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龙引》 第1章 [古装迷情] 《攀龙引》作者:王贪爱【完结】 本书简介:长安城破前,孟追欢斗尽五坊花冠鸡,走遍连楼乌骓马,是曲江池上醉淫饱卧的第一女纨绔。 长安城破后,朱雀大街折尽公卿傲骨,花萼相辉楼付之一炬,魏王逼宫篡位、太后纵火自焚、夫君跳河殉国。 无奈之下,孟追欢欺哄旧情人春风二度,人都说她是个好偷腥的俏寡妇。可大鹏一日凭风起,她要画凌烟,要上甘泉,她要腰金衣紫,要日转九阶。 李承玠:那你踩着我的肩膀青云直上也无妨。朝代架空,设定仿唐宋。 第1章 :明月还如上元时 逼仄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稀薄的空气逼得孟追欢又吹灭了一根蜡烛,她将随身的水袋往小孩儿处递了递,小孩微微晃了晃头不接,只是将孟追欢的衣襟攥得更紧。 脚下的土壤越见松软,又隐隐有冷水浸润,孟追欢看了看手上的秘道图,大约是护城河近了。 她俯下身子对小孩耳语,你要记得,旁人问起,你便要说你是三月初七、辛夷初谢、桃花始开的日子里生的。 那稚童应了一声,我知道了阿娘 这路洼坎难行,小孩儿早已吓得满脸泪痕,两人就这样相伴而行了近一个时辰,此时甬道里的水已经灌至孟追欢的膝盖处。 水势从外至内越冲越猛,洞口旁青草相掩,一丝月光从草缝中渗入,孟追欢心中欢喜,忙将水都快淹到颈部的小孩举起,让他借着力从洞口爬出来。 小孩儿爬出后,孟追欢松了一口气,在冷水中走了好些时辰,又刚刚抱过半大的小孩儿,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靠在壁上勉强先歇歇脚。 然而电光火石间,一只成年男子的大手从洞口伸下,要我拉你上来吗?这人说是施以援手,却口中满是戏谑。 月色绵密似织金锦,都浮荡在李承玠的面上,眉眼还是她望过千次万次的眉眼,却总觉得隔着一片纱幔,什么也看不真切。 孟追欢笑了笑,将手放入李承玠生了好多茧子的掌心,借力使力后,她已然坐在了沾满水渍的草坪上。 她环顾四周,兵士过百、甲胄装束、吴钩相佩,她张口间全是对李承玠恃强凌弱、欺幼凌寡的嘲弄,我们孤儿寡母,将军何得看重之至? 夫人大难当头了还这样牙尖嘴利,李承玠将小孩抱在他亲卫的马匹上安置好,又过来拉孟追欢上马,委屈夫人和我乘一匹马了。 腿脚酸软、疲惫不堪的孟追欢直接在李承玠坚实而温暖的臂膀中昏睡过去,待到李承玠的手掐上孟追欢脸上的软肉时,她才悠悠醒转。 眼前是麻布竹竿所制的军中营帐,孟追欢暗自骂了自己一声都为人囚虏了,居然还睡得这般香甜。 李承玠将她弄醒后只喂了她一杯水,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知道吗? 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若是不尽不实 长安城中传闻,李承玠麾下的明光军有削肉剔骨的大刑,有经验的师傅能硬生生刮三百刀而人不死,孟追欢攥紧了自己的袖口,若是不尽不实 李承玠沉默了良久,若是不尽不实你便吃不饱,穿不暖许是觉得此番着实没有威慑力,又补充道,我还会揍扁你养的小乌龟。 孟追欢将眸子垂下,你问吧。 那小孩叫什么? 孟祚新。 他多大? 虚岁六岁。 什么时节生的? 三月初七、辛夷初谢,桃花始开。 孟追欢越答,便觉得李承玠的脸色直耷拉下来就要掉在地上。他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未张嘴,对着孟追欢哼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李承玠迈着步子从营帐中走出,仰头望青天,孤月圆满一如上元灯节。 他身边来了个须发皆无,脸面白净的小内侍,捧了空碗承给他看,小阿郎吃了半个胡麻饼,洗漱后睡下了。 他倒是像他阿娘,是个没心没肺的。 二平听完这话不知道如何回答,关于荆国公夫人和他家阿郎,他曾听说过青梅竹马嫌无猜,云心水性寡情爱的坊间说法,从前只觉得此乃天下第一背信弃义、没皮少脸之人。今天看他阿郎对那小孩儿的反应,莫不是那小孩儿的身世大有根底可寻? 他叹道万不能错过这样天大的巴结机会,小阿郎性情坚忍,那密道足足跨了大半个长安城,小阿郎硬是不哭不闹的走完了,这点上,颇似将军。 李承玠瞥了一眼二平,这世上有人怀胎十二月产子的吗? 自然是有,他瞧见李承玠的眼神,只陡然觉得全身的汗都冒了出来,自然是没有。 二平在旁低声道,妇人惯会讲昧心词,这怎么做得数? 那垂髫小儿呢?那小孩和她说的一般不二。 二平沉了沉心神,正思索着如何应对,只见他家将军将一个钱袋子砸在他手里,军中爱食羊肉多膻腥,你明日去城里的酒肆中请个厨子来她俩做饭。 第2章 二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最可怕的不是他家将军突然要养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而是他家将军明知道这小孩儿不是他的还要养。 夜里的微风吹过,掀起帷帐的一角,孟追欢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李承玠将她叫醒后,她就一直绷着一根弦,见他出帐后,才勉强躺倒床塌上。 虽说全天下都知道李忧民父子清君侧是假、谋大逆是真,但李承玠的营帐却保留了昔年旧制,未曾僭越,孟吹欢微微叹了一口气。 昔年她姨母薛观音三千宠爱在一身,满门姻亲皆列仕门豪强。薛观音子嗣艰难,就把自小丧母的孟追欢养在蓬莱殿中、伴读于崇文馆内。 薛观音盛宠十多载、把持朝政小六年。在大明宫的九重阖闾里,孟追欢斗尽五坊花冠鸡,走遍连楼乌骓马;太液池的风也绕着她转,蓬莱岛的雨见她都不敢下;赵韩二王甘当她的跟班,李承玠更是听她、依她、从不敢违命于她。 可惜天地安危两不知的孟追欢早已随她夫君孔文质的死一起葬在太液池的潺潺流水中,只剩下如今在李承玠军帐中的惶恐不安、辗转难眠。 孟追欢的衣摆上全是泥点子,她怕弄脏了李承玠床塌上洁白如新的波斯毛毯,只能浅浅地躺在床边上,望着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她听到李承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自禁将衣襟往胸口拢了一拢。 李承玠将一套簇新的襦裙放在她身边,换上后再睡。 他说完这句后却全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孟追欢也觉得自己和李承玠就算男女七岁不同席也早就同席多年了,男女授受不亲也早将孩子授受出来了,自己也不必羞赧,就当着李承玠的面换起衣衫来。 李承玠看着她大大咧咧换衣服、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火气直往上窜,孟追欢,你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 脸面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孟追欢褪得身上只剩一件石榴红的诃子,直勾勾地望着李承玠,你说要脸面干什么? 李承玠忆及当年上元灯节、不行宵禁,孟追欢骗他看花灯,芙蓉园曲江池上,船舶飘摇一夜,她事后却说,照夜白,我很快便要成婚了,成婚之后,你还愿意与我偷情吗? 她总是这样,与人情好的是她、弃如敝履的也是她。 李承玠嗤笑了一声,将波斯毛毯扔在孟追欢身上,本想转头而去,又想到这明明是他自己的营帐,就在旁边的榻床上合衣睡了。 第2章 :我去石窟画观音 帐外晨鼓震天好似要打穿孟追欢的耳骨,她是想睡也睡不下去,她床边守着一个须眉皆无的年轻男子,想来是一个太监。 二平将净口洗脸的物什都放在小几上,向她行了个插手礼,夫人,柴火上还热着金粟平 金粟平:出自于烧尾宴中,洒满鱼子的蒸饼。 ,军中简陋,等东西二市开了后,二平再去酒肆里为您请一个合口味的厨子来。 孟追欢点了点头,不用这么麻烦,有什么便吃什么就是了。 二平口中应是,却也听说过这寡妇好奢靡的名声,他如今的大好前途都系在秦王身上,对秦王的老相好自然一定马虎不得。 孟追欢咬了一口这和着鱼籽做的蒸饼,唇齿间都是鲜味儿,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个才问,昨日和我一起来的那小孩儿呢?可给他送过早食。 由大小杨校尉照看着,二平又补充道,小阿郎吃了足足两个,我这就带夫人去看。 孟追欢随着二平走出营帐的时,正好赶上了李承玠带着骑兵巡营。 明光军胸前的金属圆片晃着阳光,教人睁不开眼,士兵列为两队手持马矟,李承玠和他的副将在旁指挥,一时间旌旗猎猎,马蹄砰湃,不闻喘息,但闻人马之行声。 骑兵多使马矟,而说李忧民麾下以明光军最佳,明光军中又以李承玠为翘楚。 李承玠不过一穿一刺之间,便挑落了对面壮汉的兜鍪,那壮汉爽朗地笑声回荡在营帐间,不愧是我宇文飞熊的大外甥!古今马矟第一人也! 孟追欢晃了晃微眯的双眼,她才意识到过去陪她悠游龙首原、畋猎上林苑的照夜白,和眼前马矟刀横、麾帜营垒的明光军主帅,居然是同一人。 孟追欢感受到了李承玠飞来的眼刀,二平连忙拉着她往后营帐走去,夫人小心,快随奴往后帐这边来。 明光军驻扎之地与外城郭相连,李承玠治军颇严、上下有度,也未行烧杀抢掠、抄没人家的勾当,反倒是经常用钱财来换些猪羊麦黍、布帛鞋袜。故而明明是人人可诛的乱臣逆贼,明光军却颇受百姓爱戴,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农户来以食易财。 二平兴奋地向孟追欢介绍着,又仔细地着孟追欢的神色,只怕这女人误会了他家将军手下的明光军是一众穷凶极恶的匪徒。 他又引孟追欢往后帐而去,帐外立着一男一女,长相颇相似,应该就是二平说的大小杨校尉了。 大杨校尉名曰吹花,长于弓弩;小杨校尉名曰嚼蕊,擅长使剑。这两兄妹是将军手下最为得力的近卫。 使剑? 不是孟追欢见识少,而是论及兵器,长安城中剑术大多以赏玩取乐为主,真说起上阵杀敌,军中还是以大开大合的横刀陌刀为佳。 第3章 哥哥,你去后面拿些瓜果来给荆国公夫人,杨嚼蕊支开了她兄长后,就引着孟追欢往帷帐内走。 小孩似在睡觉,隐约能听到些轻浅的呼吸声。 孟追欢轻声道,大梁多剑术名家,校尉是师从何人? 杨嚼蕊未曾回头道,公孙氏。 可是一舞剑气动四方的公孙氏?孟追欢捏了捏自己的裙角,昔年公孙大娘在大明宫做剑器舞,舞碎晴空、挥昂动天,不想校尉居然是公孙氏的传人。 是呀,杨嚼蕊的手缓缓地抚摸过她的剑,我师傅苦心钻营剑术,寒来暑往数载;可天下人只知道我师傅是合乐而舞的绛唇美人,却不知我师傅也是卧枕太阿的戍边英雄 杨嚼蕊手指轻挑,就将剑鞘打落,一时间剑刃飒飒,直往孟追欢的眉眼处杀来,你们这些权贵,一向都只会戏弄于人。 二平见杨嚼蕊拔剑,忙冲到孟追欢身前挡住,校尉冷静,荆国公夫人昨日是住在将军帐中的 我杀的就是住在将军帐中的女人杨嚼蕊用剑柄将二平顶开,剑锋直抵上孟追欢的脖颈,我闻你与荆国公相约投湖殉国,荆国公跳了,你为什么不跳? 孟追欢深吸了一口气,抱住自己的膀子,太液池水冷。 杨嚼蕊冷笑了几声,看二平在旁爬着出账,估计是去请李承玠来,所以荆国公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入将军帐中?今天我就要杀了你这个贪生怕死、朝三暮四的女人,你如今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你评价的倒是不错。剑势又近了几分,孟追欢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一滴一滴地血正在渗出,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面传来急促地脚步声,矢弩从孟追欢耳边滑过,杨嚼蕊手中的剑随之滑落,她望了一眼,随即朝着帐外的方向跪下,属下有罪。 李承玠将弓弩随手一扔,从孟追欢的衣角上扯了一块儿布将她的伤口裹住,军中肆杀未遂,该打二十军棍 他手上力气颇大,缠得人有些喘不上气,粗重而又带着几分愠怒的呼吸全都喷在孟追欢的脖颈处,激得她汗毛直立,他轻轻嗤笑了两声,可杀的是无情无义之人,可以免罚。 杨嚼蕊给那小孩儿喂了不少分量的蒙汗药,现在只能由二平在帐中守着等他醒来。李承玠便将孟追欢带回了自己的营帐内,边替她上金疮药,边眸子就这样盯着她,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怎么折磨你。 那你想好了吗? 李承玠的手掌微微出汗,就这么贴在孟追欢的脸上,你知道吗,在西北的日子里,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梦见你,梦见你这张惹人生厌的脸。 孟追欢觉得伤口渗出些凉意,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弘道二十年四月,那时候我还在韩王麾下,李云珈这个绣花枕头平日里和你呼卢喝雉、斗鸡跑马惯了,对于戎车步骑、战法角阵一窍不通,很快便陷入了突厥人设下的陷阱,沙州 沙州的治所在敦煌一带 一役、梁军溃散,我差点就要死在大漠中 说来我还是要感谢你,李承玠凑近了一步,眼中意味不明,如果不是我哽着一口气,非要回去见你的话,我根本就走不到敦煌、走不到供养石窟。 鸣沙山一带黄风吹沙、戈壁奇崛,笃信佛教的达官贵人在此开设供养石窟,以示慈悲虔诚。开凿石窟的供养人们则会请来画师在石壁上描摹出家族姻亲、僚属部曲的肖像之图。 弘道二十年四月,她与荆国公孔文质新婚,孔文质便命画师图画她的肖像于孔家的供养石窟中,以求她平安生产、小儿康健。 你是说 我便被荆国公家的奴仆认作了来石窟作壁画的画师,他将他家夫人的姓名、出身、样貌全都说与我听,李承玠浑身上下好似凝了一层冰霜,那奴仆说,我画得真好,就好像是见过他家夫人真人似的,我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面对着他剖心挖肺般的控诉,孟追欢却只是拘谨地坐在榻床上面色如常。 明明她的一句宽慰乃至一滴眼泪,就可以将他这些年所受的风沙日暮、朔雪铁马一笔勾销,可她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发一语。 无论是北征突厥,还是随他阿爷靖难,他走过太多烽火胡缨、白骨如山的战场,看过太多生死存亡、白进红出的厮杀,原来他自以为宽怀释然的大将胸襟亦有错漏之处,这个女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要小肚鸡肠。 李承玠装起从前那副嘲弄的模样,将那些心如刀绞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缓缓地逼近她,似是想从她平淡如水的眸中看出几分愧意来,孟追欢,听到我死在沙州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你是在筹谋着你的婚事,还是在担心以后找不到这么合你心意的偷情对象了? 我有孟追欢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回忆,我有给你烧纸啊。 第3章 :斗鸡走马长安道 孟追欢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杨嚼蕊抱着剑坐在她的床边上,杨嚼蕊瞪了她一眼道,以后就是我伺候你了。 第4章 杨嚼蕊将一碗已经冷透了的毕罗 毕罗:像包子的有馅儿面食。 放在小几上,吃了就出来,从今日开始,就由你照顾欢娘的吃喝拉撒。 欢娘?孟追欢边将毕罗往自己的嘴里塞,边往外走去追杨嚼蕊。 孟追欢终于见到了欢娘本人,居然是一只通体雪白、橙喙钩嘴的大鸟,孟追欢看了许久也看不出品类来,这是大鹅? 这鸟名叫信天翁。李承玠的手里拿着一条腌鱼塞到了鸟嘴里,是爱吃腌鱼的水鸟。 孟追欢听了脸上一热,别无其它原因,她小字栾侯 栾侯:汉中有鬼神栾侯,尝在承尘上,喜食鲊菜,能知吉凶。甘露中,大蝗起,所经处禾稼辄尽。太守遣使告栾侯,祀以鲊菜。侯谓吏曰:蝗虫小事,辄当除之。言讫,翕然飞出。吏仿佛其状类鸠,声如水鸟。