多,我担心夜里不太平,让他往镇安府的方向多走走,找个人多的地方等我。” 谢承安的解释非常合理。 他一个白面书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防心很正常。 林七不疑有他,接话道:“原来谢兄弟要去镇安府啊,镇安府可是个好地方。我一直打算带云娘过去玩两天,可云娘的性子害羞得很,怎么都不肯出门。” 郭志杰的眉头皱得更紧,好几次想说话,又勉强忍住。 扶桑猜着,郭志杰做贼心虚,自从梅月死后,再也不敢经过大槐树,连七星岗都很少涉足。 要不是谢承安那些宝贝孤本在前头吊着他,他只怕早就命令林七掉头回去了。 货车穿过奶白的雾气,驶进黑色的密林。 郭志杰被浓雾中大大小小的水珠冰得打了个哆嗦,再也无法遏制内心的不安,高声叫道:“阿七,停车!” 林七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吁了一声,勒住马儿,扭头道:“志杰哥,怎么了?” 郭志杰惊疑不定地重新打量谢承安,似乎把他当成骗子,抑或是什么江洋大盗的同伙。 郭志杰收回目光,脸色变了几变:“谢兄弟,这里距离你的马车应该已经不远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就送到这儿,你自己下车走过去吧。” 接着,他对林七强硬地道:“阿七,我们回家。” 林七嘟囔道:“不是要买书吗?这都快到了,怎么……” 郭志杰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心知有异,不再坚持,冲谢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那好吧,谢兄弟,咱们有缘再会。” 谢承安并不勉强,掀起衣袍跃下货车,彬彬有礼地对二人拱了拱手,道:“林兄、郭兄慢走。” 眼看货车调转方向,从视线中远去,扶桑不甘地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谢承安垂下眼皮,薄唇微勾:“你觉得他们跑得出去吗?” 扶桑恍然大悟,跟着露出笑容。 对哦,这里已经是梅月的地盘,他们跑得出去吗?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辆货车就从前面绕了回来,像是围着树林兜了个大圈子。 林七一看见谢承安,就惊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谢兄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承安微笑道:“这话应该我问林兄才对,我一直没挪地方,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林七还要说话,郭志杰阴着脸道:“别理他,继续走!这人有古怪!” 这算是撕破脸了。 谢承安再度目送二人离开。 林七和郭志杰像是落入了古怪诡谲的迷魂阵。 他们明明拼了命地往七星岗的方向跑,可每次穿过那片白雾,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原地,再次看见谢承安。 林七的脸色越来越白,投过来的目光也越来越惊恐,每次经过谢承安身边的时候,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马鞭。 扶桑道:“谢承安,他们是不是把你当成吃人的妖怪啦?” 别说,谢承安身着一袭青衫,安安静静地站在路边,俊美无俦,唇红齿白,真的有点像吃人心肝的狐狸精。 男狐狸精。 谢承安失笑,问:“你觉得他们还能跑几圈?” 扶桑答:“最多六圈。” 那匹马儿比扶桑想象的更能跑,又绕了七圈,才吐出长长的舌头,慢慢降下速度。 马身被林七抽得皮开肉绽,血迹在红棕色的毛皮里并不显眼,只有用手触摸,才能感觉到湿意。 “走啊!快走啊!”林七急得大叫。 郭志杰一把抢过林七手中的鞭子,朝马背上又抽了几鞭,见这匹马晃晃悠悠快要摔倒,只能拽着他跳下车。 郭志杰比林七有脑子,认清自己的处境,咬了咬牙,主动走向谢承安,道:“谢兄弟,我和阿七好像没有得罪过你,买那几本书的时候,出的银子也不少。” “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谢承安道:“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只是坐车坐得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什么都没做,‘害’字是从何说起呢?” 林七躲在郭志杰身后,咽了口唾沫,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会撞上鬼打墙?” “林兄也说了,这是‘鬼打墙’,我又不是鬼,怎么会知道?”谢承安提到‘鬼’字的时候,刻意加重语气。 “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二位与其质问我,不如仔细想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我听不明白。”郭志杰眼睛一眯,意识到谢承安来者不善,又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右手往腰间摸去。 “谢承安,小心!”扶桑连忙示警,“他好像有刀!” 谢承安早有准备,见状往后连退两步,转身指向前方:“郭兄别急着动手,你看看,那是什么?” 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沉默地伫立在夜色中,说是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最离奇的是,它还在长大。 扶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那是吊着梅月的那棵大槐树。 或许是梅月的怨气越来越重,鬼力越来越强,槐树也跟着异化,以至于她们还站在树林中,就能看见大树的轮廓。 弯弯曲曲的树枝不停往四面八方生长,如同无数条细细的手臂,或嫩绿或翠绿或墨绿的叶子欢快地抖动着,发出响亮的“沙沙”声。 沙沙。 沙沙沙。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 还有…… 沉重的脚步声。 