吏还,具白太守。即果有众鸟亿万,来食蝗虫,须臾皆尽。 ,是《太平广记》中所载的爱吃鱼鲊的鬼神,只因在弘道二十年江南道一带蝗虫过境、民生劳苦,而在她及笄礼那日飞来群鸟,将蝗虫尽皆食去。高祖皇帝李忧情大喜,就给她赐字栾侯。 姨母故去后,已经很久无人唤自己小字了。孟追欢突然听到李承玠养了这样一只爱吃腌鱼的水鸟,不由得千种万种思绪涌上心头,只怔怔地望着他。 李承玠不去看孟追欢,只是将腌鱼喂到欢娘嘴边,声音忽地就沉了下去,好像有什么梗在喉头,信天翁是东海海域上的海鸟,待长大了信天翁便会跳舞求偶,然后相爱一生。信天翁往往会留下一只在巢穴中孵蛋,另一只则会去寻找食物,他们在海上分别数月,当信天翁夫妻重逢时,他们会昂首阔步、轻轻碰嘴。 可即使这样,这世上最忠贞的鸟中,也会有抛弃背叛。据渔民说,这只雌鸟就抛弃了她的伴侣潇洒自在去了。 李承玠忽而转过头,嘲弄地看着孟追欢,昨天夜里他似个行迹疯癫的病人一般逼问她,得到了一句什么,给他烧过纸?冥币他又不能花。 李承玠很认真地望着孟追欢,你说鸟中若有神明,会不会降下天罚,惩戒这些不忠的爱人? 孟追欢蹲下身来,摸了摸大快朵颐的欢娘,想争辩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承玠将欢娘的饭碗放在孟追欢手里,别和欢娘抢食。 孟追欢撇了撇嘴,心道,我才不会。 孟追欢一天到晚什么也没做,就光给欢娘做腌鱼吃了。 说来这给畜生取人的名字以折辱人的法子还是李承玠从孟追欢身上学到的。 孟追欢幼时酷爱斗鸡,按照五陵轻薄儿的说法,斗鸡要选些花冠鲜彩、目若侧睨的鸡才能斗得人节节败退,但是孟追欢不喜欢这样的鸡,孟追欢好养些白羽痴肥、玉雪可爱的鸡。 纵是吃再好的米粮、睡再好的鸡舍,孟追欢所豢养的白鸡也总是外面的花鸡斗得满地乱爬,咯咯不止。 直到李承玠为孟追欢寻到了一只鸡,那鸡丹冠鹤毛、骄矜乖顺,平时则窝在臂弯中睡觉、一上场则振翅瞋目、直摧雄敌。 孟追欢连着翻了好几天书,只觉得一定要为这只鸡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照夜白 照夜白:是玄宗皇帝的坐骑。韩幹有《照夜白图》。 吧、照夜白就不错。 照夜白本是李承玠的小名,李承玠的阿娘是鲜卑人,和她们汉人男人及冠、女子及笄后取表字要引经据典、文意隽永不同,鲜卑人取名只求一样贱名好养活。 在九仙门外的斗鸡楼中,照夜白为她上阵杀敌气势如虹、生死白骨只愿让她逞尽威风。 可惜雄鸡寿数有时,孟追欢不自禁摸了摸欢娘的白净的羽毛,照夜白走后,她再也不看斗鸡。 孟追欢将欢娘喂饱后已是一身的鱼腥味,从前她是日日要沐浴的,但军中条件艰难,她已经好几日未曾沾过热水了,她额角的碎发已被汗水濡湿、诃子紧贴着后脊背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她看到李承玠从军帐边匆匆而过,忍不住想开口讨些洗漱的物什。 李承玠鼻子缩了缩,抬手吩咐二平给她准备热水和衣物。 二平将她领到后帐中,隔着薄垂的纱幔,李承玠仰躺在书几上,黄纸翻页声清晰可闻,红火炉上温着一壶酒咕咕作响、炙着一叠牛肉滋啦滋啦。 热水浇在孟追欢的臂膀上,烫出一片红晕,孟追欢只觉得李承玠翻页翻得好快、把她的心都翻乱了。 二平为她准备的是一套劈针绣的折枝花纹红裙,近年来战火燎原,好的绣娘都逃到乡下去避难了,她算来已是好久未穿过这样的时兴花裙。眼下寻不到珠钗,她只好挽了个单髻别在脑后。 李承玠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孟追欢的撩水、穿衣、挽发都承现在他的书册上,什么军务冗杂、什么奇正阵法、什么入主王城,通通都没有眼前这只自在戏水的信天翁来得重要。 李承玠叹了口气,只恨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没出息之人,又把孟追欢吆过来替他斟酒。 孟追欢手手轻轻一抬,却将半壶都倒进了自己嘴里,李承玠,我想和你打个赌。 赌三日内,你就要毕恭毕敬、高车驷马地送我出这明光军的军营。 第5章 李承玠扑哧一笑,那赌什么? 若我赢了,今后你就算再郁愤难当,也要听我解释、听我说辩,不能平白无故的给人判了死罪。 李承玠听了这话后好似一口气梗在喉头,他直起身来,把住孟追欢的肩头,那我现在听你解释、听你说辩,你能告诉我,我随阿爷北征突厥后,发生了什么吗? 孟追欢忍不住将头埋在李承玠的衣襟上,似是要把一切和盘托出,但过了半响,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承玠捏了捏孟追欢的肉脸,只叹了声,倔驴。 李承玠轻轻地将她放在软塌上,烛火摇曳晃得人睁不开眼,李承玠也不吹灯,只是捏着她的脚将木屐取下,又用大腿把她的腿心撑开。 李承玠的长年写字使矟而成的老茧在她的软肉上搓磨着,他的手越挨越近,所过之处都是火热一片、溪水潺潺,好似要钻到她的最里面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孟追欢眼眶中满是泪花,李承玠也微微喘着粗气,还带着水泽的手在孟追欢胸前的一片晴雪地里打转,但却再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将孟追欢脱得只剩件诃子拥在怀里。 孟追欢已然砸入梦乡,李承玠却眼前都是她那件劈针绣的折枝红裙。 昔年高祖皇帝李忧情初登基之时,绝奢靡、杜欲念,下令宫中不可用这靡费颇多的曳地长裙。 然而花朝之节匆匆一瞥,花鸟使寻遍长安城大小里坊,终是找到了已嫁作青衣小吏人妇的薛观音,自此后,五幅长裙扫尽宫中落梅、各色绫锦绣瞎了数百针娘的眼睛。 他轻轻吻过孟追欢的眼睛,不能怪高祖由俭入奢易,要怪只能怪这石榴裙太红了是不是。 第4章 :弹看飞鸿劝胡酒 欢娘在旁边咯咯叫地讨食,才把孟追欢从睡梦中拉出来。 想到昨日孟追欢不由得脸上一热,她出嫁的时候肚子已经两个月大了,她姨母薛观音自然不会教她什么闺房秘事,她那些有限的知识都来源于蓬莱殿内那不甚隔音的墙板,她只知道,姨母常说,你真大,你比我那前夫大多了。她虽然不知道说的到底是哪里大,但这话一出,姨父就会高兴。 早上她就依样画葫芦般地夸了李承玠,李承玠却不理她了,男人的心思真难猜。 孟追欢将一盘巨胜奴 巨胜奴:即油炸的黑芝麻撒子。 吃尽了,又掐着手算了算日子,二平,怎么李忧民的大军却来得这么慢? 二平笑了笑,我们明光军是一等一的轻骑兵,效仿突厥,以甲胄为常服,逐水草为居室,以牛羊为军粮。 将军只用了三日便奇袭长安城二平看到她神色微异,又补充道,而辅国大将军手下都是重甲兵,自然是来得慢些。 孟追欢感叹道,李忧情、李忧民两兄弟不愧是水贼河盗出身,是祖传的恬不知耻,前有李忧情一个泉州卖鱼翁敢自认李耳后人;后有李忧民谋大逆却还要给自己封个辅国大将军。 孟追欢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必得多转转,要让全明光军上下都知道自己这个风流浪荡的女人在李承玠帐中才好。 李承玠想来是怕她出事,又叫了嚼蕊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路中撞见一队军士,那些人只唤了杨校尉,却望着她不知该怎么开口。 唤我荆国公夫人便是。她将将开口,就听到杨嚼蕊在后面啐了一口。 这一路上只要逢人,她便说自己是荆国公夫人,杨嚼蕊脸就越发黑沉了下去。 她拍了拍嚼蕊的肩膀,我知道这长安城中,对孔文质芳心暗许的人很多,但是嚼蕊你放心我虽和他做过这七年夫妻,但其实不是很熟 二平瞥见嚼蕊又要拔剑,连忙把孟追欢护在身后,夫人你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年哈丹巴特尔部大举进攻关内,嚼蕊曾随荆国公守城,才不存在什么男女情长。 杨嚼蕊知今日大庭广众下怕是杀不了她,也不顾什么军令,提剑便走。 孟追欢闻此言,不由得想起了她那太液池中决然赴死的夫君,他说,只消在坟头,祭我一碗斡难河畔的水、一捧祁连山脚的沙。 孟追欢呆在明光军中的这几日,军士训练愈发打紧,李承玠每每都是要到了夜里才会回来。二平又为她寻了一把曲颈琵琶坐在火堆旁,打发时光。 她姨母薛观音最擅琵琶,高祖皇帝传她阿爷孟白甫为薛观音作诗,流莺仙鹤唳明月,金铛玉铃挂白虹。卿本霓裳神仙女,琵琶一拨绝凡尘。 可她姨母成也琵琶,也最恨琵琶,严令禁止她学琵琶。她不过是跟着乐坊的人学了首小调才弹给李承玠听,她姨母就要拿着戒尺打她屁股,打完了又要抱着她哭,欢娘你要记住,叫女人弹琵琶的男人要不得。 孟追欢轻轻一拨琵琶弦,只见宇文飞熊带着一个白面长须的书生也坐了过来,宇文飞熊取了好些野鸡野兔、就要剥皮拔毛火烤。言语举止之间却对那白面长须的书生很是恭顺。外甥媳妇,这是客京华客公。 孟追欢心想,她夫君还在孝期她却和李承玠不清不楚地,哪一个汉人听了不要呸两口,李承玠他母家鲜卑人却已经叫上了外甥媳妇儿,鲜卑人果然是没什么纲常伦理。 第6章 她也不应,只是对着那位客公点了点头。 外甥媳妇你是不知道,这位客公料事如神、通晓天机、能呼风唤雨宇文飞熊小声道,还会帮别人合姻缘八字,我说你和我外甥成亲前就要找客公算一下。 孟追欢对着那白面长须之人上下打探两眼,想来这位客公大概是李承玠的军师,却从前在长安城中,没听过这等人物。 宇文飞熊将那野鸡野兔烤得滋滋冒油,孟追欢嘴馋不想动弹,就调弄起琵琶的琴弦,客京华眼珠子咕噜直转,与她搭话,夫人您的父亲,似是孟白甫孟舍人? 孟舍人一句疏狂意气凌九霄,追欢逐笑须年少文名誉满天下,得高祖皇帝青睐,圣人研磨,贵妃侍笔。天下学子,谁没有读过孟舍人的诗呢? 可是真论起琵琶诗,我最喜欢王介甫。客京华拿出酒袋自酌了一杯,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出自王安石《明妃曲》 旁人写明妃与琵琶,或写明妃恨意幽怨、或写明妃思乡念家,可是只有王安石劝明妃胡汉之别又有什么重要的吗,心与心相知才是最要紧的。客京华着人拿来了杯子,斟了一杯递给孟追欢,夫人可要饮一杯胡酒吗? 孟追欢摆手推开,直视着客京华,客公可知道,论及写诗,我最不喜欢王介甫的诗。 宇文飞熊本就对写诗、琵琶、明妃什么的一窍不通,只听懂了他那外甥媳妇怕是和客公认识的这个王介甫有矛盾,他不由得大手一挥,拍拍孟追欢的肩膀,把这个叫王介甫的喊来,吃顿肉、喝顿酒,就没有什么说不开的事儿! 孟追欢与客京华相视一笑,却没有人愿意给这个大老粗解释两句。 孟追欢不知马奶酒的后劲十足,几杯酒下去,就已经醉得天旋地转了,李承玠来的时候,她正把手伸到火堆里取暖,他再不制止,怕是明天她就能被燎泡疼得哭天喊地。 还能走吗,知道营帐在哪里吗?李承玠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一晃。 当然能走,我还能骑马呢!说着孟追欢便一个猛子想扑倒他背上,却因他着实太高,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傻笑。 李承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半蹲在地上,等孟追欢再次扑过来时,他便让她双手环抱住脖颈,手向后把住她的屁股,将她稳稳当当地背在了背上。 李承玠抖抖身子,真醉了?还是装醉?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啊! 孟追欢说完便开始在李承玠的脸上乱摸,他看不到路,便只有停下来,等她摸出个所以然来。 你是我的通房大丫鬟啊! 你要是再胡言乱语一句,我就给你丢到护城河里喂鱼!李承玠说完后便再叹一口气,算了,我不和醉鬼计较。 你怎么不是我的通房大丫鬟,我姨母说了,李云琮和李云珈都已经纳了通房丫鬟,我也及笄了,让我在李云琮、李云珈两个人之间择一个夫婿。 孟追欢说到这里便胸中郁结,他们都可以找通房大丫鬟,凭什么不让我找!他们找通房丫鬟就是宫廷旧礼,凭什么我找就是不知廉耻? 李承玠听罢便知道,这女人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将这当成七年前了。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通房丫鬟又是谁啊? 你的通房丫鬟是谁啊?赤豆还是赤茶,你们俩每天盖着被子聊天啊? 赤豆赤茶是我身边的得力女官,谁准你口出轻狂?孟追欢一掌就抽在李承玠的嘴巴子上,她喝多了没轻没重,打得李承玠头晕目眩,你听好了,我的通房大丫鬟是魏王第二子,如今的宁远将军嘘,别大声叫他的名字,吓到小孩了可怎么办? 李承玠竟真的背着孟追欢往护城河边走去,我看你今天是真的想去喂鱼。 啊有人要害我,李承玠救我!李承玠救我! 已经有眼尖的巡逻兵士往这边瞅来,李承玠赶紧把孟追欢放在一棵树下捂住她的嘴巴,嘘了一声,你再这么叫,将李承玠吼来,他将小孩都吃了怎么办? 孟追欢想了想,好像她确实有一个孩子,又好像没有。 李承玠见她抱膝而坐,甚是乖巧,决定趁此良机,对她好生盘问一番,孟追欢,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听明白了? 军士巡营的火把逡巡而过,照着李承玠意味不明的一张脸,他伸手替孟追欢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李承玠为什么是你的通房大丫鬟? 因为我在曲江池的小舟上和他行了周公之礼我又不能给他一个名分,就只能委屈他了。 李承玠的哼了一声,怎么?因为他举止粗俗,不通诗文,是从草原上来的鲜卑放羊佬,而不是你们附庸风雅的长安贵人,所以他便不配娶你是吗? 孟追欢摸着额头,似是真的在思索,那确实不是因为这个。 李承玠正想追问下去,但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特地给自己找气受,便叉开了话题,那我再问你,孩子是李承玠的,还是孔文质的? 第7章 孟追欢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用双手搂住李承玠的脖子,嘿嘿,我才不告诉你。 第5章 :满眼娘子颜色好 雨水淅淅沥沥而下,好不容易休息了一日不必练兵,李承玠的舅舅宇文飞熊非要冒雨去山坡上打些野味儿来,李承玠却不知脑子哪里缺了一根筋,跟着宇文飞熊将长安城一周都跑遍了,终于打了一双大雁来。 打完后他也不许宇文飞熊吃,只是盯着这双大雁出神。 李承玠心里略微叹了一口气,长安城娶亲,新娘以扇掩面,新郎要赋诗以催新妇梳妆。 他在敦煌画石窟之时,曾听孔文质家中部曲说道,我家夫人之父是百代诗人冠冕,引得长安纸贵的孟舍人,对诗句极为刁钻,国公在夫人门口硬是作了二十五首催妆诗,作得夫人满意了,这婚才礼成。 从前在崇文馆上学时,他最为不善的却是作诗,每每就算合上了平仄,也会因为文意过白被孟追欢讥讽,他想就像孟追欢天生就挑不来斗鸡一般,这世上也要有人天生就不会作诗。 李承玠在纸上删改几番,只觉不妥,他想将孟追欢写成蓬莱谪仙下凡嫁他,却读完只像个穿金戴银的胖丫头。 他手下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人,唯有客京华虽然屡试进士而不中,但至少是个读书人。 他找来客公为他改诗,客公却说,诗人说好、却要写不好;诗人说爱,但却要写恨。你明明日日都想见到他,你却要写见到她却情怯;你明明夜夜都要梦到她,你却要写梦到所有闲人却就是梦不到她。 这里说的是近乡情更怯和唯梦闲人不梦君。 李承玠听后大呼震撼,大梁的这些诗人一天天使不完的劲,不念四书五经,写诗竟还用上兵法了。 李承玠坐在桌案前苦思冥想一下午,删删改改,终是得了几首满意的。 回到营帐中,洗澡洗得满面通红的孟追欢着一袭青绿色的大袖衫,那大袖衫上夹缬了好些鸳鸯涂样,还有了不少花钗,她最爱这些,不由得插了满头,却又拔下,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情肠。 李承玠轻轻将胭脂抹在她的唇瓣和两颊上,又用手心的余温将其抹匀。他向来最爱看孟追欢化妆,只觉得她傅粉施朱、轻扫蛾眉的样子最为丰艳秾丽。 李承玠望着铜镜中的孟追欢,孟追欢也看着铜镜中的李承玠,两人就这样半响无话。 李承玠在她面前打开一个木箱,里面却是两只大雁,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红衣,将大雁捧着递给她,她不由得偷偷笑了笑,男红女绿,原来是人间嫁娶。 孟追欢装作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瞪大了眼睛问他,怎么了,今日吃大雁吗? 李承玠就梗着不说话,只是将她拉在榻床上坐下,又递了她一把茜红的团扇让她遮面,孟追欢有意要激一下他,转头将团扇打掉问他,这是干什么? 李承玠面上没什么表情,认真地指着她右脸颊,你长痘了,遮一遮。 李承玠看她坐在榻床上乖巧地举着团扇,心头一热,又清了清嗓子,我今日得了一首诗,邀请你品评一下。 孟追欢脸上的笑意连团扇都遮不住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李承玠居然开始作诗了,那你念吧。 淡扫蛾眉胭脂面,闲调素指晚霞词。满眼娘子颜色好,一颦一笑醉春风。 李承玠本以为孟追欢会对他这诗大肆嘲笑一番,然后任他念到天亮也不将扇子放下。可只见孟追欢轻轻揭开扇子,面若桃花、浅笑低眉,却好似真的能醉倒春风。 她再与李承玠共同握绳结穿过镜钮、又结发于锦囊中,还喝过了用五彩丝线连好的小瓢。这些仪式她从前都做过一次,不由想到了她前夫孔文质,只觉得恍如隔世。 李承玠看着她这般扭捏、似是敷衍的模样,心里一滞,她是不是不愿意,她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和她成亲,她是不是还想着她的前夫,想着那个能作二十五首催妆诗的孔文质? 李承玠越想便越气,又想到了她从前,成亲后想和你偷情你死了我有给你烧纸这样的荒唐话,她这样从小念孔孟之道长大的汉人怎么会丈夫热孝里就和别人成亲?分明是只把他当作偷情对象取乐。 孟追欢低低慨叹一句,自己是怎么又把李承玠惹着了,只能上前去抱着他,我谈琵琶给你听好不好? 孟追欢不知道的是,姨母不许她学琵琶,她又喜欢的紧,她只能偷偷弹给李承玠听,李承玠幼时又对她有着朦胧的恋慕之情,从不肯说她一句不好。 孟追欢尽管只会弹一首《绿腰曲》,却向来对自己的琵琶相当之自信。 李承玠沉默了,本来心情就不好,她今天还要弹琵琶,弹完他还要绞尽脑汁地夸她跟木匠拉锯一样的曲子。 孟追欢将那曲颈琵琶翻出,随手轻轻一拨,又弹起了那熟悉的小调,她弹得不徐不疾,又呕哑嘲哳、酸涩不明。 李承玠心里更为窝火,只一把从孟追欢手里将琵琶夺去,孟追欢却将这动作理解成了这男人又被我弹琵琶的样子迷倒了,伸出手将李承玠的脖颈搂住,坠着他躺倒在榻床上,见李承玠没什么动作,孟追欢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就胡乱在他的胡茬上亲了一口。 第8章 孟追欢听到不知怎地李承玠竟然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无奈还是快慰孟追欢终究无从得知,很快便被李承玠如潮水般的亲吻所侵蚀。 她这衣裳领口敞地颇大,如同石榴籽洒在白玉盘中,又欲遮不遮。李承玠将手覆了上去,想揣在怀里把这白玉捂热。 此时此刻孟追欢身上的所有衫子都堆叠在腿间,八月间的夜都蒙了一层秋霜,她忍不住贴上火热的李承玠。 李承玠的气喘得越发快了,挨在她的耳边说些昏话,她虽然听得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那话极下流。 孟追欢只觉天在摇、地也在摇;烛火在摇、床幔在摇,一会儿让人头晕目眩,又一时间好似天地都寂静了,她时而被李承玠吊得不上不下只想拿拳头锤他,又一时间想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于她,此中玄妙,她居然找不到一句妥帖的话来形容。 她姨母果然说的不错,叫欢娘弹琵琶的男人要不得。 在快慰的那一刻李承玠不自禁伸出手掩住孟追欢那湿漉漉的眸子,夜还很长,他如此这般地想。 第6章 :我诗多是别君词 李承玠第一眼便不喜欢这孩子,可能是希望越大就摔得越狠,看到那孩子不像自己已是心凉了三分,又听到那孩子是永隆元年三月生的,算了算日期,怀上的时候想必她正与孔文质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李承玠就越发不想见那小孩儿。 而这几日自嚼蕊为杀孟追欢对那小孩儿用了迷药,她可以说是对那小孩儿连问也不问一句。李承玠一边又觉得她还是一贯没什么良心,一边又庆幸对孩子都这样,看来她和孔文质也感情不深。 他昨夜与孟追欢情好,虽然觉得她这人脾气不好、又说话爱戳他心窝子,将来和她成亲肯定大有苦头可吃,幸好他打仗这几年,练就了一身吃苦耐劳的好本事。 作为孩子的后爸,李承玠想这孩子如果是像孟追欢一般好撒娇扮痴那也可以说得上一句可爱,但如果遗传到孔文质那古板严肃的性子,自己就将他送到庄子里去。 李承玠命人将那小孩带到帐中,命厨房做了小儿都爱吃的水晶糕 水晶糕:糯米糕,嵌上枣子。 给他端过去。那小孩儿却咬了一口便放下,显然是不大爱吃。 你不爱吃甜吗?那你想吃些什么,要吃光明虾炙还是箸头春 光明虾炙:烤活虾;箸头春:烤活鹌鹑 。李承玠照着孟追欢平日里的吃食喜好揣度着。 我才不是不爱吃甜,只是你这糕蒸得过了火头,没等糯米刚刚爆花的时候就呈出来,也没捏出个什么花样来,我才不爱吃,末了,这小孩不忘补充道,这做饭的厨子该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李承玠冷笑了几声,他的欢娘虽说也刁蛮但不过偶尔欺负欺负他和李云琮、李云珈两兄弟,哪里干得出动辄打骂吓下人这样恶劣的事情,他将那盘水晶糕端走,这个不想吃那今日就没有得吃了。 那小孩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厉声哭了起来,只见其声不见其泪,明眼人都瞧得见不过是因为孟追欢到了。 那小孩声音嚎得更大了些,阿娘,他不给我饭吃他还打骂我! 孟追欢却不大相信李承玠特地来欺负这么个半大小孩儿,只是这其中缘由复杂,不能让李承玠知道。孟追欢就只好乖乖那小孩儿的头,将那小孩哄出了帐。 李承玠暗地里啐了这母子俩一口,如此顽劣小儿,定然不是他生的! 孟追欢摸了摸这小孩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小孩不是孟追欢的小儿孟祚新,而是高祖皇帝李忧情的第三子李云珞。 弘道二十年,那位草莽出身的皇帝病重,他没有将这一手构筑的帝国交给嫡脉承祧的长子、也没有传给贤良方正的王爷,而是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奉给那他宠信恋慕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和她的二岁小儿,至此建制永隆。 世人总说是她姨母骄奢淫逸、克扣粮草,以致李忧民振臂一举、四方响应。可永隆之年,裁撤不尽的冗余官员、心能吞象的世家大族、积贫积弱的兵马之政、牝鸡司晨的众说纷纭,便是将她姨母燃烧怠尽了也于事无补。 小儿登基、子弱母壮、太后垂帘、外戚干政可妲己亡不了殷商、小怜灭不了北齐,庞然大物王朝的倾塌却怪女子太美,才是咄咄怪事。 孟追欢抚摸着那小儿的头顶,她夫君为此人跳湖、她姨母为此人自焚,她为此人在李承玠面前蝇营狗苟,而她们的君主只是个因一顿吃食就要任性哭闹的熊孩子,她说君臣大义,果然分外不值。 孩子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孟追欢将其哄睡着了之后,又回到李承玠的军帐中,果不其然见到他在那军帐中坐着怄气。 孟追欢从背后去环抱他,将脑袋搭在他肩窝处,我知道你没有苛待他。 李承玠半响不说话,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将她搂在怀中,孟追欢,你也太娇纵他了些。又把孟追欢抱到腿上,轻轻晃着,以后孩子可千万不能让你带。 孟追欢好似没骨头似得,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到李承玠身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几日前你说要和我打个赌,赌三日内,我就要将你送出这明光军军营。李承玠蹭蹭她的脖颈,待到明天太阳一出来就要三日了。 第9章 那你可想好了,要我允你些什么? 李承玠哼了一声,揉揉她的脸,没想好,以后日子还长,留着慢慢想。 月朗星稀,静谧的夜里,号角声吹得又促且急,是独属于李忧民传令官的声音,李承玠皱着眉从睡梦中醒转,他喊来了杨吹花在帐外守着孟追欢,便一个人去领命了。 大将军有令:你这不省心的小子作什抢荆国公夫人和小儿,快给人家全须全尾的还回去,再滚来城门外见我。 此乃大将军的原话,那传令官对他颇为客气,大将军话虽粗,但却不在气头上。此番入主长安,将军应居首功啊。 李承玠嗯了一声,吩咐二平将那传令官送出了帐,又坐到孟追欢床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又赢了,和你打赌我总是大败亏输。 天刚露白、霜重未退,李承玠就将孟追欢喊醒,又为她穿了好几层夹袄,将她和那小孩儿领上了马车。 李承玠骑在一匹黑蹄白身的马上,他跟着马车走走停停,却总是落马车半截身子,孟追欢望不到他,他却总是可以瞧见孟追欢。 马车驶入长安城,其中里坊林立、瓦缝参差、鳞次栉比,当垆沽酒的店家唤醒了沉睡的醉汉,各色商人来往东西市行商,眉目深邃的胡女打着节拍跳起胡旋之舞。孟追欢掀起车帘,原来朱雀大街的荣辱兴衰、大明宫中的跌宕沉浮,都与一家几口、吃饭烧柴无关。 孔家住在崇化坊附近,孔文质有着一个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愿望,孔家又经营着不少旅店以供来往人歇脚。孟追欢进去取了账本,过问了几个管事,今年战乱、科举又停,长安城人员往来少,旅店也只能勉强经营。 孟追欢向来是不知羞的,但和自己的情郎在丈夫的灵堂前告别这样的事还是做不出的,她将李承玠拉到寻常进出的角门,指着旁边的小洞,以后你要来看我,就走这个洞吧! 李承玠又生气地瞪着她,孟追欢! 到这儿了,我们就算是偷情,你怎么能走正门呢? 李承玠觉得气不过,拉着孟追欢就往正门走,孟追欢伸手就推他,好好,不走狗洞,你愿意翻这么高的墙你就翻吧。 孟追欢不忘叮嘱他,别被人瞅见了,你我可以不要脸面,荆国公府上下还是脸面呢。 李承玠哼了一声,推开那角门道,是不是你进去了,还要给他披麻戴孝?我告诉你,你若是在他棺前哭一声,今天我们俩就算是断了。 不哭就不哭,本来我也哭不出来。 李承玠听到她说哭不出来心情顿时好受了许多,将她拉入怀里,用袍子掩住,在鬓角亲了一口,等一得空,我就再来看欢娘。 李承玠目送着孟追欢从那角门走入孔宅,原来送别诗中字字断肠,竟是这个意思。 第7章 :天下闲人孔国公 孔文质入赘她孟家在长安城中流传了不少故事,有说是孔文质为做孟氏东床之婿竟然连读书人的外子里子都不要了,也有说是被薛观音权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她起初也觉得这人显是当官当魔怔了,连绿汪汪的乌纱帽都要往头上戴,她成婚那日硬是逼着他念了二十五首却扇诗誓要他在众人前现个大眼,没成想此人却不慌不恼,孟追欢就算是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得不说,虽称不上什么传世佳作,但也写得不赖。 婚后孟追欢更是变本加厉,常常用孩子亲爹不是你,但口头爹一定是你和虽然你们没有缘分做父子,但他可以认你当干儿子这样的话刺激他,孔文质也不生气,仍旧每天来给她读些《孝经》《论语》这样书,也不知道是念给孩子听的,还是在阴阳怪气她。 这样的境地直到那日两人围炉夜话,说天下之弊,究竟在寒门冗员还是世家大族。 说起孔文质此人,本来是考科举出身的书生,谁知道朝廷大势已去,群雄割据、潢池弄兵,二十四道豪强、三百六十州烟云。孔文质也去投了高祖李忧情旗下谋大事,可高祖却嫌弃他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只让他做了个后方押送粮草的小吏。谁知突厥的哈丹巴特尔部,打得高祖手下大将节节败退,孔文质就这么一路押送粮草,一路收拢残兵,却依靠地利与阵法,死守关内不退。 那是十一月底,孟追欢将小梨子串了串用炉火烤,房间内全氤氲着果香,国公你呢,从前是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又跟着高祖打天下受尽了苦楚,我呢,是国公最看不上的靠着联姻荫官、子弟弄权的世家大族出身,咱们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此时已即将临盆,孔文质则将毯子往她背后垫了又垫,那娘子呢,愿意当世家大族弄权的子弟吗? 孟追欢沉默了许久才将将开口,可是我觉得,天下之弊在于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子弟,靠着父辈门荫,便可获散官头衔,而后在国子学、崇文馆念书,礼部考较,便可入朝为职事官 职事官:执掌具体政务的官员;散官:表示官员等级的称号 世家子弟多疏于文书、囿于眼界、缺少德行,为朝廷之祸孟追欢对着他眨眨眼,每次她想恶心孔文质便会叫他夫君,就像夫君心中的我一般! 第10章 孔文质为她扒梨子吃,可你夫君我觉得,天下之弊在于寒门冗员。 孟追欢吃那香梨吃得口齿生津,书生又不会舞刀弄剑,有什么可怕的? 书生们觊觎仕途,总怀着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美梦,不死不休。孔文质递给她一方手帕,当年陪着李忧情造反的,都是书生。 孟追欢叹了一口气,所以,从前每年进士不过二十人,到了我朝,却要开几百人,不是为了纳天下英雄进我彀中,只是为了绝书生觊觎之心。 那当年那些陪高祖打天下的人呢,怎从未听过有哪位将军是读书人出身? 孟追欢从未见过孔文质这样的神色,他似是悲戚得不能自已又像是在笑,他们全都死了,为了绝他们的觊觎之心。 他们没有死在烽火胡缨、进生退死的祁连山下;也没有死在马革裹尸、以身许国的斡难河前。他们死于朝堂,死于和他们一起打天下的君王。 孟追欢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如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里望透这个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男人的一生,他却没说什么,只是还是如往日般戏谑唤她娘子,娘子我这不还没有死吗,幸好李忧情知道我是个只会守城的闲人。 自那之后,在人外两人是相敬如宾的和谐夫妻,在人后只当是一同吃饭喝茶的茶酒之友。孩子出生在腊八之节,马上便是新朝第一个年,孔文质便说,孩子就叫祚新,孟祚新吧。又为免长安城风言风语,说是永隆元年,三月初七、辛夷初谢、桃花始开的日子里生的。 月色悄然落下,天显现出曙光来。孟追欢忆及前尘往事,辗转难眠,将她的侍女赤豆喊来,我感觉天气凉了,你往掖庭送床被子。 赤豆握住了她的手,夫人莫怕,等风声过去了,咱们就将小阿郎接回来。 孟追欢心里想,这段风声怕是要吹的大明宫底朝天才能过去,却也没说话,只是将赤豆的手攥得更紧。 再不计,总还有李承玠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 孟追欢忙伸手捂住了赤豆的嘴,她只怕隔墙有耳。 八月初,李承玠的明光军围陷长安,孔文质跳太液池殉国、她姨母自焚于花萼相辉楼,却要她务必保下李云珞的性命,她第一计命人在乱葬岗寻了一具小儿尸身,伪造出母子具死于火中,第二计李承玠定会大肆搜捕出逃人员,而收押罪臣子女的掖庭则会灯下黑,第三计也是她最不想使得一计她将本该在掖庭的小皇帝与她的小儿相换,是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杂剧,剧情是春秋时晋国上卿赵盾遭到大将军屠岸贾的诬陷,全家被杀。屠岸贾搜捕赵氏孤儿赵武。赵家门客程婴与老臣公孙杵臼定计,用自己的孩子顶替赵武受死。 之谋。 