新嫁女(十三)现世报(3700+,双更第二更) 咚、咚、咚。 转眼间,吊着梅月的那根侧枝已经探进密林中,距离他们不过十丈。 树枝上的麻绳再度拉长,另一端直接垂到地面。 梅月摆脱绳圈,朝他们缓缓走来。 或许是因为在树上吊得太久,她的膝盖已经不会打弯。 她僵着双腿,像刚做好的木偶一样,迈着怪异的脚步。 脖颈失去支撑,无力地往左肩歪着,没走几步,又歪向右边,颈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马上就要断裂。 咚、咚、咚。 林七张大嘴巴,磕磕巴巴地道:“梅、梅月?” 他害怕得两条腿直哆嗦,几乎尿到裤子里,却强撑着和梅月理论:“是、是你让谢兄弟把我们引到这里的吗?你要干什么?” “当时明明是你对不住我,是你自己想不开要上吊,跟我可没关系!你就算变成厉鬼,也不该找我的麻烦!” 郭志杰和林七的反应完全不同。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五指不停发抖,连带着整条手臂也跟着颤抖,脸色变了几变,扭头就跑。 梅月腰间的红衣带倏地伸长,追上郭志杰,缠住他的脖颈。 衣带像蛇一样盘旋着收紧,郭志杰很快喘不过气,仰面倒在地上,被她拖行了好几步。 他一边挥舞匕首,试图将衣带割断,一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保护脖颈,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喀……啊……救、救命……” “你、你为什么要跟志杰哥过不去?就算是鬼,也不该伤及无辜!” 林七发自内心地感激郭志杰的帮助和提携,把他引为知己,见状压住恐惧,跑到郭志杰身边,抢过匕首奋力戳刺衣带。 可衣带硬如精铁,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谢承安知道梅月口不能言,需要自己帮她分说冤屈。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郭志杰,我问你,梅月是不是被你亲手勒死的?” 林七闻言一愣,戳刺衣带的动作停了下来,颤声道:“什么?” 郭志杰憋得脸色发青,却拼命摇头,艰难地道:“血口喷人……阿七,别……别信他……” 谢承安冷冷地道:“你早在林七和梅月定亲之前,就觊觎她的美色,多次让抱月楼的杏儿扮成她的模样,陪你饮酒作乐。” “新婚之夜,你躲在窗外偷窥,看到梅月哭着离开林家,便悄悄尾随在后。” “后来,你强暴不成,为免罪行败露,索性勒死了她,手臂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被她咬出来的,我说得对不对?” 林七“噗通”一声跌坐在地,看看郭志杰,又看看梅月。 他喃喃道:“怎么……怎么可能?” 对林七来说,郭志杰是如兄如父的存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郭志杰从未因他是商户之子而露出任何轻视之色。 正相反,他带他吃酒赌钱,教他吟风弄月,还介绍他认识了许多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梅月出事的那天早上,郭志杰赶在官差之前找到喝得醉醺醺的他,好心地提出帮忙做伪证。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四处打点,帮他摆平了那桩麻烦的人命官司。 此外,郭志杰还一力作主,把亲妹妹云娘嫁给了他。 他永远忘不掉洞房花烛夜,他看到元帕上的鲜血时,有多么欣喜若狂,忘不掉云娘的种种羞涩和顺从。 云娘虽不如梅月美貌,却比梅月贞洁,也比梅月听话。 还有他的店面,他越做越大的生意,都离不开郭志杰的帮助和提携。 以前,别人都叫他“林小哥”,如今,哪个不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句“林老板”? 林七想—— 郭志杰帮他赚了那么多银子,帮他那么多忙,失手勒死一个不干不净的妇人,算得了什么? 林七想清楚这些,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继续帮郭志杰脱困。 他割不断衣带,竟然徒手抓住缠在郭志杰颈间的布料,和那股强大的力道抗衡。 扶桑见状,只觉匪夷所思,对谢承安道:“他是聋了还是傻了?郭志杰跟他有杀妻之仇,他听不明白吗?” 谢承安微微摇头,道:“不,他聪明得很,知道什么人对他有用,什么人对他可有可无。” 商人逐利,痴人谈情。 林七看不见扶桑。 站在他的视角,就是谢承安在对着空气说话,一个红衣女鬼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露着獠牙,带着满脸的血,紧紧地盯着他和郭志杰,像猎人牢牢锁定猎物。 最要命的是,女鬼还时不时发出带着不同情绪的笑声——无忧无虑的欢笑、哀怨凄凉的苦笑、疯癫狂乱的大笑…… 林七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梅月抬起脚,又往林七和郭志杰的方向走了两步。 林七放开郭志杰,双手抓紧匕首,将刀尖朝向梅月,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别过来!别过来!” 他不敢直视梅月,便恶狠狠地瞪着谢承安,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她的那个奸夫!难怪你费尽心思将我和志杰哥引过来,难怪你不仅不怕她,还帮她说话!” 扶桑恼道:“谢承安,你快告诉他,根本没有奸夫,梅月嫁给他的时候,和那个云娘一样清清白白!” 谢承安并未被林七的态度激怒,也没有在梅月清不清白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林七已经先入为主,给梅月定了罪,他就算说破嘴皮子,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他可以从云娘身上入手。 谢承安示意梅月松一松勒在郭志杰颈间的衣带,语气依旧不急不缓:“我是不是奸夫暂且不论,郭志杰,你老实告诉林七,云娘真是你的亲妹妹吗?她的名字到底叫云娘,还是叫小香?” 扶桑听到“小香”这个名字,想起杏儿说过的话,吃惊地看向郭志杰。 