孟追欢为人母亲,怎么会甘愿自己的小儿赴死,她曾欲在长安城中搜寻年龄长相相似的男孩,以钱财买其性命,替李云珞赴死。可是孟祚新听到此却说,阿娘,儿子却觉得皇帝之命不比百姓之命贵,怎可以黄金买卖? 孟祚新年龄虽幼,但口齿却很清晰,我愿前往掖庭,替代姨舅父。 姨母养她成人,临终之托,她本可为此托赴死,可是若要她小儿的命,她却犹豫。 阿娘不要做有忠义却一生余恨的程婴,也不要云珞他做背负仇恨一生无法超脱的赵武,孟追欢摸了摸孟祚新的脸颊,我要你们都活着,都追欢逐笑的过一生,就像你们爷爷写得诗一样,新新相信阿娘吗? 孟追欢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昨日在角门处,李承玠刚刚亲过这里,只希望你不要恨我。孟追欢如此这般想到。 天光大亮,山外云开,李承玠缓步步入国公府宅院时,孟追欢正躺在回廊下晒太阳。 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俩之间的龌龊事吗? 她虽说未曾服丧但也寻了淡色衣裳来穿,在鬓前别了一朵小白花,李承玠捏捏她的脸颊,心道要想俏、一身孝也说的不错。 那倒比不上夫人,逢人便称是荆国公未亡人,李承玠交腿便坐在她身旁,夫人弄得,我麾下人尽皆知我与个寡妇不清不楚。 我阿爷一进长安城便招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我欺辱忠臣遗孀、玩弄世家女儿,乃少廉寡耻之人。李承玠用指节轻轻搓磨着孟追欢的嫩肉,这不就是夫人想要的吗? 李承玠心里清楚,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常情待之。他破入长安这样的功绩,要真是一路不抢不掠、爱民如子,他那远在千里外的父兄才会觉得他窥伺皇权王位、貌恭而不心服。他未曾入主大明宫而是驻扎于外城郭,给足了未来的皇帝太子脸面,不过和他老情人叙旧,他阿爷也不能真拿军法罚他。但也不妨碍他拿这话逗孟追欢为乐。 今日主军入大明宫,牙璋虎节无不骇然,骖驾驷马震慑朝廷,将军怎么未去? 陪圣人入主含元殿是太子该干的事情,我从不在别人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扫兴。 这就要看你阿爷是想做个名正言顺的君主,还是个遗臭万年的反贼了。李承玠听她这话说得大逆不道,皱了皱眉,她却坦然说道,长安城的世家才不认什么马背上打来的天下。 第11章 我要是你,眼下第一要紧事,是劝你阿爷去昭陵祭奠高祖英灵,并要拿出十足十的作派来,自己此番带兵入京,是如檄文所写的般除司晨之妖后,清邪崇之奸佞,而不是要做那抢侄子王位、逼死嫂子的恶人。 李承玠觉得自己真是天生贱命,上半辈子为她做牛做马,下半辈子还要听她颐指气使,他冷着脸跨步起身,孟追欢拿手扯他袖子,怎么才坐了半刻就要走? 李承玠捏捏她脸上的软肉,入宫给你挣荣华富贵去。 第8章 :名正言顺则事成 李承玠领兵刚入长安城时,为了种种顾虑只驻扎在城外,只在禁军投降的第二日夜里,他突闻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起大火,孟追欢又常年在兴庆宫帮她姨母做事,他心忧虑于她,就领了一队精锐入城秘密救火,虽然抢救及时,但也只见一女子焦尸,尚未烧透的半张脸也与薛观音对得上。 二日,兴庆宫的宫人却来禀报,说太后小皇帝皆自焚于花萼相辉楼中,李承玠知道这里面少不了孟追欢的手笔,但他存心为她遮掩,他也只当是二人皆死。寻了两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将薛观音与高祖皇帝合葬了,小皇帝的皇陵还没开始着手修建,只能暂时停尸于佛寺,由僧人唱经祝祷,修好后才能下葬。 今日他进宫,他阿爷想来是要盘问此事。 浴堂殿中青烟寥寥,他嗅了嗅,没成想他阿爷已经点上龙涎香了。 他的异母哥哥李承珩正坐在曲足案前由侍女为他斟茶,李承珩斜睨了他一眼,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老样子。我听说薛氏妖妇自焚的时候,二郎已入大明宫? 这人还是爱在言语间给他下套,倒说的像他抢阿爷一步先行染指了大明宫一般。 李承玠对着上方行了个插手礼,我奉令将薛氏母子囚禁于兴庆宫后,便退守外城郭,那日夜间花萼相辉楼起火,宵禁颇严、无人出城禀告,第二日我往兴庆宫查看,才知薛氏母子已死。 是么?李承珩笑着让侍女为他斟茶,不是大哥不相信二郎,只是薛氏向来狡诈,谁知是不是在行金蝉脱壳之术? 我已命长安城中仵作验尸,确实是李云珞母子二人不假。 二郎倒是对他们母子很是恭敬,不仅将薛氏入昭陵合葬了,还帮小皇帝找和尚诵经祈福。李承珩对着上方拱了拱手,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圣人决断,要开棺验尸核明身份啊! 李忧民没说话,只是倚在禅椅上,眼光在两儿子间扫视,不发一语,未说验,也未说不验。 李承玠突然想起昨日孟追欢对他强调的名正言顺四字,立马起身,拜伏在地,大哥失言,儿替大哥请罪! 李承珩心想自己这二弟是乍然与老情人相逢人魔怔了在说些什么疯话,他阿爷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倒是说说你大哥有什么罪? 李承玠抬起身道,我们起兵,是要除司晨之妖后,清邪崇之奸佞,而不是要做谋逆的反贼,大哥却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对口出狂言,竟然要开高祖的棺材,验先皇的尸身,实在是大不敬之语 薛观音虽是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之人,但是高祖皇帝临死前下旨要薛氏与其合葬,高祖之旨万不能不从。先皇更是以万民为心,奈何薛氏把持朝政,想德被八荒而不得,如今突遭大难,陵寝未完,李承玠对着李忧民再拜,我等应祭祖于昭陵以慰高祖英灵,再为先皇修缮陵寝,好生安葬,缓行登基之事才能名正言顺、不落口实。 李忧民沉默了半响,终是点点头,那修善陵寝的事 李承玠不搭话,只是转过头看着李承珩,李承珩抬头发现李忧民也在盯着他,顿时出了一背的冷汗,随他弟弟跪倒在殿前,儿子愿领命为先皇修缮陵寝,定让先皇风光大葬。 李忧民而后便将李承珩遣走了,独留李承玠在殿内,又让他坐到他面前听事,他瞅着他阿爷的神色,不知道这番名份论,他阿爷信了几分。李忧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前我只觉得你大哥稳重,没想到你却有这样顾全大局的时候。 李忧民让侍女给他斟了茶,他却未喝,阿爷,能不能来点酒? 才说你稳重,李忧民敲了敲他的脑袋,回去再喝,在浴堂殿喝得醉醺醺的,那是什么事? 不是我喝,是给阿爷你喝,你喝点酒心情好点等会儿打我打轻些。 李忧民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我有一个孩子。 李忧民一口茶在口险些喷出来,想了想自家老二确实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只是前些年被打仗耽误了,他平复了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管什么身份你就纳进门吧! 李忧民又担心地问他,孩子几个月了,别等肚子大了进门的时候闹笑话。 孩子快六岁了,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现在还在荆国公家里。 李忧民听了这话顿时火气往上涌,他抽起桌上的砚台就要去打李承玠,李承玠怕他阿爷真打,赶忙往殿外跑。李忧民声如洪钟吼道,快六岁了,你那时才多大,你也好意思说,我这张老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第12章 合着你刚来长安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孩子妈了是吧,算算日子,还没征突厥的时候,你俩就好上了吧?李忧民将他堵在门口,他也不跑,只是拿手抱着头,李忧民也不能真拿砚台打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拿手抽他背,还让别人给你养孩子,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李忧民打了几下打累了,便抱着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抬起头看他阿爷一眼,那孩子和孩子妈进门的事儿 你做出这种没羞没臊的事还想进门,想都别想,就养在孔文质家,被朝中人知道了口水能把咱们父子俩淹死。 好吧,那就这样吧。李忧民正想他儿子今天怎么连犟嘴都不犟,就听李承玠说道,那我只好和荆国公夫人再生一个了。 你还想再生一个?李忧民顿时又往他背上打一下,荆国公夫人那是个寡妇你还想去寡妇家里偷人? 那阿爷你说怎么办,你又不许我认儿子,也不许我生,我总不能绝后吧?李承玠摊摊手,他倒不在意什么有后不有后,但这招数无赖归无赖,却是对付他阿爷最为管用的。 果不其然,他阿爷叹了一口道,行了行了,我真是天生为你们操心的命,你这样,你先回去和孟家那姑娘说,让他小孩先假死了,你再把小孩接进来,就说是你流落在外的孩子,阿娘也没了。孩子假死后,我下一道旨,说体恤她忠臣遗孀,又痛失爱子,给她封个什么诰命,再等风头过了你再娶她,行吗? 唉,也只好这样了,真是委屈她们母子了。 还委屈,李忧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臭小子,回去偷着乐吧。过几日记得带我孙子进宫来给我和你娘看看。 第9章 :行云行雨几相送 李承珩却十分离奇,自己这二弟怎么突然开窍了,从前是阴阳怪气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的性格,如今竟会在言辞中给人使绊子了。 他含泪领了替李云珞修陵寝的活,他特地登门向礼部老臣请教形制,对方却一副老夫宁死不臣反贼的表情将他赶了出来;他又往户部核准预算,对方却再三推诿,将他阿爷说好的数字砍了近一半;最后便是找工部讨要工匠了,连一小小员外郎都敢找他气受。 要知道人要是气不顺,便要找些消遣,他平日里最喜欢玩五弦琵琶,便在崇仁坊内开了一间修造乐器的小肆,偶尔来这里做些乐工活。他今日心中烦闷、便又在此修造琵琶取乐。 今日肆中生意十分冷清,他这铺子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 寻常人家所用琵琶多为四弦,乐声单调、音域狭窄,而权贵所听之琵琶,要用紫檀木为音槽,其木致密、出声高亢;又要嵌上螺钿,用螺壳、海贝磨成宫中所爱的花鸟纹样,还需薄得不毁损音质;琵琶弦则要用精挑细选后的蚕丝加以拧绕再由经验丰厚的乐工一遍一遍调试,这精妙的五弦琵琶,还真只有他这一间铺子能修,修一次也所耗颇巨。 临近傍晚才走进来一个身着石榴裙、头戴乌罗帽的丰腴美人,将怀中的琵琶递给他,那日不小心摔了一下,音便不准了。 那琵琶却是个曲颈四弦琵琶、木头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松木,原来是琵琶弦松了,凡是会弹琵琶的人都知道只消拧紧就是,犯不着专门跑来这样一家贵价铺子来修。 那女子拨开帽纱,用一双清丽的眸子看着他。 李承珩心中了然,这是入长安以来的第三个了。 世家大族总爱让族中面容姣好、绮丽娇媚但身世低微、便于拿捏的女子给皇子做妾室,得宠了提携家族固然是好事,遭人厌弃也无伤大家族的体面,李承珩对这些人向来来者不拒。 那女子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竟连装羞怯都不装一样,李承珩一向喜欢大胆热切的女人,他顿时觉得心情不错,就上前去将调试好的琵琶放到她的怀中,那女人看他的表情更为愣神了,李承珩笑了笑,上前就捏着她的手调试琴弦。 他见那女人没有推拒,就动作更加大胆了,想将她圈在怀里,这时候她却伸手推开了他,你还这样年轻,还有着这么好的修琴弦的手艺,怎么就不想努力了呢? 他顿时觉得这人长得漂亮,怎么满嘴都是疯话,他用疑惑地眼神看着她,她却叹了一口气,颇为认真地对着他说,傍富婆不是出路,你现在还年轻还能靠着这副皮相吸引人,将来你老了怎么办? 那女子说完便递了一贯钱给他,还说了句不用找了,就抱着琵琶跑了。 他对着那贯钱微微愣神,这才明白那人将他当作勾引闺中寂寞妇人为生的小倌了,他呸了一口,暗想今日真是耻辱,若以后遇到了,他定要将这份耻辱百倍还与这妇人。 孟追欢从崇仁坊出来,忙顺了顺胸口的气,幸好她今日意志坚定,抵住了诱惑。她从来都喜欢这样清俊秀丽,又颀长挺拔,还书生打扮的男人,怪只能怪那乐师长得有几分像李承玠,她才没第一时间推开他。 她还如同刚刚偷吃过一般叮嘱赤豆道,今日的事儿可千万不能让李承玠知道。 又这么相安无事了几日,也不知道是那日的话给李承玠刺到了,还是真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居然甚久没理她。 第13章 那天晚上秋雨来袭、狂风大啸,孟追欢伸手去接倾注而下的雨滴,她觉得心头不妙,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的侍女赤茶却突然过来递给她一个纸条,那纸条上写道李承珩将至,其人阴晴不定,莫与他起冲突。孟追欢抬手就将纸条烧了,只让人取来了油纸伞,在廊下候着。 李承珩入荆国公府的时候便看见的是这样的景色,那人薄衣浅带、青衫垂罗、斜倚山水,脚下雾气蒙蒙,当真是巫山连楚梦。 李承珩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忍不住怪罪起他弟弟的口味来,这样仙气飘飘的有什么好的,幸好自己只喜欢丰腴热切的美人。 他身披箬笠,上前勉强行了个插手礼便道,某奉命来查兴庆宫起火一事,还要请荆国公夫人往掖庭协助公务。 那人将油纸伞抬了抬,漏出半张脸来,正是李承珩几日前在崇仁坊肆中所见的找他修琵琶,还将他当作小倌取乐的女人,他笑了三声,真是冤家路窄。 孟追欢骤然见他也很是震惊,只忙用纸伞遮面,生怕他认出她来。 掖庭之中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一丝血腥味儿撞入孟追欢的鼻腔,她不由得心里一紧,攥紧了袖口。 李承珩将她引到一狭窄秘室内,房中都是些半大点的小儿,有些满脸泪痕显是刚哭闹过,有些又一脸警惕地盯着她和李承珩。 李承珩随手从他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折了箭尾,用尖锐的矢头抵住一个小孩儿的脖颈,早就听闻荆国公夫人多在兴庆宫中行走,应该对小皇帝的面貌很是清楚吧。 这么大的小孩儿都长得大差不差,我分不清楚。 那看来不是这个。话音未落,李承珩就拿箭头刺穿了那小孩儿的颈部,血流飞溅到孟追欢的脸部,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房间中的小孩儿被吓得霎时间都哭闹了起来,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只有孟祚新未哭,却也抱着自己的膝盖微微颤抖,李承珩提手将孟祚新拉起,再拿箭矢抵住他,夫人你可看清楚了,是不是这个不哭的小孩儿? 孟追欢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却见那动都不敢动一下的小儿,突然浑身发力冲了出来,抱着李承珩的虎口咬了一大口,他手上吃痛箭矢滑落,她便赶紧将箭矢捡起,对准李承珩,将孟祚新护在身后。 将军妄为一代枭雄,却在这里欺凌幼子,滥杀无辜之人。 李承珩对着她嘲弄地笑了笑,他高出孟追欢有一个头,被烛火拉出的黑影笼罩在她们母子身前,什么欺凌幼子、滥杀无辜,我只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李承珩将手指的关节压得咯咯作响,欲去掐孟追欢脖颈,夫人放心,小皇帝的陵寝某已修好,定然为他羽葆鼓吹、风光大葬。至于夫人你,能入皇陵陪葬你的姨母,不也是荣宠加身的事吗? 忽然间,门外有骏马风驰、踏水而过,李承玠使一杆马矟将门挑开,长枪头临空擦过李承珩的鬓角,大哥,阿爷有令至,过来接旨吧。 李承玠背后走过来一个面目和善的传令官,李承珩、李承玠见了都便俯身跪下,传令官中气十足,大将军有令:臭小子找着人了却不往皇城中报,是要反了天了?让老二带回外城郭,你收拾好了再过来等着挨板子。 李承玠抢先一步起身,扯了一片衣角就擦拭起马矟上的血迹来,大哥,阿爷的意思是天子北狩罹难,幸得我明光军寻回,明日将以皇帝之礼迎陛下回宫。 大哥可是听明白了? 李承玠说完后,便一只手拉孟追欢,一只手拉孟祚新出了掖庭。 他命杨吹花将孟追欢送回荆国公府后,自己又将那小孩儿带回了外城郭明光军驻扎所在。 小孩,我问你,你识字吗? 李承玠递了一口已经全然冷掉的面饼给孟祚新,他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边将残渣往嘴里塞边点头。 那禅位诏书,会写吗? 孟祚新老实地摇摇头,用一双懵懂的眼睛看着他,他似是不太懂禅位诏书是何意。 等会我给一张纸,你抄一遍,明天见到你皇叔父给他李承玠看着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这番表情有些像孟追欢,就将说不定你叔父一高兴就不用死的话咽了下去。 他又问,小孩,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他想这也算是自己的堂弟,自己也该让他吃顿好的再下黄泉不是。 我想喝腊八粥,往年我生辰的时候,我娘都会给我煮腊八粥吃。他似是想到了他娘亲,眼角流下珍珠大的泪滴来。 李承玠自然知道李云珞决计不可能是腊月初八所生。这大明宫内,只有一个孩子可能是腊月初八所生,他和孟追欢的孩子,如若当年他和孟追欢有孩子的话。 李承玠的心头闪过千头万绪,如果今日他未去的话,如果阿爷未被他说动要小皇帝写下禅位诏书的话,孟追欢是不是就要他俩的孩子替李云珞去死,她还会如同程婴教导赵武一般,蛰伏于山中等着向他们父子报仇雪恨? 原来他以为的两相情好不过是欺瞒哄骗,他以为的再续前缘不过是有利可图,现在他被迫将仇雠认在膝下,却要让自己的孩子赴死。他想冲进荆国公府问一问孟追欢,她对他们父子,就这般绝情吗? 第14章 第10章 :君臣父子两相难 天光乍泄、云开雾释,李承玠却未急着入宫,而是驱车入了崇化坊内的荆国公府。 马矟的刀刃挑开孟追欢的被褥,李承玠单手便将她背起,而后又将她和李云珞手脚一并绑住,扔在马车上。 孟祚新看到她又十分欢喜,只是伏到她怀中,想叫阿娘却又犹豫着不敢。 他与你这样亲近,你就等他去送死吗?李承玠冰冷彻骨的手掌覆在孟追欢的脖颈上,隐含着威胁之意,孟追欢你听着,现在就给我进宫解释清楚这两个孩子到底谁是谁,如若我的孩子死了,我马上就杀了李云珞为他殉葬。 马车缓缓驶入大明宫城,李承玠这才将孟追欢的手上的绳子扯开,我会设法将李承珩支走,只要你不主动惹事,我保你性命无碍。 从望仙门至浴堂殿徒步而行,孟追欢情不自禁抚摸过这座她生活了前半辈子的宫城,这里曾缀满帝国荣耀,也曾折尽公卿傲骨,琉璃瓦一如往昔,明日起却要易主了。 孟追欢望了一眼李云珞,小孩儿不懂大明宫三道宫墙之内的众叛亲离,还是欢喜地往内殿走去。 照理李承玠对他阿爷不过简简单单行个拜手礼就好,今日却扎扎实实地拉着孟追欢磕了个响头顿首。 李云珞从前是见过了这样的大场面,也许是被叮嘱过,有样学样地跟着他们磕头,孟祚新却懵懂至极,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大人的动作,李承玠刚想去拉,却被孟追欢抢先一步拉着孟祚新道,珞儿,这是你的皇叔父,你过来给叔父磕个头。 李承玠顿时惊叹这女人怎么出尔反尔,嗔怒地瞪着她。 他们都埋着头,李忧民自然是看不到他们眼中的刀光剑影,只是微微抬手让他们起来,二郎你也太不懂规矩了些,怎么能让这两个小儿一同来呢?上下有别啊。 李承玠拜了拜手,儿子想到毕竟都是一家人,就一并来了。 你先带着新儿到后殿去见你阿娘,她做了一大桌菜等你俩呢。 儿子还是 我当老子的,总不能将自己儿媳妇吃了,你且放心的去吧。 李承玠心想我那是怕她一不小心说些什么话,你再一不小心给她赐死了。只能拉着李云珞走了,只望她心里有点数。 殿内的侍女将孟追欢和孟祚新引到桌案下,李忧民坐在上首,你可知道,我刚刚说上下有别是什么意思? 君臣有别,君在上、臣在下,天地尊卑、礼乐分明,孟追欢顿了一下道,臣既已然俯首称臣,为君的何必再计较过去的名份呢? 李忧民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迸射出寒光来,我说上下有别,是说人为鱼肉、我为刀俎;是说人为阶下囚,我为座上君。我想杀便杀,我想剐便剐。 孟追欢在心里白了一眼,话说得这么难听,那你怎么不诛李云珞他九族,咱们李氏、薛氏一并去地府再做一家人好了,但这话能对李承玠说,却万不可对李忧民说。 可大将军需知道,天地万物,先有父子方有君臣。 孟追欢拍拍孟祚新的后背,示意他说从前教过他的话,皇叔父,我阿爷死前却对云珞说,我们是一家人,要我阿娘切记不可与叔父自相残杀,人们都说云珞一来便必死无疑,可云珞还是来了,云珞相信叔父不会杀自己的侄子。 乍然提起李忧情,李忧民眼中结了一层薄雾,却又忽而消散了,他招来了个宫人,你们带他到后面去一并将饭用了。 孟追欢心里清楚,这温情牌不见得对李忧民有用,他大概是有什么话对她说,果不其然见他遣退了宫人,示意孟追欢坐得离他近些。 你也说天地万物,先有父子方有君臣,那你知道,待入大明宫的那一刻起,我最怕的是什么?李忧民的手指向窗外,那是玄武门的方向,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这在大明宫中上演了多少遍? 孟追欢跪拜下去,行的却是五体投地的稽首大礼,追欢愿为将军分忧,以薛氏、孟氏两族的田地宅院、财帛囊橐为将军所用;部曲奴仆、门荫举子为将军驱使。必不致祸起萧墙、同室操戈。 这倒是新奇,别人只会说,我是好父亲、儿子是好儿子,必不致于如此,怎么你却想为我卖命? 别人只看到了父亲和儿子,可臣知道,既是父子亦是君臣,孝顺恭敬的儿子也是战功彪炳的将军,宽容慈爱的父亲,也是天无二日的君主。孟追欢如同写文章般搜肠刮肚,只望李忧民相信她的忠诚,君如舟,臣如水,可水载舟也需用桨,臣愿做桨,帮君王御下。 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了,李忧民笑了笑,我登基时需请天下大儒写一份继位诏书,若书成,则李云珞长居太极宫,为太上皇;书不成,李云珞哪天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也未可知。 臣领命。孟追欢伏地再稽首。 一声清亮的埋怨在空旷的后殿中回荡,阿玠你也不早些说,我们新新要入宫来,阿娘做得这些是不是不够吃啊? 此人正是李承玠的阿娘,宇文飞燕。 第15章 宇文氏虽说是鲜卑大族,但宇文飞燕所在的这一支却如未曾汉化一般,爱吃些羊肉奶食,这些自然都不合李云珞的口味,她却如不知小儿食量一般,一口一口地强逼着李云珞塞了下去,吃得他肠撑肚烂。 李承玠只怕他还没杀李云珞,他阿娘先将李云珞撑死了,忙阻止道,够了够了,他这么大点小孩吃不了多少。 李承玠想了半刻,觉得此番若苍天有幸,儿子活了下来,他不能时时入宫,还需阿娘多加照拂,自己得跟阿娘透个底儿才是,他遣退了众人,阿娘,你可听过赵氏孤儿? 她阿娘一脸认真道,咱家身边没谁姓赵的啊?哪家孩子这么可怜? 李承玠几欲呕出一口老血来,在宫中人多口杂,他却不好与阿娘明说。 这时候却来了个宫人牵着个膝盖高的小孩,竟是孟祚新,对着李承玠二人行了个插手礼,大将军说,与娘娘同用。 宇文飞燕却似是被这小孩惊住了痴楞楞地呆在原地,这是谁? 婶母,我是云珞。孟祚新却以为见了长辈都要行顿首这样的大礼,着实给宇文飞燕磕了个响头。 所有人都忘了李承玠小时候的长相,李忧民忘了、孟追欢忘了、甚至于李承玠自己都忘了,唯独宇文飞燕没有忘,她甚至于可以听到那深藏的血液在自己的身体中喘息,那是亲缘在嘶吼。 她虽确认了眼前的便是自己的孙子,却也知兹事体大,不敢贸然开口,只是一道一道地说着桌案上的食物,等孟祚新吃。 他吃相颇斯文,却食量极大,宇文飞燕看得心中欢喜。 李承玠温情脉脉地往桌案上瞅了一眼,只望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完。 第11章 :摧眉折腰侍权贵 孟白甫虽说有着中书舍人的名号,说是草拟诏旨制敕,但他阿爷最大作用便是给封王拜相、策勋授爵的诏书润笔,中书省离了他阿爷,就如同大王八离了马车,谁都能活。 孟追欢推开孟宅满是酒香墨香的房门,他阿爷似是喝了一夜的酒宿醉未醒,枕在未完的诗卷上,却又是一首写长安的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阿爷,长安是诗歌的王陵,李白在几千年前就将长安写尽了。 蚌病才生珠,诗渐可读消雄图。我再也写不出当年的诗了。孟白甫叹了一口气。 阿爷暂时做不了文留千古的李白,但可以干干这润笔诏书的老本行啊。说完就将一份诏书铺展开来,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孟白甫扫了一眼,就脸色一黑,都说文人宁肯青山容傲骨,不予折腰侍权贵,怎么你的骨头却是断的,腰却是软的? 阿爷从前为谋官职,谄媚高祖贵妃的诗不是写了不少吗,你莫跟我说你当真觉得贵妃是弹琵琶的神女?怎么从前写得如今就写不得? 我不去侍权贵,难道要等着全家被诛九族吗?孟追欢将那张纸拍在她阿爷的书案上,就踩在胡凳上,将披帛往房梁上挂一副现在便要上吊的样子,李承玠入长安的那一日,我们全家都就都吊死在城门上好了,也让天下看看我们的文人风骨。 孟白甫刹那间酒就醒了,忙将她从胡凳上往下抱,又往外喊人来,写就写,这诏书我定写得行云流水、字字珠玉,女儿你快下来吧! 孟追欢见他同意了便不再刺激他,只是站在一旁为他研墨。 孟白甫却未曾动笔,只是伏趴在诏书上,过一会儿便传出呼噜之声,似是醉倒了,孟追欢叹了口气,为他盖上披风,这才出了门。 这世上有人怕诛九族,自然也有人不怕,郑忍耻就是其中一位。 论天下文章,诗词以孟白甫为首,骈文却以郑忍耻为佳,连在大理寺牢狱中骂人,都要骂出乱臣贼子,大盗窃国,奸佞宵小,宁死不臣这样的话,非要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硬是准备把自己饿死。 这人和她夫君孔文质,却大有渊源那真是在澡堂子里遇见了都要光着身子互抽八百个耳光,再顺手将对方的洗澡水换成热油的关系。 庞涓、孙膑比不过他俩的切骨之仇,司马光、王安石没他俩政见相佐,在他俩面前牛僧儒、李德裕也勉强能算莫逆之交。 孔文质大行均输平准之法,这人就出来说与民争利、敛财无术;孔文质极力倡导简明黜陟,这人就说其包藏祸心、结党营私;孔文质劝课农桑、效法青苗,这人便说祖宗之法,万不可废。死对头当前,郑忍耻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大理寺的牢狱中溢出一股酸腐气息,此处虫鼠窸窣、苔衣茂长,郑忍耻却坐得好似广殿台阁、金榻玉椅。 老母早死,妻已改嫁,儿女早夭,九族之内,只有老夫孑然一人。你们要诛九族便诛! 啪啪啪,孟追欢连拍三巴掌,神色高傲,老东西,你总算要死了。 郑忍耻终于转过头来看她,呵,原来是你。孔文质这样离经叛道之人都敢殉国,老夫自然不妨多让。你不必来看老夫笑话。 来人呐,郑相公 对宰相的称呼。 要自裁殉国,你们大理寺的还不将白绫毒酒奉上?孟追欢对外面大吼了一声,大理寺的人只当她是小人一朝得志便来奚落郑忍耻,自然是不会听她的。 第16章 孟追欢边拍手边在他的地牢边转悠,郑相公啊,既然你快死了,我也不彷告诉你,你也知道,我的老情人李承玠呢,马上便要做王爷了,我们俩个你侬我侬,两厢情笃 郑忍耻破口大骂,寡廉鲜耻! 我夫君以身殉国,可惜太液池水冷,妾身不能以命相随,孟追欢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我自然是要继承亡夫遗志,均输平淮、贡举改革、青苗之法,我已一一向将军释明,如今正好,阻拦变法者已死,可见变祖宗之法已是大势所趋。 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郑忍耻手拔住栏杆向孟追欢呵道,你为妇人之身妄议政事已是大为不妥,还想变祖宗之法? 郑相公,那这样吧,等你到了地府,你在阎王面前写个折子,孟追欢又想了片刻,不过死人似乎都是用托梦的,圣人他老人家人老了觉少,你托梦的时候别说太多废话免得说不完。 你不过是设法相激,让我出来为这群反贼做事!没想到这老郑头,却没她阿爷好骗。 我就算是设法相激,也要看郑相公愿意不愿意吗?孟追欢伸手将笔墨纸砚放到他的桌案上,圣人李云珞自觉德不配天已禅位给皇叔父李忧民,这继位诏书郑相公可要写? 郑忍耻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孟追欢将自己准备好的食盒放在地上,转身便离去。 待孟追欢将那份由郑忍耻和孟白甫联袂所写的继位诏书放在李忧民桌案上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了。 李忧民拿到了却未读,只是对着她笑了笑,我这人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就算这读了天下第一大儒的文章,也说不出哪里好的来。 李忧民的桌案上摆了一盆花,却是未开的蜡梅,他用一把小剪子修理着蜡梅的枝叶,长安城的世家大族在冬日里,会用肉汤养花,花朵盛开而瓶子却不会被冰水涨至开裂。我和哥哥从前是泉州卖鱼翁,才不懂这些长安城的风雅,我们只知道肉汤好喝,便将花扔了、瓶砸了、汤饮尽。 肉汤养花:用淡肉法,去浮油入瓶插花,则花悉开而瓶略无损。《瓶花谱》中所载的方法。 那些世家大族暗自笑我和哥哥,卖鱼小儿不知肉汤与花瓶孰贵?我就用花瓶的碎片将他们的喉咙都割了。 李忧民将小剪子递给孟追欢,示意她去修剪花枝,肉汤与花瓶孰贵,不是赏花的人决定的,而是握着刀的人决定的。 孟追欢面对着这些未开的花苞却没有动手,李忧民却伸手一扯,将花枝折断扔到桌案上,怎么不敢剪呢?我说你们这些拿肉汤养花的人,根本就不入流。 荆国公夫人还是早日回家待嫁,等着做皇家的儿媳妇才是。 可臣却觉得,肉汤与花瓶二者却可兼得,孟追欢对着李忧民伏拜了下去,肉汤糜费颇多,臣家中耗费不起,但臣家中有一娴熟花匠,会于白日将花瓶置于南面临光之窗,夜中则放于床头近人,也可使瓶中之水不冻,瓶亦完好。 孟追欢望着李忧民便道,可见只要用对了人,肉汤与花瓶可兼得。 李忧民却笑而不答,指了指后殿的方向,不过示意她去看看李承玠她阿娘。 孟追欢幼时与李承玠斗鸡纵马、悠游奔走,却不曾与宇文飞燕打过什么照面,只知道对方是个爱喝奶酒、吃羊肉的鲜卑女子,连带着李承玠身上都不时带着羊膻味儿。 如今朝堂上为皇后、太子一事争得风起云涌,这人却还在殿内生火烤着羊腿,烟熏火燎、肉味冲天。 孟追欢随手将花瓶递给旁边侍奉的婢女后,便挨着宇文飞燕坐下,紫宸殿日日吵嚷,可有扰了娘娘这后殿的清净? 他们吵便吵,等吵出个结果来,我正好搬出去。 孟追欢从小便在党争中长大,只知道后宫中人说话要留三分意,交由下面人揣度的,而不知世上还有宇文氏这样说话就是说话,字面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的女人。 只能在心中想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上书为她们母子二人言事?还是坐山观虎斗,垂手收渔翁之利? 李承珩一脉的官员说要请皇子珩生母尸骸入皇陵安葬、追封为皇后,是在大为不妥 宇文飞燕将羊腿翻了个面,叹了一口气道,人都死了,怎么还去刨别人祖坟呢? 李承珩还在朝中大放厥词,说娘娘为继室,要往他阿娘的坟前祭奠参拜,全然不顾尊卑伦理,孟追欢对着宇文飞燕微微福了一福,妾会与薛氏、孟氏门下举子言明,上书劝谏圣人的。 是啊,全然不顾伦理尊卑,宇文飞燕听了这话却很是气愤,李忧民他年纪这么大了,肯定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我便要嫁给李承珩,到了坟头我该叫阿姐、还是阿娘呢? 