郭志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几声,听到谢承安的问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小香?什么小香?”林七茫然环顾四周,看清郭志杰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谢承安,你把话说清楚!云娘不是志杰哥的亲妹妹,还能是谁?” 谢承安冷静而残酷地揭开这场“兄友弟恭”的真相:“小香是抱月楼的姑娘,十二岁就开始接客,郭志杰经常到抱月楼找杏儿,偶然撞见她,发现她和自己的妹妹云娘长得很像。” “郭志杰勒死梅月之后,总担心你发现真相,找他算账,因此,他打算把他的妹妹嫁给你,加深你们之间的感情。” “不巧,他的妹妹云娘身染重病,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他便把小香赎了出来,让她冒充云娘,跟你成亲。” 林七阵脚大乱,慌张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从衣襟里掏出那方从不离身的白帕子,捏着边角展开,让染血的帕子随风飘动:“你们看,这是云娘的落红!她跟我圆房的时候明明是处子之身,这两年也十分温婉贤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跟外男说话!” 谢承安道:“青楼里的姑娘都知道怎么假装处子,怎么伪造落红,小香自然也不例外。” “她不出门,是怕遇到以前的客人,不跟外男说话,是怕自己不像大家闺秀,不小心露出马脚。” 林七彻底傻了。 他把手里的帕子扯到变形,直勾勾地盯着黯淡的血渍,用力到眼球都快脱出眼眶。 人一旦生出疑心,看什么都觉得可疑。 他当时觉得这些落红有多真,如今就觉得有多假。 是鸡血、鸭血,还是狗血、兔血? 谢承安似乎觉得林七受的刺激还不够多,继续用那种冷静的语气道:“郭志杰通过小香笼络住你,渐渐踏实下来,开始惦记你的家产。” “你不擅长经商买卖,他就打着帮你开南纸店的幌子,和那些买卖文玩古籍的人串通起来骗你。” “他收买了店里的伙计,虚报价格,巧立名目,一点点把你爹娘留给你的本钱耗空,把店面掏得只剩空架子,你还浑然不觉,将他当成贵人,跟他称兄道弟。” 谢承安回头审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觉得梅月的死不算什么扑朔迷离的悬案,查明真相并不困难。 真正的难点在于,应该怎么收场。 要不是有扶桑的提醒,谢承安最多把郭志杰一个人带到这里,交由梅月发落。 可梅月对杀人凶手的愤恨,只占她执念的一半。 另一半是委屈,是不甘。 她想让林七知道郭志杰的真面目,不再被对方蒙蔽,想让他意识到单凭帕子断定女子清不清白,有多愚蠢,多可笑。 谢承安险些铸成大错。 他按下心中的后怕,“提醒”林七道:“你这两年没少给小香买金银首饰吧?她平时戴过吗?是收进了妆奁里,还是全都交给了郭志杰?” 林七终于回过神,扑到郭志杰身上。 他的喉咙里发出气愤到极点的怒吼声,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郭志杰的脸上、肩上和胸口,红着眼睛大叫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郭志杰狼狈地抬起手臂遮挡面门,哀嚎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救命啊!救……” 下一瞬,放松的衣带再次收紧。 梅月将郭志杰从林七身下拖出,拽到自己脚边,俯身把一直含在嘴里的那块腐肉吐到他脸上。 腐肉又湿又热,带着黑红的污血和浓烈的臭味。 郭志杰惊骇至极,用力挣扎,那块肉却像有生命似的,蠕动着钻进他的嘴里,爬向喉咙深处。 “嗬……嗬……” 郭志杰被腐肉噎住,想吐却吐不出来,呼吸变得粗重而困难。 他的十指在地面上徒劳地抓挠着,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鲜血。 梅月迈着僵硬的脚步,用衣带把郭志杰拖到她吊死的那根侧枝下,将绳圈套在杀人凶手的脖子上。 紧接着,麻绳一寸寸收短,先是郭志杰的上半身离了地,接着是双腿,最后是双脚。 他被梅月吊得高高的,四肢在半空中不停挣扎,一只鞋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梅月转过身,回到林七面前。 林七的眼珠子动了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噗通”跪倒在她脚边,道:“梅月,我知道我错了,我识人不清,我对不起你!” 他带着哭腔道:“可我也没讨到什么好啊,我被郭志杰骗得团团转,娶了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货,把全部家当贴了出去……还有,给你爹娘的聘礼,他们也不肯还给我!” “梅月,你就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饶我一命吧!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他说着,真的冲她重重磕了几个头。 梅月的眼角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她松开手里的白帕子,像是放下自己的执念。 那方帕子被风一吹,如同被一只柔柔的手托着,轻轻蒙在林七的脸上。 林七会错了意,以为她要痛下杀手,捂住脸惨叫一声,站起身就跑。 他看不见路,没跑两步就摔进沟里,跌到一片荆棘丛中,眼睛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连带着白帕子上也全是血。 他终于得到他心心念念的红帕子了。 他心盲眼也盲,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瞎子。 在林七的哭喊声和求饶声中,挂在大槐树上的郭志杰两腿一蹬,断了气。 同行(3000+,双更第一更) 梅月大仇得报,向扶桑和谢承安福了一福,表达心中的谢意。 扶桑学着她的样子还礼,问道:“梅月姐姐,你是不是要去投胎了呀?下辈子千万要挑个好人家!” 梅月微微点头,收起满嘴的獠牙,露出淡淡的笑容。 谢承安向她优雅地拱了拱手,道:“梅姑娘慢走。” 梅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中,困住众人的白雾也不见了。 