孟追欢心头气血一滞,李承玠他阿娘这一支鲜卑人竟还保留着父死嫁子,兄死嫁弟的习俗? 宇文飞燕盯着烤焦了的羊腿暗自神伤,他又向来和我不对付,这成婚后日子怎么过啊? 第12章 :东风卖笑倚门时 第17章 在想什么呢? 在想等你死了,我不会要嫁给你哥吧。 李承玠来到孟追欢房中时,她正一只手撑着下巴,对着灯花微微出神,李承玠对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云珞退位为太上皇,会常住于太极宫,我们也可以时常去探望。 俄而,李承玠身子又僵了僵,欢娘,我们分开吧。 孟追欢一愣,李承玠,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孟追欢将两个孩子对换身份后,她想过李承玠质问她、诘责她、一段时间不理她,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一句风平浪静的我们分开吧。 欢娘,我累了,你总得让我歇歇,李承玠沉默了半响,我如今只想守着阿新平安长大,守着我们的秘密永远不被人知晓。 那好啊,李承玠,孟追欢吹灭烛火,她怕李承玠看到自己的泪花,漆黑一团中她缓缓说道,从今往后,我们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供养石窟低矮,他佝偻曲身只为描摹她的脸,如今她就在黑夜中低低啜泣,他却再也不敢看了。 李承玠将自己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咬牙道,某麾下都是武夫粗人,朝中各方势力虬结,还需要夫人多加指点。 孟追欢话中似是带了哭腔,长安诸事繁多,还要请王爷照拂, 李承玠照拂、孟追欢指点,从今日起,他们可以是促膝把酒的多年老友,可以是连宗结派的朝中朋党,就再也不是念过催妆诗、结成铜镜钮、饮尽合卺酒的爱人。 孟追欢昨夜蜷缩在被窝里泪水止也止不住,今天却要强打起精神开门迎客。 从前她姨母薛观音得势之时门庭若市,仕人攀附谄媚、逢迎巴结,如今门前却鞍马稀少、冷落凄清。 幸而薛观音颇爱培植旁支学子,供养读书、举荐入仕,因此如今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官员也有二三十数,虽都不身居高位,但在大梁官场人人都能写折子,人人争当谏臣的风气下,一人一口唾沫也是能淹死人的。 孟追欢召来这些人,只说让他们写折子大行立长论,对李承珩多加溢美之词。世家大族虽不会明面参与夺嫡之事,但私下为皇子招兵买马、亦步亦趋的事儿从来只多不少。这些人受薛观音、孟追欢恩惠颇多,自然大举联合同僚进言。 这么一去二回,如今大梁官场上为着立储一事也算是人声鼎沸。 不久后,孟追欢竟收到了李承珩的帖子,邀她去平康坊南曲饮酒,从前都是她拿别的男人取乐,敢以她为乐的,李承珩倒是第一人,孟追欢叫来府上打手,准备好生会会李承珩。 脂粉华妆、瑰逸艳色,平康坊是销金窟、也是烟花地。 平康坊的假母见惯了穿胡服的娘子,待到她出示了帖子,就将她往席上引。 那是一清幽敞亮的厢房,窗印梅花、炉烹雪水、抱月琵琶,李承珩惬意地随着乐声哼唱。 孟追欢心里清楚,李承珩再荒唐也不会叫她瞅见他的风月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李承珩喊她过来坐下饮酒,只说要行个酒令,他做明府,喊她做律录事 酒令中,有威望的人当监令,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大家以称呼县令的尊称叫他明府。明府下面有两个人,律录事和觥录事。 。 在酒令中,律录事专管负责宣酒令、判对错,一般都是名妓们的专职。 孟追欢在心中白他一眼,满桌的名妓娘子,却要让她做律录事,显然是心存戏弄之意。 李承珩却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由不得她不当,便以琵琶为题做一首诗来,我们律录事娘子乃是百代诗人冠冕孟白甫的女儿,由她评判最好不过了。 孟追欢面色如常,只当无事,却私底下伸出手到李承珩袖管里,狠狠掐了一大口,他竟也不动,就任由她掐。 孟追欢右侧坐了一满头玳瑁簪的貌美女子,那人对着李承珩微微颔首便举起酒杯道,往昔恩情最难忘,淑妃犹怜膝上弦。恩隆宠眷今在侧,不见旧时枕边人。 南北朝冯淑妃:北齐后主高纬的嫔妃,擅长弹琵琶,史书上的知名祸国妖妃。亡国后被赐予代王宇文达,仍然很受宠幸,冯小怜便写了《感琵琶弦》: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李承珩看着那吟诗的女子,玳瑁,你说说看作何解? 连冯小怜这样做得出造桥观战、玉体横陈的祸国之人,都会感念从前丈夫的恩情,那叫玳瑁的女子望了一眼她,可惜我朝女子多薄幸,连妖妃都不如。 孟追欢将行酒令的竹筹向她一丢,你这诗意不好,饮酒吧。 冯淑妃当真是一笑相倾国便亡吗,若如此,那还打什么突厥,喊些平康坊名妓往斡难河畔笑一笑,突厥不就溃亡了?玉体横陈之典不知玳瑁娘子是从哪本史书上看来,还是将杜撰的稗官野史当了真,在酒桌上添些笑话出来。 玳瑁喝尽了杯中酒,用手肘兑了兑旁边那梳着螺髻的女子,那螺髻女子便开口吟道,浔阳琵琶成名诗,江州司马泪沾襟。五陵往事抛耳后,独余切切错杂弹。 第18章 海螺斗胆以白乐天之诗为题,白乐天诗中所载之琵琶女,年少时容色倾城、追欢逐笑,被五陵轻薄男儿追捧;等年龄渐长容颜老去,便只能老大嫁与商人妇了海螺却低低笑道,听说孟娘子年少时,昔日曾被赵王韩王同时求娶,不知怎么却最后嫁给行均输平准之法,以官行商的荆国公了呢? 你这诗做得不错,孟追欢握着酒杯浅斟道,但人倒是不行,却对桌上人口出讥讽之语。 桌上姐妹,谁不是教坊人?谁不是琵琶妓?谁不怕将来有梦啼妆泪红阑干的一天?还是该喝。 海螺还欲再辩,却见桌上女子皆愤恨地盯着她,只能饮了杯中酒。 却又到了李承珩旁边一名叫贝儿的女子,她举起酒杯便道,略无百金贿延寿,天南地北万里隔。失身胡虏无限恨,凄凄琵琶不得语。 王昭君失身于呼韩邪,甚至呼韩邪身死后还要嫁给呼韩邪之子贝娘还强逼出一滴泪来,侍奉鲜卑这样没伦理纲常之人,当真是可怜至极。 李承珩斜睨了她一眼,贝娘啊,呼韩邪是匈奴人,可不是鲜卑人。 贝娘说错了,孟娘子,贝娘自罚一杯。说罢便开始饮酒。 孟追欢轻笑道,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王昭君入宫后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毛延寿将昭君画得不美,得不到皇帝临幸。汉元帝将其嫁给了呼韩邪,又在其死后因为收继婚制,再嫁呼韩邪的儿子。 ,是因汉廷软弱,无将可用,无军可征,只能以女子和亲换取安宁,昭君出疆,苟利社稷,怎么就成了娘子口中的失身胡虏为无限之恨?娘子确实该喝。 孟追欢说完便不再言语,只因她既不以失身胡虏为无限之恨,也不肯如王介甫诗所说的弹看飞鸿劝胡酒,她做不了以身殉国忠烈女子,也不肯埋下头颅侍奉新主。 可惜她琵琶弹得不好,却无法将此中情感宣之于外,也弹不出一首明妃怨来。 桌上酒令行过,孟追欢一一将她们驳倒,已然醉得不醒人事,她又将手伸进李承珩的袖管用水葱似得指甲掐他,李承珩,她们是卖笑人,我亦是卖笑人,你也是卖笑人,卖笑人何苦为难卖笑人? 第13章 :文君新寡怨春风 孟追欢宿醉一日头痛欲裂,却是在平康坊中醒来,那名叫玳瑁的女子坐在她床头兑着蜂蜜水,见她醒了就将她扶起来要喂她喝。 我以为你不待见我。 作诗嘲讽你,只因那位贵人付了大价钱,谁会跟钱过不去,玳瑁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送,你既然驳倒了我们,我们便佩服你。 孟追欢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李承珩真是无聊至极。 说谁无聊呢? 孟追欢见李承珩入了房中,忙翻过身去盖上被子不想理他。 醒了就起来,李承珩挥手让玳瑁出去后,便要来掀她被子,昨日咱俩共花费白银二百二十两,咱们一人一半。 你喝花酒还要我给你出银子? 昨日的酒你也吃了,漂亮娘子你也看了,自然该一人一半。 这话一出气得孟追欢伸进袖管里就掐他,李承珩撸起袖子凑到她跟前去,给你掐,到时候将医药费,一并打包送到我府上。 因她昨日将衣裳都吐了,玳瑁便寻了身石榴红的大袖衫与她穿,玳瑁比她清瘦许多,勒出道道红印子,她又被气得胸口微微起伏,李承珩看得口干,却又卡着她的下巴认真道,我问你,为何你薛孟两家的官员会上书请立我为太子,你心里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我能有什么算盘,我族中人不是和王爷的幕僚做着同样的事吗?我不过以此为筹码想自荐为王爷的门客罢了,谁知王爷却将我叫来平康坊羞辱嘲讽。 孟追欢抱着膝盖,话说得诚恳,脸上却是满是笑意。 信你向我投诚,不如信我们李家不造反。别给我耍什么手段,我现在不能杀你不代表以后不能,李承玠他守不了你一辈子。 李承珩发狠后又乍然笑道,你若是爬我弟弟的床爬够了想爬爬我的,我倒是欢迎。 孟追欢看到那与李承玠五分相似的脸,说出的却是龌龊至极的话,一阵泛恶心,又伸手掐上了他的袖管。 李承珩的一番嘲笑羞辱并不足以使孟追欢退却,她仍还是一如既往命族中官员上书。 圣人却不作多表,只说定策立储、国之大计、徐徐谋之,却大力褒奖了夸耀李承珩的官员,又封李承珩为楚王、李承玠为秦王,紫宸殿中更是人声鼎沸。 冬至已到,阳气伊始,白日渐长。大梁人素重冬至,这一日是要粮黍入仓、宰罢猪羊、隆冬酿酒、归家团圆的。 宫中多会给天子近臣、外戚皇亲发帖子入宫朝贺,宇文飞燕显是不知她与李承玠已然断了,竟也邀了她。 孟追欢和命妇一起着了裙襦大袖、高头丝履,跟在尚仪局女官身后,往了宇文飞燕的殿中参拜。 宇文飞燕已然封了皇后,便不再居于浴堂殿后殿,而是搬来了从前她姨母所在的蓬莱殿。 第19章 蓬莱殿中去了她姨母偏爱的金绘矮塌,添置了许多胡床高几,孟追欢还未来得及感叹物是人非,宇文飞燕却着人搬了张月样杌子让她一同在上首坐着,命妇参拜时也拉着她不许起身,正如从前薛观音在世时阂宫觐见,她坐在姨母凤座下打瞌睡一般。 她正欲将她和李承玠之间的种种向宇文飞燕诉说,宇文飞燕却以为她是饿了,向她指了指东偏殿,小孩儿那桌上有奶糕瓜果,你先去垫垫胃吧。 孟追欢刚想说我一个妙龄寡妇坐小孩儿那桌不大合适吧,就被宇文飞燕的女官领走了。 一路上霜皑气凝、松菊摧秃,终是走到了偏殿,殿中小孩小的刚刚垂髫、大的也不过黄口,孟追欢觉得与这么大的小孩同食尴尬正欲退出,却看见李承珩居然坐在一众小孩之间,往嘴里塞着糕点。 你努努力都能生出这么大孩子了,怎么好意思和小孩抢吃的? 李承珩还穿着朝服又一身风雪,估计是祭祖后饿一天了,你都已经生出这么大孩子了都好意思进来吃,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承珩还抽出一盘巨胜奴递给她,吃吗? 孟追欢撅着屁股将他旁边的小孩挤开,不敢吃,怕你找我讨钱。 李承珩笑了两声,继续大口嚼着,听说孟娘子最近和我弟弟没什么来往,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呢,还是就此别过呢? 王爷有空找人探听你弟弟的情事,不如管管你的后宅吧,王爷入长安来,这么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孟追欢瞪了他一眼,别把什么病带到家里来。 李承珩咬着牙对她说,你怎不说李承玠宅子里跟个和尚庙似的,是有什么断袖分桃的怪癖? 是啊你怎么知道啊,孟追欢笑着将巨胜奴往李承珩嘴里塞,边塞边恶心他道,李承玠幼时就常常与我说,最为喜欢他哥哥了,觉得他哥哥最高大英武、勇猛挺拔了,他要断袖也是与你断、要分桃也是与你分。 李承玠评价你是个阴险好色、虚与委蛇的小人,他便是蹲茅坑都不愿和你同坑,死了也不想和你葬同一个祖坟。 李承珩许是发自肺腑的恶心,呸了一口,便仰头往榻床上躺着睡觉去了。 麟德殿宫宴开席时,孟追欢已然填了个半饱,女眷席间与正殿隔着轻纱,只听得依稀几个年轻男人在唱祝酒辞。 这筵席之上,孟追欢最为熟识的便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元展眉,她从前是尚宫局的司簿女官,李忧民父子靖难后,她才出宫待嫁。 她们原本是闺中要好的手帕之交,她那时怀孕,不得已嫁了大她十多岁的孔文质,元展眉却不同意这门亲事,从那后便再无交集,全长安城都知道她俩已然闹掰,却不知是何缘故。 如今,展眉成了有名的老姑娘,她成了有名的新寡妇,竟将她俩的位置排在了一起。 怎么今天不去给你老伴儿上坟? 啊?孟追欢愣了愣,你在和我说话? 我说你今日冬至,怎么不给你要死要活、我怎么劝你都非要嫁的老伴儿上坟呢? 孟追欢将头埋下,他也不是很老,就大我十多岁而已 是没大很多,他立战功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老头好,老头事儿少死得早。 这话将元展眉逗乐了,她举起酒杯,眼波流转、容颜如昨,敬我的好姐妹,祝她永远是个快乐的俏寡妇。 第14章 :悔教夫君觅封侯 筵席上用的是冷冽香浓、色泛碧波的新丰酒,孟追欢虽与元展眉故友相逢、泯尽恩仇、心知悦乐,却因新丰酒后劲颇足、不敢多饮,席过一半就逃到外面吹冷风醒酒了。 孟追欢倚在长廊的石柱上,朱墙碧瓦自朝暮,多少楼台雨雪中。她想起李承玠是最爱新丰美酒了,不知今日他醉了几分? 孟追欢有几分薄醉了,酒意朦胧间她竟恍然不绝,往从前她所睡得的蓬莱殿西偏殿走去。 当值的宫女内侍都去过冬至节了,蓬莱殿内只影影绰绰地瞧见几盏宫灯,待到她觉出不对之时,她已然坐在她从前睡过的屏风床上了。 床上竟躺着个颀长健壮的男子,忽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抱入了床榻。孟追欢张口欲喊,那人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孟追欢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便不叫了。 来这儿做什么? 李承玠却未松开她,还是将她搂抱在怀中,床间回荡着新丰酒独有的香气,孟追欢却觉得这男人出尔反尔,既然已经说断了,还无端纠缠做什么,她开口就是揶揄他的话,不甘寂寞,水性杨花,半夜爬你的床。 你不说我是断袖分桃吗?她揶揄李承珩的话不想竟被李承玠给听了去。 李承玠用手摩挲着她细白的颈子,呼吸有些粗重了,又将她放到床里面用被子盖住,咱们做不了夫妻就做好姐妹吧,姐妹你往里面躺一趟。 孟追欢刚想从被子里爬出来骂他,就听到外面开门咯吱一声,显是有人进来,她忙钻进被子将脸蒙住。 醒酒的蜂蜜水,小心烫。那推门而入的女子将碗递给李承玠后,又在胡凳上坐下,原来是宇文飞燕。 第20章 李承玠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想将他床内高高隆起的被子挡住,没喝多少,不醉从麟德殿出不来。 他不藏还好,一藏宇文飞燕便一眼就瞅出了她的心虚,指着那一团道,这是什么? 李承玠偷偷掀开一个被角让孟追欢透透气,他沉默了半响只能开口说,爬床的宫女。 宇文飞燕倒吸了一口凉气,作势就要拉李承玠出来打,臭小子,你这些天干得都是什么事儿? 李承玠怕宇文飞燕生起气来孟追欢一起打,忙扑上去将那被褥下藏着的人挡住,阿娘你要打也要等我俩穿好衣服再打啊。 今日发生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地和欢娘说,要打要骂也要欢娘来定。 须臾间宇文飞燕便甩袖而去,她的侍女还将门重重地合上。 孟追欢表达了对李承玠为了保全她的颜面这么大了还要吃阿娘的竹笋炒肉的深切痛惜、深切同情、深切哀悼,整理好衣衫便一刻不停地翻窗走人了。 临走前孟追欢还不忘替李承玠将解酒的蜂蜜水解决掉。 从前薛观音没少因为孟追欢逗猫惹狗、掏鸟斗鸡的事儿禁她的足,致使她对从西偏殿偷摸出门的事儿很是娴熟,一路绕行便到了太液池湖畔。 李承玠养得那只水鸟已然在太液池安了家,水光如镜、汀风绿,水鸟不懂孔文质的殉国之痛,也不懂她怨太液水寒,只知惬意食鱼、人间乐事。 