扶桑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心里尤其高兴,也不理会躺在泥沟里呻吟的林七,蹦蹦跳跳地和谢承安一起往七星岗的方向走。 扶桑道:“我总算明白你白日里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着急了,你就是要掐着梅月落到地上的时机,把郭志杰和林七带到她面前。” 谢承安也轻松了不少,道:“没错。” 他是文弱书生,不擅长械斗,再加上人生地不熟,也不适合跟郭志杰那样的地头蛇发生冲突。 所以,他拿出家传的孤本,以重利相诱,把那两个人骗了出来,交由梅月处置。 这种做法最安全,最省事,也最合梅月的心意。 扶桑问:“可你怎么知道郭志杰的妹妹是病死的?怎么知道云娘就是抱月楼的小香?” “我瞎猜的。” 谢承安这么说着,见扶桑的脸颊撑得鼓鼓的,像只气鼓鼓的青蛙,知道她不信,笑着解释了几句: “一来,正如你所说,郭志杰的妹妹如果真是大家闺秀,大概看不上头脑空空的林七,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透着蹊跷。” “二来,郭志杰给小香赎身的时候,已经有了难言之隐,所以,肯定不是为了小香的色相。他家道中落,又嗜赌成性,想凑出一笔赎身的银子也没那么容易。” “这说明,小香身上肯定有什么非她不可的特别之处。” 扶桑道:“所以,你方才的语气看似笃定,其实是在诈郭志杰!” 谢承安点点头,谦虚道:“好在我今日运气不错,竟然猜中了。” 扶桑心服口服:“不不,你有理有据,并不算瞎猜。” 谢承安适时夸赞她:“扶桑姑娘,这一次要不是有你相助,我还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真相。” 扶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客气,我不帮你,自己也出不去啊。” 说话间,两人走到七星岗,发现这里已经恢复原样。 长着两条尾巴的白狐狸从草丛中钻出来,记仇地冲谢承安嘶了一声,变成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人,戳着扶桑的脑袋骂:“死丫头,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和阿岚到处找你!你想急死我们是不是?” 扶桑一把抱住她,高兴地叫道:“小狸姐姐,我好想你!” 小狸的脸红了红,勉强维持着冷漠的表情:“别撒娇,撒娇对我没用!” 她发现哪里不大对劲儿,仔细打量着扶桑:“咦?你身上的颜色怎么变浓了?” 扶桑低头看了看自己,懵懂地道:“有吗?” “真的变浓了。”小狸心里提防着谢承安,也不跟他说话,自顾自地扯着扶桑往山岗上走,“不信你让阿岚看看。” 扶桑被小狸扯着,扭头看向谢承安,朝他挥了挥手,心里有几分惘然。 他说过他要进京赶考,在这里拖延了好几日,也该尽早动身了。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可惜她没机会跟他正式道别。 谢承安盯着扶桑由薄雾变成浓雾的身体,眼神变得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往镇安府的方向赶路,而是回到太平镇,找了家客栈住下。 小狸和阿岚拉着扶桑问了半天,知道她的遭遇之后,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们修炼多年,见过不少鬼怪索命,却不理解梅月为什么选中一抹残魂和一个肉体凡胎做帮手。 扶桑的身影发生变化,是梅月给她的谢礼吗? 不过,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扶桑能在人世多停留一段时日。 狐狸和花儿的心思都比人类简单。 她们想不明白,就不再深究,一边一个抱着扶桑呼呼大睡。 扶桑闭上眼睛,却放不下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 第二天黄昏,谢承安再次出现在七星岗。 他是过来邀扶桑同行的。 “扶桑姑娘,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次的事没那么简单,接下来说不定还会发生奇怪的事。” 谢承安站在破房子里,对小狸和阿岚表现出的敌意视而不见,诚恳地对扶桑道:“你愿不愿意陪我朝前走一段路?做为回报,我会想办法查出你身上的秘密,帮你拼凑魂魄,助你早登极乐。” 谢承安也不理解梅月为什么挑中他和扶桑。 但是,如果前路并不太平,扶桑身为残魂,跟鬼怪打交道的时候比自己有优势,又没什么心机,对他而言,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同伴。 他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儿保障。 扶桑听完谢承安的话,立刻心动了。 虽说舍不得小狸姐姐和阿岚姐姐,但她在七星岗停留了这么多天,没有找到一点儿关于自己的线索,直到遇见谢承安和梅月,事情才出现转机。 这说不定就是上天安排的机缘。 扶桑思索片刻,道:“谢承安,你先回避一下,我跟两位姐姐商量商量。” 谢承安刚出门,小狸就劈头盖脸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不许跟他走!” 扶桑钻进小狸怀里撒娇,语气软软糯糯:“为什么呀?我觉得谢承安人不错,既聪明又稳重,有的时候还很有趣……” 小狸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觉得男人有趣,是心动的开始,对男人心动,是倒霉的开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扶桑连忙道:“我没有对他心动,我知道人鬼殊途,我跟他不是一路。” 阿岚倒不像小狸一样反对,道:“你就让扶桑出去闯荡闯荡,试一试嘛!万一她的三魂七魄散落在别处,机缘巧合之下,走着走着就凑齐了呢?树挪死,人挪活,干嘛拦着她?” 小狸恨恨地道:“你就是看那个书生长得好看。” “你不也觉得人家生得好看?”阿岚“噗嗤”一笑,毫不留情地踩小狸痛脚,“人家不吃你这一套,你面子上下不来,才这么针对他吧?” 