一声欢娘,她与水鸟具惊,原是宇文飞燕在喊她。 欢娘,你竟在此,也省得我去麟德殿找人了。宇文飞燕略略迟疑,伸手便将那水鸟拢在怀中,抚摸过它光洁的背脊,这才开口道,二郎他房中似是有个宫女。 孟追欢本以为按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宇文飞燕必然要假装不知此事,她乍然听闻顿时脸上一热。 宇文飞燕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在伤心,便道,欢娘你别难过,我知你们汉人喜欢在一棵烂脖子树上吊死,这样想其实是不对的,要不我再给你介绍个鲜卑男儿吧! 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好做红娘,但也不能说媒说到自己儿子旧情人脑袋上去吧? 孟追欢叹了口气,心一横,今天已然演了那便干脆演到底,她掏出手绢便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娘娘你不知道,男儿素来凉薄,我到如今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啊! 宇文飞燕愣了片刻,欢娘你说的什么诗,阿娘听不懂。 孟追欢强挤出一滴泪来又瞬时憋了回去,就是骂他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宇文飞燕见她哭得伤心,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就给她安排了宫殿在宫中住下了,二日李承玠却来说皇后唤她一同去蓬莱殿用午食,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李承玠走了。 为何喊我去? 提醒提醒圣人他老人家,他欲纳的妃子和他儿媳一样大,他将来生的儿子比他亲孙子都小。 孟追欢叹了一口气,哪家姑娘,怎么还上赶着嫁老头啊? 李承玠拉了她一把,昨天和你同席宴饮的那位,恭喜你啊,好姐妹马上就要做你婆婆了。 难不成元展眉竟真将她那句老头好,老头事儿少死得早听进心里了? 殿内布了黄花梨的长桌长凳,李承珩与他王妃陈尚微已然落座。 陈尚微意度温婉、粉黛娉婷,举止间进退得宜、喜嗔中仪态万方,孟追欢只觉李承珩不识好歹,娶了这样的妻子犹嫌不足。 孟追欢开口想刺刺这个满腹花花肠子的男人,楚王也该劝劝圣人才是,万恶淫为首啊。 是这样吗?李承珩眼风扫过她和李承玠,男媒女妁、三书六聘,又不是无媒媾和、偷情私通,怎么娶不得吗? 李承玠在桌下拉住孟追欢的手,笑着对李承珩道,究竟是男媒女妁,还是将婚事做交易,成亲为买卖,大哥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外面一阵脚步,两兄弟忙止住了声,齐齐行礼迎驾。 都是一家人别拘礼了,快落座。 传菜的内侍将杯盏、菜品一一摆好,筵席之上烹羊宰牛料珍馐、细炊慢煮出佳肴,既要照顾到各人的口味风俗,又不能失了礼节,孟追欢只想大肆品鉴一番。 李忧民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他们一家人也都不是长安城中鼓吹食不言寝不语的世家大族出身,显然是有话要说。 俄而李忧民握住了宇文飞燕的手,缓缓道,此番靖难,幸得有燕儿鲜卑全族助我,实乃我左膀右臂也。 鲜卑族关内道逐水草而居、走马饮黄河的宇文氏是鲜卑族;长安城弄时局风云、据庙堂之势的元氏也是鲜卑族。 孟追欢却不确定这饭桌上的人都听懂这弦外之音,忙在桌下按住李承玠的手,示意他别乱说话。 李承珩拱手道,全因阿爷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 出自《贞观政要》 才是。 是这样吗?李忧民挑了挑眉,那历代君王呢,周王分封,怀修圣德;始皇六合,功齐太古;汉武北伐,雄才英主;他们德行不厚吗,不与日月齐高明吗?为何还是落得子孙殄灭、亡国失家的下场? 第21章 李承珩略一思索便道,天命行致此,人力难转圜。 李忧民不发一语,只是望着李承玠,李承玠心里咒骂,但还是开口道,概因这些君主不体恤百姓之故,秦皇长城之下是累累尸骸;汉武疆域之实是穷兵黩武 李忧民只悠悠道,历朝历代体恤百姓的君主也不在少数。 孟追欢见他们都在说事,便埋头吃饭,正细细琢磨如何将宫中厨子拐回家时,李忧民却将目光望向了她。 只消法度长存即可,孟追欢说完这话却觉得不妥,但已然开口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周幽王昏聩,可分封之威犹存;秦二世流湎,可车同轨、书同文以至今日;汉亡于外戚宦政,可均输平淮之法今世仍可用。商鞅虽死,其法犹存啊。 法度长存你是说变法? 孟追欢摸不清李忧民的想法,商鞅遭车裂、桑弘羊受烹杀、王安石郁然长辞,臣的夫君前不久还在太液池里漂着,臣不敢变法。 李承玠掐了她一把,一家人吃饭,别老将死挂在嘴上。 李忧民指了指桌案,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朕闻荆国公夫人家中有一花匠颇通莳花弄草之道,朕得了一株腊梅,待夫人家中花匠侍弄好了,再送到浴堂殿中来。 这一顿饭,满是炊金馔玉,桌上的人除了孟追欢,各个却都味同嚼蜡。 已是酉时,日落云斜下将大明宫的高堂庙宇拉出狭长的影子,李忧民与宇文飞燕依次将这儿子儿媳送出宫,望着他们成双成对、同气连枝的模样,李忧民忍不住问道,阿燕,你会怨我吗? 我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说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李忧民似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去,这话好耳熟,他几十年前早就听过了。 第15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孟追欢将修剪好的腊梅花枝摆在浴堂殿的桌案上,伏下身稽首后才坐在了殿中的月样杌子上。 李忧民笑了笑,怎么今日行这样大礼? 在蓬莱殿的是家翁和儿媳,在浴堂殿的是天子与臣属,自然要行大礼。 李忧民摆弄摆弄那腊梅花枝,你跟我说,只要用对了人,则肉汤与花瓶可兼得。你说说,我为什么要用你家中花匠而不用旁人,你家中花匠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花匠上要知时令节气,下要知护瓶择水,可臣家中花匠,还懂《花经》 《花经》:五代时南唐的张翊所撰,将可以用于插花的七十一种花卉,按其品质高下,仿照官秩等级分为九品九命。 ,插花如官场,九品九命,黜幽陟明。 李忧民抚掌大笑,朕总爱和你们这些听得懂弦外之音的人说话。 那圣人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圣人若想变法,朝臣万千,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商鞅、桑弘羊、王安石。 孟追欢抽出一支腊梅,找我做什么?是觉得我名声已经够烂了,不介意再烂一点?还是觉得我像为了变法命都不要的人? 我从来都不需要商鞅、桑弘羊、王安石,李忧民将花瓶再次递到她手上,商鞅铁腕、农户多积怨;桑弘羊政下,商贾多破产;王介甫之法,朝臣多愠怒。我要的可不是这样一部法。 孟追欢噗嗤一笑,你是说,要一部农户、商贾、官员都满意的法,圣人莫不是在说笑话?再好的花匠都做不到。 可我只要一个这样的花匠李忧民将花枝拍在桌案上,谄媚阿谀的太监、笔翰如流的文人、披肝沥胆的忠臣我都不缺,我只想要个变法的花匠罢了。 李忧民敲了敲她的脑袋,好生回去翻翻孔文质变法时的文书,想一想你要拿一部什么样的法给我。 孟追欢抱着蜡梅花枝走出浴堂殿,想自己半辈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也有拍马屁拍到马蹄上的时候,回去冥思苦想半夜而不得,又沉沉睡下去了。 第二日下午太阳正隆、日光曜曜,借赤茶之口,李承玠麾下人传来了元展眉的行踪。 孟追欢便跟着纵马往宣阳坊中去,此地大量彩缬铺子、裁衣绣娘比邻而居,绫罗衣裳、满缀珠玑;绣闼雕甍、比竞豪奢。 布帛轻纱或自高高的木架,倾泄而下,或按尺寸颜色分门别类,置之高阁。 孟追欢提起裙摆寻了好些个时辰,这才看见元展眉捧着一叠栀子黄的罗布出神。 孟追欢轻轻一笑,提裙上前,罗布轻减,用灰缬之法印上团状花样,比盘金绘银更美。 金银泥绘虽老气横秋,但胜在所费颇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来。 孟追欢看了看她那双吊稍狐狸眼,你说的最好是衣服。 元展眉笑了笑,说的不是衣服,难道是男人? 孟追欢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朵,告诉我眉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元展眉却不答话,只是衣坊的绣娘召来,这位夫人想裁一身大袖衫穿,哪里可以量体? 那绣娘似是与元展眉很是相熟,引着她们入了院内专供女客饮茶选花样的房间,又上了瓜果茶点才离去。 第22章 元展眉双手握尺,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冬日穿得厚实,她便将夹袄的间裙都褪去,让元展眉替她量体。 元展眉将尺子抵在她的腰间,你生孩子的时候疼吗? 特别疼,感觉比死还要疼。 元展眉将尺子放在她的肩头,那你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孟追欢抻着脖子想了想,一场意外罢了,打了十有八九我也活不下去,就只有生了。 那你说我为什么甘愿进宫,赴这场和死一般的疼呢? 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死还重要了,我可说不准。 元展眉握住孟追欢的肩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我陪在薛娘娘身侧数十年,薛娘娘遴选女官,拔举宫女,只为我们女子亦可有书能读,有官能做。内廷六局二十四司,在册女官不下百人;娘娘手握权柄之时,更有女官入紫宸殿论策主事。 可如今呢,女官大半四散,满床的笏板被送进朝臣家、满箱的典籍被纳入崇文馆,你让我如何甘心? 元展眉替孟追欢将衣裳拢住,宇文氏马背上的功夫了得却不通晓宫务,我可借她之手重组六尚局,至于前朝,则还需多加筹谋。 元展眉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缓缓握住她的手,你若想做个悠闲的寡妇,我也不怨你;但你姨母的所有抱负、孔文质的所有雄心,你全都要抛之脑后吗? 孟追欢离了宣阳坊后,便直奔李承玠家中。秦王府仆人似是对她的长相很是熟悉,立马就将她请到了李承玠的房内,孟追欢却很是离奇,他一个天天卯时便演练阵法的人,竟日上三竿了还未起床。 孟追欢心想,虽和李承玠做不了情人,但拿他暖暖手却也可以,她便将冰冷的双手全捂在了李承玠的脖颈处,将李承玠冷得一哆嗦,转而醒了起来。 李承玠揉揉眼睛,眼下皆是青黑,猛打了几个哈欠才发现是孟追欢坐在床沿上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 怎么困成这样,和谁偷情去了? 李承玠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因他阿爷将孟祚新当作李云珞安置在了太极宫,他便只能夜夜翻墙进去探望,他为这小孩寻了好些古籍,这小孩儿却像极了孟追欢,有一万个问题等着问他,他答不出来就只能夜夜挑灯翻书,如今竟比他在崇文馆念学时还要刻苦上进,但这样承认自己没文化的事儿自然不能和孟追欢说。 去龙首原狩猎了。 大半夜狩猎,你还不如说是去玄武门兵变了 李承玠猛得挣扎起身,将孟追欢的嘴捂住,阿爷正值盛年。 我又没逼你弑父,孟追欢将手掌摊开,我不过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谈一桩交易? 若是其他事,我自然可以允你,但若涉争储,李承玠轻轻将孟追欢的手拍开,一律没门儿。 不听听我的条件吗?孟追欢捏捏他的手掌,你不想将突厥彻底赶出漠北之外吗? 我不打突厥难道是因为我不想吗?李承玠看她一脸认真地模样,刚想伸出手来捏捏她的肉脸,却又缩了回去,其中牵扯军机要务,我不便与你详谈。 你少在这里糊弄我,你们父子征突厥时的每一份战报我都看过,孟追欢叹了口气对他道,深入漠北,突袭王帐,两马同行,马歇人不歇,还不带辎重,取食于敌。 他们只说你奇袭龙城、战功彪炳;只说你生擒哈丹巴特尔、登临瀚海;只夸你是草原上的闪电、恣意仗剑的少年将军,可唯有看过战报的人知悉,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孟追欢说到此处,险些要落下泪来。 李承玠伸出手握住她的肩头,欢娘从前不是说,只愿我一晌贪欢、暗约偷期吗?为何提及我的生死,却一副几欲落泪的模样? 孟追欢神色不大自在,追欢逐笑而已,只守着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也太无趣了些。 只听孟追欢却不愿谈此感情之事,秦王可愿以军中势力为我做保,行救亡新法,革羸弱兵政,强甲弓士马,饮马渭川,指日可待。 李承玠扯了扯嘴角,旁人觉得他已封秦王,争储有望,富贵在前,只有欢娘知道他踏破祁连山缺的抱负和胡未灭、鬓先秋的遗憾。 他既欢喜,却又对孟追欢薄情寡义心生怨怼,只听他嘴比脑快,指了指床榻道,这就是孟追欢你求人的态度吗?你不如脱了衣裳上床来说? 孟追欢没想到他竟会口出轻薄之语,转身就要走,又气不过,往他脸上就是一耳光,打得李承玠耳边嗡嗡作痛。 水流潺湲、碧空如洗,李忧民与孟追欢二人皆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齐太液池旁垂钓。 你昨日去见了元展眉? 小内侍递给她渔竿鱼饵,她便挨着李忧民坐下,不过是在宣阳坊彩缬铺中偶遇。 她不日就要入宫了,以后还会有刘氏、萧氏、王氏李忧民抬起鱼竿,又是空空如也,你是不是偷偷在心里骂我是个糟老头子? 臣不敢骂。 那你说,为什么我两个儿子都这样大了,还要生呢? 第23章 臣也不敢说。 李忧民单手抬起斗笠,一双鹰眼直直地盯着她,你尽管说,朕也不能诛你九族,顶多罚你去刷恭桶。 因为两个儿子都坐不稳这张龙椅。 李忧民却显然不甚赞同,朕的大儿子自小从军、能布百阵,以计克敌;小儿子虽长在长安、但却是战功赫赫、两破胡虏的少年英雄,你却说他们坐不稳这张龙椅? 他们争得是天下共主,不是可汗的牛羊,杀人流血只能坐一时的龙椅,不能生生世世的稳坐如泰山啊孟追欢拉动鱼竿,一条小鱼上钩,那日蓬莱殿家宴,圣人真是在问德行吗?圣人问的是如何让我们李家本枝百代、传祚无穷可惜这两人一个答天命、一个答爱子民,这样的答案圣人若是满意,今日我便不会坐在这里垂钓了。 儿子不争气能怎么办,总不能丢了吧? 孟追欢放下钓竿,儿子不争气,不是还有孙子吗? 阿新才六岁,也太小了些。 圣人还有几十年好活,不急。 李忧民认真地盯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忙于变法,无暇顾及小儿,还烦劳圣人与皇后代为照顾,孟追欢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才道,臣既是请爷爷奶奶照顾孙子,更是将臣的唯一顾虑交出,变法之中,臣不会攘权夺利、呼群结党;不会包藏奸心、摄威擅势。遇告讦诽谤,望圣人信臣;逢痛诬丑诋,望圣人护臣。 李忧民搭了把手,扶她起身道,从前变法难以推行,多有人主多疑、摇摆不定的缘故,此番变法,我定护你信你。你需记住,我抚养阿新,是爷爷带孙子,却不是皇帝为了拿捏臣子的软肋。 你身有散官头衔,朕会借吏部铨选许你以长安城万年县县丞一职,新法先由万年推行,若行之有效,再遍及全国。 说罢,李忧民又将放鱼的竹篓递给她,叮嘱道,冬日冷,带回去给阿新煨些鱼汤喝。 