小狸沉默了一会儿,不否认自己有迁怒的因素,不情不愿地松了口:“那好吧,你想走就走,我不拦你,不过,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扶桑点头如捣蒜:“小狸姐姐请讲。” 小狸道:“第一,绝不对他动情,绝不轻信男人,一有不对,立刻离开他。” “第二,如果有人欺负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阿岚在一旁补充道:“第三,记住我教你那些修炼的法子,等你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再试试看。” 她加重语气:“无论什么时候,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 扶桑认真记下,又对她们重复了一遍。 小狸脸色放缓,紧紧抱住扶桑,贴着她的耳朵教她:“只要你能守住自己的心,偶尔跟男人来一段露水姻缘,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身子这么虚,男人的阳气正好是大补之物,多多益善。” 如果扶桑会脸红,早就熟成虾子了。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阿岚从鬓边摘下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戴在扶桑头上,道:“把这个收好,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扶桑珍而重之地把柔嫩的花朵裹进身体,认真道:“谢谢阿岚姐姐。” 小狸和阿岚一路把扶桑送到镇安府的城门口,才依依不舍地和她道别。 小狸叫道:“有空记得回来!” 阿岚说不出话,扭头偷偷抹眼泪。 扶桑也想哭了。 她又抱了抱她们两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谢承安走进好奇已久的城中。 谢承安为了转移扶桑的注意力,主动提起他在太平镇打听到的消息:“官府的人给郭志杰收了尸,他们怀疑林七是凶手,把他关进了大牢。” “小香听说这个消息,意识到东窗事发,收拾金银细软打算逃走,被林家的亲戚抓住,也送进了大牢。” 扶桑拍手称快:“这也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她看向谢承安,问:“你给杏儿送信了吗?杏儿还在抱月楼等着放鞭炮呢!” 谢承安脚步微顿,笑道:“我忘了,多亏有你提醒。我明天给杏儿写封信,托人捎过去。” 别离的难过被大快人心的消息冲散,扶桑兴致盎然地欣赏着镇安府的夜景,对十里长街的繁华场面赞叹不已。 谢承安在镇安府只停留了一日,用卖书换来的银票买了些日常所需之物,便雇车往北而行。 他和扶桑走到泗城府,被一条大河拦住去路。 据码头的客商说,这河名叫“红水河”,每到夏季便水位上涨,浪潮翻涌。 如今正是汛期,他们若是想渡河,最稳妥的法子是寻一艘大船。 说来也巧,一艘雕着青雀黄龙花纹的华丽客船正准备启程,船身足有十丈长、三丈宽,上面有两层舱室,少说也能容纳上百人。 这艘船正好要到谢承安的下一个目的地——梧州府。 他买到了最后一张船票。 蚌中珠(一)河珍宴(双更第二更) 这是扶桑第一次坐船。 她躲在书箱里,跟着谢承安走过艞板,进入第一层舱室,发现这里和地面上的房子很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食肆。 十几张桌子依次摆开,以薄薄的帘幕相隔,三个厨子和七八个仆妇站在靠角落的隔间里准备晚饭。 隔间离桌子只有几步远,上菜讲究一个新鲜。 左手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廊上挂满红灯笼,通往不同的客房。 右手边是木质的楼梯,上连二层舱室,下面大概通往船工所住的舱房。 泗城府离梧州府不近,坐船需要两天。 船票分两个档位,一层的客房简陋了些,开价五钱银子,二层奢华许多,风景也好,开价一两。 谢承安只买到了五钱的船票。 他挑了一间位置居中的客房住下,把书箱放在桌子上,跟船上的仆妇要来一桶清水、一块抹布,动作细致地擦拭房中的灰尘。 这一擦,他皱了皱眉—— 桌椅上蒙着的灰尘太多了。 像是已经很久没住人似的。 扶桑从书箱里溜出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忽然兴奋地叫道:“谢承安,开船了!” 这时正值黄昏,只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船身离开陆地,平稳地行驶于波浪之上。 涟漪一层层荡开,水面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谢承安轻轻“嗯”了一声,把桌椅连擦了好几遍,洗干净双手,又到屏风后面换了身衣裳,道:“扶桑,我们出去走走吧。” 日头落得很快,转瞬之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扶桑来到甲板上,看到船客们不约而同地出来透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闲谈,或是眺望远处,还有几个幼童不停往河里抛撒鱼食。 不知名的白色水鸟从头顶掠过,引发一阵欢呼。 须臾,一个仆妇从舱室中钻出来,敲响银铃,通知开饭。 一阵阵好闻的香气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进众人的口鼻中,勾得腹中馋虫大动。 谢承安走进食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红灯笼全都亮了起来。 不多时,二楼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下来,把十几张桌子占满,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扶桑不需要进食,但她喜欢看人做饭。 她飘进厨房,兴致勃勃地观察厨子的动作。 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从墙角的水缸里捞出一条鳟鱼。 那鱼足有两尺来长,生得鲜活肥美,尾巴在空中奋力摆动,溅了厨子一身的水。 厨子将鳟鱼摔在案板上,刀背对准它的脑袋重重敲下去。 砰! 鱼儿晕了过去,任由厨子摆布。 磨得锋利无比的尖刀刮净鱼鳞,开膛破肚,拆骨剥皮,将鱼肉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动作无比熟练,好像已经做过千万遭。 厨子把鱼头端端正正地放在鱼盘的头部,照着原来的身体结构,将鱼骨和鱼片一一摆回去,调好料碟,亲自端到贵客面前。 他今天运气不错,遇到了慷慨的客人,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银,兴奋得满面通红。 年轻公子一边和侍妾们说说笑笑,一边轻抬银箸,夹起色若白玉的鱼脍品尝,对这种难得的美味赞不绝口。 鳟鱼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它迟钝地转动着浑浊的眼珠,由于角度限制,看不见自己的身体,鱼唇一张一合,不知道想说什么。 扶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闷不吭声地坐到谢承安身边,转头望向漆黑的河面。 “怎么不看了?”谢承安正打算点菜,敏锐地察觉出扶桑的不对劲,柔声问道,“方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吗?” “……感觉有点儿残忍。”扶桑瞟了眼食单,提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谢承安,你今晚能不能不吃鱼?” “好。”谢承安并没有多问,点了两道清淡的菜肴、一壶清酒,低头自斟自饮。 桌子与桌子中间隔着的帘幕透光,扶桑看到食肆里有很多衣着华贵的人在享用河鲜。 披着紫纱的妇人拿起一只蒸熟的螃蟹,扯断蟹腿,精致的小银锤轻轻一敲,腿肉就顺利分离,进入她的红唇之中。 她吃得有滋有味,舔了舔手指,撬开蟹壳,用小镊子把内脏一一清理干净,舀起蟹黄细细品尝。 她的相公更钟爱大个的河虾,拇指与食指扭掉虾头,顺势抽出黑色的虾线,剥去硬壳,塞进嘴里大嚼。 另一桌客人在分食一盆甲鱼汤。 “娘,甲鱼的裙边最补了,您多吃点儿!” 三四十岁的客商站起身盛了满满一碗汤,孝敬头发花白的母亲,又从盆里挑出几颗甲鱼蛋,分给年幼的儿子。 老妇人嘴里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炖得软糯的裙边却入口即化,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满足的笑容。 食肆的一角,还有人在开蚌。 肤色黝黑的男人从竹篓里摸出一枚大个的珍珠蚌,用小刀麻利地撬开蚌壳。 大大小小的珍珠嵌在灰白色的肉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一个幼童从谢承安身边“啪嗒啪嗒”跑过去。 他拽着父亲的衣袖撒娇:“爹爹,我吃饱了,我要看鲛人!鲛人在哪儿?” 鲛人?鲛人不是传说中的族类吗? 《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泣则能出珠。” 鲛人善于纺织,织出的鲛绡入水不湿,价值千金,落下的眼泪能变成宝珠。 扶桑收回目光,看向那对父子,谢承安也有几分诧异。 男人正忙着和朋友们说话,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鲛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再耐心等一会儿,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他们自然会把鲛人推出来。” 听起来,鲛人的展出是船票的附赠,也是这场美食盛宴的收尾节目。 扶桑问:“谢承安,世上真有鲛人吗?该不会是船主为了敛财,找人假扮的吧?” “我没见过。”谢承安刚有两分醉意,便十分克制地放下酒杯,“你想看的话,我们多坐一会儿。” 扶桑点点头:“我想看!” 谢承安神情微怔。 其实,他也对鲛人很感兴趣。 但他永远不会像扶桑一样,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表露出来。 不记得哪位长辈教导过他,想成大器,首先得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让别人猜不出自己的喜好。 有喜好,就有弱点。 有弱点,就注定一事无成。 食客们好像怎么都吃不饱一样,吃了很久很久。 终于,桌上杯盘狼藉,到处都是鱼虾的残骸,每个人的肚皮都撑得圆滚滚的,放松地靠在椅子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和酒香,闻一口就令人陶醉。 五短身材的船主走到人群中间,圆脸盘上满是笑意,说了几句客套话,拍拍手掌,示意船工们把一个蒙着黑布的大箱子推出来。 箱子里有水声,还有重物拍击水面发出的“哗哗”声。 船主道:“这是我们两年前从海边重金买来的鲛人,性情十分温顺,一夜能织一匹鲛绡。” “能在这条船上和诸位相遇,也算缘分,我就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看看鲛人的样子吧。” 船工们解开绳索,取下黑布,一个巨大的方形鱼缸出现在众人眼前。 蚌中珠(二)鲛绡纱(三更第一更) 许多人倒抽一口冷气,为鲛人的美丽所震慑。 只见一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美人紧贴缸壁而坐,五官雌雄莫辨,充斥着妖异的美感。 一只白到发青的手臂搭在缸沿上,指甲又尖又长,沾满透明水珠,闪着蓝紫色荧光的宽阔鱼尾上上下下,拍得水花四溅。 鲛人的美貌足以令人疯狂。 然而,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只淡蓝色的眼眸美则美矣,毫无神采。 祂是个瞎子。 有人发现了鲛人的异常,向船主发问:“祂的眼珠子怎么不动?鲛人的眼泪真能变成宝珠吗?” 好几个人跟着附和:“让他哭一个给我们看看!” “让他哭一个!” “让他哭一个!” …… 船主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道:“刚买过来的时候,因为思念家乡,祂总是哭个没完,那会儿一天能攒上一整盒宝珠。” “不过,没过多久,他的眼睛就哭坏了,如今只剩下织布这一项本事。” 扶桑对船主的话半信半疑。 什么思念家乡?该不会是他们对鲛人动用了残酷的手段,逼祂日夜痛哭,最终把那双漂亮的眼睛给弄坏了吧? 船客们放下此事,闹着要看鲛人织布。 还有一个长得油头粉面的男人借醉装疯,走到鱼缸旁放肆地打量鲛人的身子,伸手在白皙的肌肤上捏来捏去,问船工平日里会不会拿祂当“消遣”。 船工的表情十分暧昧,扶桑看得心里一阵阵发腻。 鲛人果然性情温顺。 祂摸索着接过船主递过去的生丝,十指翻飞,指缝间涌出带着淡蓝色荧光的黏液,很快织出一段光华灿烂的鲛绡。 男男女女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围在鲛人身边,捧着轻盈的布料赞叹不已。 商人意识到其中的商机,向船主询问售价。 船主面露得色,报了个令人咂舌的价格。 商人举棋不定,和同伴们小声商议。 鲛人对吵吵嚷嚷的声音听而不闻,仍然在飞快地织着鲛绡。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 精美的布料像流水一样从祂指间倾泻,盖住众人的脚面,一层层往上堆迭。 指尖流出鲜血,无声地滴在鲛绡上,晕出一朵又一朵红色的花。 客船忽然不动了。 所有的烛火同时熄灭,周围的声音也瞬间消失。 扶桑诧异地站起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儿。 是鱼腥味儿。 好像只过了一瞬,走廊上的灯笼又亮了起来。 蜡烛发出诡异的幽绿色光芒,在毛茸茸的棉纸中静静地燃烧着,把红灯笼变成了绿灯笼,像一盏盏悬空的鬼火。 扶桑借着幽微的光线,看清谢承安的轮廓,见他也跟自己一样站起身,脸上满是警惕,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安心了一点儿。 她知道她们又遇到了怪事,转头观察四周,开始寻找有用的线索。 食肆里还是很暗,只能看到许多模模糊糊的人影。 角落的厨房烧着一支绿色的蜡烛,那个膀大腰圆的厨子好像什么异常都没有察觉,还在里头忙活。 他的身影照在墙上,放大之后,显得更加魁梧壮硕。 不。 扶桑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还长着厨子的身体,肩膀上却顶着一个鱼头。 一个鳟鱼头。 顶着鳟鱼头的厨子转动着浑浊的眼珠,从脚边捞起一个年轻公子。 扶桑认出来,那个公子正是方才品尝鱼脍的客人。 厨子将不停挣扎的公子按在案板上,抡起菜刀朝他的脑袋重重敲下去。 砰! 年轻公子昏了过去。 厨子利落地扯掉他的衣裳,开膛破肚,拆骨剥皮,将血肉切成薄片,摆在一只巨大的白瓷盘中。 很快,食客们桌上的烛火重新点亮。 在一片绿莹莹的火光中,扶桑定睛往附近看去,发现舱内完全变了副场景—— 客人们还穿着锦衣华服,肩膀上顶的却不是人的脑袋,而是鱼头、蟹头、虾头和甲鱼头。 体型庞大的鱼人拥着两个娇小的侍妾,看着厨子端上来的白瓷盘,满意地点了点头。 它伸出布满鱼鳞的右手,用银箸夹起肉片,在料碟中蘸了蘸,放进口中。 厚厚的鱼唇一张一合,发出低沉的吼声,好像是在赞美厨子的手艺。 年轻公子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趴在冰冷的白瓷盘中。 他痛苦地转过头,看到一整段脊骨摆在盘子中央,两边整齐地码放着粉白色的肉片,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还活着。 顶着螃蟹头的妇人身披紫纱,挥舞着粗壮的螯足,把桌子上的女子夹到半空中,轻轻一扯,整条腿就应声而断。 它对虚弱的呼痛声充耳不闻,在腿肉上敲敲打打,对着鲜血淋漓的断口轻轻一嘬,软烂的肉糊便进入口中,只留下几根断骨和一层薄薄的皮肉。 相比起来,它身边的虾人就粗暴得多了。 虾人像拎小鸡崽似的,轻轻松松地举起一个成年男子,“咔嚓”一声扭掉他的脑袋,顺势把整根脊椎抽出,连衣裳都不剥,就丢进口中大嚼。 而顶着甲鱼头的人,正领着一只老甲鱼和几只小甲鱼喝补汤。 它盛出一碗汤,“呜哩呜啦”说着什么,端给老甲鱼。 老甲鱼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捞出炖得软糯的可疑肉块,一边品尝,一边笑着点头。 扶桑看着眼前这些荒诞又血腥的场景,只觉毛骨悚然。 她想起停船前正在飞快织布的鲛人,连忙往鱼缸的方向看去。 不出所料,鲛人那边也掉了个个儿—— 祂从鱼缸里爬出来,浓密如海藻的长发披在肩上,遮住和人类无异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全是淡蓝色的鱼鳞,宽阔的鱼尾平铺在地上,泛着湿淋淋的水光。 刚织好的鲛绡变成十分趁手的绳索,将那些不久前还在赞美布料的船客层层包裹,捆成一串,只露出一双双惊惶的眼睛。 鲛人挨个抚摸着他们的眼睛。 排在第一个的,是长着圆脸盘的船主。 鲛人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船主的眼皮上戳来戳去。 船主无处可躲,吃痛之下,挤出两串眼泪。 鲛人捻了捻湿热的泪水,歪着脑袋,神情无辜又动人,似乎不理解他的眼泪为什么没有变成宝珠。 不过,不会流宝珠的眼睛,留着也没什么用吧? 这样想着,鲛人指尖用力,“噗嗤”一声,戳爆了船主的眼球。 蚌中珠(三)消失的船工(三更第二更) 船主发出模糊又痛苦的哀鸣,挣扎片刻,昏死过去。 鲛人挨个戳瞎船客们的眼睛。 鲛绡像一条活过来的蛇,把他们拖进鱼缸里,一一溺死。 没办法,他们既不会流宝珠,又不会织鲛绡,留下来也是废物。 他的族人,都是这么被人类淘汰的。 扶桑紧张得缩成一小团。 她飞快看向站在身边的谢承安,确定他没有变成鱼人的迹象,才用极小极小的声音道:“谢承安,我们要不要救人?” 谢承安微微摇头,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跟着他退到舱外。 扶桑知道自己没什么法力,谢承安又是血肉之躯,最好不要跟这些怪物发生正面冲突,便没有坚持。 她直接穿墙而过,到甲板上等他。 此时正值夜深人静时分,舱内的绿光从窗户缝和门缝透出,显得鬼气森森。 客船停在河中心,两岸亮着几点微弱的灯火,由于过于遥远,显得很不真实,天上的星星也一动不动。 扶桑觉得,这艘船像是被一张画功拙劣的幕布兜头罩住,跟人世完全隔绝开来,不破解谜题,就无法逃脱。 可谜题是什么呢? 谢承安小心地避开鲛人和怪物的注意,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挪出食肆,和扶桑会合。 他后怕地道:“扶桑,幸好你劝我别吃鱼,不然的话,我恐怕也成了鱼怪们的食物。” 扶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我也是歪打正着,咱们先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谢承安道:“上船的时候,我记得绞车和船锚在船头,船舵在船尾。” “我们分头行事,我去看看绞车和船舵还能不能正常使用,你到楼下的舱房里看看有没有活着的船工,如果能把船开到岸边,一切就好说了。” 两个人都知道顺利开船的可能性很小,可目前没有什么头绪,只能试试再说。 扶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谢承安叫住她:“扶桑,船上的鱼怪可能看得到你。” “倘若遇到危险,不要勉强,及时退回甲板上,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扶桑愣了愣,想起那些鱼怪的凶恶模样,心里直打鼓,郑重应下:“我知道了,你也小心。” 扶桑重新进入船舱。 鱼虾蟹变成的食客仍在大快朵颐,牙齿咀嚼的声音和“食物”们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在耳畔嗡嗡作响。 她不敢多看,沿着右手边的木质楼梯往下走。 底下黑漆漆的,没有光源,也没有任何声音。 扶桑紧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觉得越走空气越潮湿,没过多久,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有实体一样往下沉。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事物。 她睁大眼睛,吃力地辨别舱房的结构,看到一扇门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绿光,立刻走上前,直接穿过门板。 这是船工所住的大通铺。 绿光是桌子上的蜡烛发出来的,那张桌子已经十分残破,上面摆着面饼、肉干、几罐腌菜和一小坛酒。 面饼早就发霉,长了一层厚厚的绿毛,肉干也快要腐坏,呈现出不正常的黑色。 扶桑借着光线往四周看去。 两边依次排开十几张床铺,都是连着的,一头靠墙,一头靠过道。 床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枕头、被子、发出汗臭味的衣裳和袜子,有几张褥子上还残留着大片可疑的污迹。 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 这太奇怪了。 以这艘客船的规格,少说也该配备二三十名船工,床铺的数量也佐证了这一点。 可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扶桑试着碰了一下烛火。 她的食指被点燃,同样发出绿光,虽然在缓慢地燃烧,却没有带来灼痛感。 扶桑吹灭指尖的火焰,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便再度点燃手指,沿着左手边的狭窄过道,一张张床铺搜查过去。 扶桑走到过道的尽头,看到墙壁上好像刻着什么图案。 她跪坐在床上,凑到跟前细看。 图案是用锋利的刻刀刻出来的,不止一幅,从左到右画了满满一排,在折角处又拐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延伸。 那人画得很粗糙,想看懂他要表达的意思,需要花费一点儿时间。 扶桑静下心,从最左边第一幅画开始看起。 上面画着几个小人,手里拿着渔网,在船上捕捞,网里鱼啊虾啊什么都有,还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用刻刀重重地划了许多道,看不出是什么。 第二幅画里只有一个小人,他把那团物事捧到手里,笑得很开心。 那东西像蜗牛的壳一样盘旋了很多圈,顶上还有尖角,周身布满特别的花纹。 扶桑明白过来—— 是田螺。 这些画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捧着田螺的人,大概就是作画的人,他觉得这段经历很奇特,很有趣,特地用刻刀记录下来。 扶桑试着把自己当成这个船工,还原整个故事。 她闭上眼睛,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划痕,指腹上伸出无数细小的根须,迅速钻进墙板,捕捉着那些快要消散的残念—— 我叫阿克。 上船第三天,我们捕获了很多鱼虾,能卖不少银子。 可捕得再多也没用,都和我们无关,工钱是死的。 靠那点儿钱,不吃不喝攒上七八年,才能娶到婆娘。 我想娶婆娘。 上船第五天。 上一回,我趁老板不注意,从渔获里偷拿了一只田螺。 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田螺,它身上的花纹很好看,看一下午也不觉得腻。 我把它养在盆里,藏到床底下,想象着它会像我听过的故事一样变成田螺姑娘,给我洗衣做饭,陪我睡觉,给我生孩子。 我想要很多很多孩子。 上船第十六天。 田螺越长越大了,我给它换了个大盆,没事就跟它说话。 它好像听得懂人话,有时候会探出触角回应我。 它的身体白白的,但愿它变成姑娘之后,也能这么白。 上船第二十五天。 田螺真的变成姑娘了。 我有婆娘了。 她吃得很多,身体很冷,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花一文钱就有了婆娘。 我跟她说,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上船第四十天。 她为什么不像故事中说的一样能干?为什么除了吃就是吃,不会洗衣服,也不会做饭? 我开始后悔了,我累死累活赚到的工钱还不够养她,我有时候恨不得把她扔回河里。 上船第五十天。 水盆越换越大,被其他船工发现了。 他们都娶不起婆娘,要求我跟他们分享。 我不同意,田螺还没给我生孩子呢。 上船第五十五天。 他们凑了很多银子给我,还威胁我,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就把这件事告诉老板,让他把我赶下船。 我不想答应,可我没办法。 好吧,现在我们都有婆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