第16章 :驱傩归去作新春 朝中荫封子弟,可以挽郎 挽郎: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少年人。 入仕,挽郎所做的便是牵引灵柩、歌唱悼歌、为国送葬。在丧仪结束后再经吏部铨选,便可入朝为官。 她姨母掌权时,推举女子入朝为官。她只因哭得撕心裂肺、唱挽歌唱得哀婉动人,被选为了淑太妃丧礼上的挽郎,得了个八品散官的头衔,却未曾入朝做事为职事官。 纳八品散官为七品县丞本无不妥,可万年县却大有不同。 万年地处朱雀大街东部,皇亲贵胄、官员豪强多聚居于此,县丞却要协助县令管这其中的农田水利、风俗教化、争讼曲直,万年县中之官,虽官位不显,却是京官中的第一烫手山芋。 孟追欢还未等到吏部的调任文书,便已经回了亲仁坊的孟白甫宅中,只因万年县廨在宣阳坊内,她总不能每日跨了半个长安去上值。 但诏书尚未下来,她只能每日坐在孟白甫所种的竹林间哀叹自己多舛的命运。 这日赤豆说有客到访,竟然是李承玠手下的军师客京华。赤豆精研茶道,最擅点茶,她抬手间将茶叶碾成粉末,又调成膏状,引入沸水,下汤运匕间,茶汤纹脉便成远山,又须臾间散尽 即茶百戏,又叫分茶,水丹青等。 。 赤豆将茶盏奉给了孟追欢与客京华二人后,便退了下去。 客京华微微一抿道,托娘子的福,某才能对此等水丹青一观。 客公这是又来论诗?孟追欢顿了顿,弹看飞鸿劝胡酒犹在耳侧呢。 如今在孟舍人宅院,论诗不是班门弄斧吗? 李承玠军中人说客公通晓天机、算无遗策,正好我也懂些周易之术,不如让我为客公卜上一卦? 她也不看客京华的反应便继续道,圣人前日召客公进宫,却不是问军务,而是想许公以官职。我还知道,这官职是去顶如今的万年县县令长孙腹剑,客公不想要,却由不得你不要。 客京华抚掌笑道,娘子该和我一同去东市里摆个摊子算命才是。 孟追欢吹一吹茶汤上的沫子,圣人命你我二人于万年县行变法之事情,可客公如今的上峰秦王,却对变法之事极力阻却,客公夹在其间,很是难做啊。 那孟娘子帮某算算,某该听谁的,才能在这长安官场中混下去? 谁的话也不能听,孟追欢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是秦王的门下之人,来日秦王登基论功行赏自然有你一份,你若弃了秦王去当了圣人鹰犬,秦王会如何待你?可如若你眼中只有秦王,却无圣人,只怕还活不到秦王登基,圣人就要宰了你。 客公,从今日起,我们不是天子的家臣、也不是王爷的门客,只是万年县一板砖下去就能砸死好几个的小官而已。圣人与秦王都不能评说变法的成败,但草野的农田耕者可以、坊市的贩夫走卒可以、营寨的老弱残兵可以。变法既成,功在万代。 客京华笑了两声,转而道,可孟娘子需知,荆国公也曾主持过变法,可却最终还是落得个罢官免职、身死魂消的下场,孟娘子以为荆国公败在何处? 第24章 孟追欢的心思随着一句荆国公飘散在很远处,这个问题她同样问过孔文质,那时他是怎么答的呢。 他说书生意气,他说书生误国,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又说如有来世,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孟追欢诚实地摇了摇头,或许是纸上谈兵,空说误国;或许是守旧势力、百般阻挠;或许是浅尝辄止、不能治本。我们唯有踩在荆国公的肩膀上,就算是盲人摸象也只能摸下去而已。 可孟娘子知道,我以为荆国公败在何处吗? 客京华将茶盏作酒杯对着孟追欢遥遥一敬,荆国公这样将天下人之性命、之身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身家还要重要的人,注定要死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望孟娘子日后变法之时,可不要心慈手软才好。 客京华将茶饮尽后,对着她行了一个礼,便抽身离开,宰辅从古至今就不是天下人的宰辅,只不过是天子一人的宰辅。孟娘子说错了,爱民如子的人可当不了宰辅。 客京华走后,赤豆便从帘子后出来收拾茶盏,娘子为何不将从前国公变法时写得文章拿出,和将为国公与太后处理过的庶务说与他听,堵一堵他的狗嘴。 孟追欢捏捏她的手道,他今日不过是被上峰逼着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冒着开罪秦王的风险行新法可不划算。 孟追欢枕在赤豆的肩膀上道,李承玠那个混蛋说要我和他困觉再谈新法,你说我要去勾引他吗,他应该很好勾引的。 赤豆攥紧了她的手道,娘子去也可以,贞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娘子不去更好,只因事情远没有坏到要出卖身体的地步。 除夕已至,因着李云珞在荆国公府中装病,倒趁得她与孟白甫两个人格外冷清,院中堆满庭燎 庭燎:以松、竹、苇子或麻秆为芯,以布索捆扎成束,其中灌以脂膏,以利燃烧。 ,一片火树天光。 推杯换盏间,她与孟白甫竟同时长叹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慨叹父女间心有灵犀,孟白甫就开口道,小栾侯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儿? 孟追欢嚼了一大口肘子肉道,我叹我门下无人可用。 阿爷帮你去买几个机警灵敏的丫鬟,将那些不中用的都换了就是。 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可用之人又哪里是银钱可以买得到的?孟追欢望着门外的煌煌烛火道,那阿爷你呢,你这样的人不该将苦闷烦忧都挥洒在诗文中吗,怎么也会和我这样的庸人一般长吁短叹? 小栾侯你说为何,孟白甫仰头大饮一口酒,古今这许多年,诗文中只有不孝子孙,没有恶贯满盈的阖族耆老呢? 孟追欢心中了然,他们又让你娶续弦,还是过继子侄来? 孟白甫狠狠地呸了一口,他们一听说,阿新病重,又或是听了风言风语,以为这孩子是秦王的,日后定要认祖归宗,就觉得咱家要绝后了。 倒也不算风言风语。孟追欢哼哼了一句,猛然说道,阿爷,你虽不可娶续弦,但是我可以啊! 你娶什么续弦?孟白甫心中猛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你总不能是要让秦王入赘吧 那不至于,孟追欢伸手去扯孟白甫的袖子,阿爷,让我再招个赘婿吧,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呢,咱家不能绝后啊! 你要是真心里有列祖列宗,你就该有羞耻心,夫婿才走多久啊就忙着找续弦了,孟白甫还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你和秦王的那些事儿,我都替你害臊! 你不给我招,我便自己招,长安城中想娶我的人从曲江池排到龙首原去,我才不信招不到! 门外一阵吵嚷,傩公傩母在前,举火逐鬼;小孩敲鼓、声雷喧喧、扮护僮侲子;男人吟唱、风凄露下、演斑斓虎鬼,原是驱傩 驱傩:古代驱除疫鬼的仪式。 之人。 孟追欢被赤豆拉着去看那驱傩之戏,不外乎是些鬼作怪、人打鬼;鬼又作怪、人再打鬼的把戏,赤豆却看得有趣,不住起哄。 在队末的一大一小、两驱傩人却行到孟追欢前停住,小的忽而抱住孟追欢的大腿,一声哭腔,阿娘! 赤豆也认出了这两人,忙抱起小孩就往宅院中走,更是吩咐了奴仆将门看好,孟追欢入门后就径直拉下了李承玠的虎纹面具,你自己闹也就算了,怎么能将他也带出来? 孟祚新抱着孟追欢的手便开始哭,阿娘你别怪阿叔,是我求他、他才带我出来找阿娘的。 李承玠还穿着扮鬼怪的衣裳,他人高马大却耷拉着半截虎皮,十分滑稽,今夜的驱傩人都是明光军中人,我俩都戴着面具,待驱傩人行到朱雀大街,我们再混进去入宫,不会有人发现的。 孟追欢虽嘴巴里是责怪,但却将小孩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宫中饭食合不合阿新胃口啊,要不要在阿娘这里吃些? 孟祚新眼眶中含着些泪花,原先宫人乘上来的菜都是冷的,幸好皇后娘娘来了将他们都训斥了一遭,便再没有吃到过冷食了。 第25章 孟追欢拿手指抹掉眼角的泪,那读书呢,现在是哪一位师傅在教阿新念书,阿新可喜欢他? 没有请师傅,孟祚新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但阿叔每夜都会给带过来一堆书,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阿叔。 孟追欢瞅了李承玠一眼,阿新,那你便认秦王为师傅,快给师傅磕头敬茶。 孟祚新听了阿娘的话,便跪下去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师傅请受徒儿一拜。 李承玠心中窝火,他教导自己孩子,竟要被称作师傅,却碍于孩子在这儿不能开口。正这时,外头响起了急促地敲门之声,一戴鬼怪面具,着驱傩服的男子,朝着李承玠行了个插手礼便道,王爷,驱傩人已至朱雀大街。 李承玠只是在孟追欢耳边轻轻道,今日是除夕,他是该给父母双亲磕头的。 第17章 :傲杀人间万户侯 孟追欢虽然埋怨李承玠嘴巴不干不净,但他昨日特地带孟祚新来看她,她心中还是甜蜜欢喜的。元日一早,她阿爷就入宫上大朝会了,她带着丫鬟仆人一同换了桃符、贴了门神,就要往她祖宅拜年吃席了。 孟家四姻九戚、来往通婚,元日里拜年迎来送往都要费好些功夫,这个是加了同平章事的宰辅夫人,那个又是哪一州刺史的儿女探亲,孟追欢跟在她二婶后面,叫了一日的人,话了半天的家常,这些人又总是拿着一副大有八卦的表情打量着她。 八娘啊,孟追欢在这一辈中行八,她二婶就跟着家里人一同唤她八娘,你看看,这些人在背后再怎么嚼舌根,见了面还都是亲戚,不也得笑盈盈的吗? 八娘你要是实在心中有气,二婶便将全长安城最骄纵的姑娘、最纨绔的小子说给这些人家! 她二婶张佩兰,在长安城中交游颇广、左右逢源,却凭的是一身说媒的好本事,她牵过的姻缘线比闺阁里的绣线还多;她手头合过的八字比算命先生的卦还广。 孟追欢捏着帕子俯耳道,二婶你先别操心别人家了,我想找二婶帮我说一门赘婿,等孝期一过就成亲。 张佩兰呼道,二婶早就想帮你说亲了,可你阿爷非不同意!我早就说了孔文质那人八字不好,是个早夭的命,你姨母还是非把你嫁给他,我定给你说个全长安最好的赘婿! 孟追欢笑道,那就借二婶吉言了。 张佩兰沉思了一会儿,面露难色道,八娘啊,秦王知道你招赘婿的事吗?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知道啊,他还很支持啊 那便好,张佩兰抚抚自己的胸口,八娘呢,想找个什么样的? 身高品貌,长相体态,我一律不挑,关键是要有才华,不论是农田水利、经商盈利,还是攻防机巧、能谋善断,只要有一门通晓的,我就想见见,正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 张佩兰却心中称奇,自己这侄女从前不是只看样貌,其余一律不挑的吗,莫不是被那几个面如冠玉的男人伤着了,这才性情大变? 还有男女不论,只要有才华 张佩兰惊叫一声,八娘竟然受情伤至此,竟然养出些磨镜之好,她刚想出言劝阻,就听道她侄女悠悠道,我是说秦王,秦王也托二婶你说亲,也是同样的条件,最为重要的是要先交一篇策论与我俩过目。 秦王也要说亲? 孟追欢重重点了点头,只怪自己没什么哥哥弟弟,要败坏还是败坏李承玠的名声吧。 八娘你放心,虽你俩这条件苛刻,但在二婶这儿还没有说不成的亲呢! 陪着二婶忙了一天到傍晚才终于开席,元日里的团圆饭是要饮椒柏酒、吃五辛盘 五辛盘:晋代周处《风土记》记载:元日造五辛盘。这五辛指的是大蒜、小蒜、韭菜、云苔(油菜苗)、胡荽(香菜)。 的,其中苦辣咸酸、百中滋味,每次都吃得孟追欢龇牙咧嘴。 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牢丸 牢丸:类似饺子。 下肚,才好似又活了过来。 女眷这厢有一二十人,一家人却彼此无话只自顾自地围着火炉煮些东西吃,孟追欢拿手肘兑了兑她二婶,怎地今日这般安静,老太太又在做什么气? 张佩兰替她盛了一碗羊肉汤,膻味熏得她发昏,只抿了几口她便搁下了,张佩兰这才悄声道,还不是翻修祠堂的一干事,如今战事既平,老太太又提了提,家里就又打起来了。 为的还是银子?流水般的筵席办了这些日,居然不舍得出钱修祠堂? 说吵得是银钱,却也不全是银钱,张佩兰又将她拉到一边道,修祠堂是要不了几个钱,但如今春耕大忙,各家庄子都忙得脚不沾地,谁抽调得开人手,少了人手等收成的时候少的就不光是造祠堂的钱了。 怎么不从外面雇人来? 那还不是你那死了的夫君干得好事儿?说什么还耕者于田、还渔夫于湖。如今家中都有一二分地,各个都被拴在土地上,哪里雇得到人手? 第26章 孟追欢直愣愣地看着她,一二分田,那如何果腹? 张佩兰扑哧一笑,这我哪里知道,也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你若真有兴趣听这些田庄里的事儿,我给你叫个新买回来的丫头依依,过来回八娘子的话。 张佩兰戳了那叫依依的女子一把,就将她丢给孟追欢,这是我儿子新纳的妾室,是个农户女,总畏畏缩缩的。 张佩兰又去堂中招呼客人去了,她便拉着依依在一旁坐下,那人却很是惶恐不安,递上的茶水也不敢喝,点心也不敢用。 依依娘子,从前朝廷推行均田之制,可将无主荒地分给农户,娘子家中可分到了田地? 从前确实说要分田,可分到的地多贫瘠荒芜,肥沃膏腴的田都被富户占了去;又以人口分田,家里生的多是地多了,却要缴更高的人头税,实在是入不敷出。再去地主家租些土地,寒来暑往也能凑活凑活过了。 孟追欢见她语气畅快,却总透着一二味心酸,她忍不住去拉起秦依依的手,我从前以为,有了均田制,农户有了地便能过得安稳些。 有这一二分地总比没有的好,秦依依打开窗户以手接雪,瑞雪兆丰年,今年大抵会有个好收成,才卖了我,家里应该也有钱过个好年吧。 孟追欢沉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秦依依又将窗户合上对着她道,夫人不必可怜我,如今我可以吃饱穿暖,只偶尔要遭些婆母的气受,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孟追欢对着秦依依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插手礼,秦依依不解,忙伸手去拉她,夫人这是做何意? 我心中有愧,只是因这些苦,原来不是你应受的。 今年是李忧民父子掌权以来在长安城中过的第一个年,年节冗务多而杂,上下侍从的打点,左右皇亲的往来,又连年征战钱财不丰,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便展现出元展眉的好处来,内侍宫女该赏些什么银子,如何不让上面克扣了下面;姻亲国戚该按什么规矩,如何雷霆与雨露并施。阖宫上下都知,每逢大事务必要请示元昭仪娘娘。 李承玠奉命和元展眉一同督办劳军事宜,从前他们二人因孟追欢打了不少照面、也算熟识,骤然成了庶母和继子,府邸之中蔓延着尴尬。 李承玠一句母妃娘娘卡在嗓子里实在是唤不出来,正巧有一内侍进来,他忙把别人招呼过来回话。 外面来了个读书人说要见王爷。 赶紧让他过来! 李承玠说完后心虚地往元展眉侧看了看,元展眉仍将目光放在劳军的册子上,王爷倒是礼贤下士。 那书生三白眼、间断眉,虽是圆袍白衣、清潇雅俊的打扮,但眼角眉梢中总带着一股戾气。 那人行过礼后,抽出一卷黄纸奉上,李承玠翻了两眼,心道我哪里懂这个。只嗯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那书生又复而再拜下去,某白傲杀求娶孟家娘子,望殿下应允! 你说什么?元展眉放下了手上的书册,以手掩面,扑哧一笑,今日真是有大乐子可看,到秦王府邸上求娶秦王的老相好,真是闻所未闻。 白傲杀只当元展眉是秦王的部下,又对着李承玠说道,臣愿为殿下献犬马之劳,殿下和夫人吟诗,臣为殿下斟酒;殿下和夫人宴饮,臣为殿下奏乐 白傲杀见李承玠脸色越发阴沉,心里越发没底,他心一横准备彻底豁出去了,殿下和夫人欢好的时候让臣在隔壁听着也不是不可以的! 李承玠掐着自己的虎口,心中默念,莫生气莫生气,生出病来没人替,他愿娶就等他娶,反正你俩现在也没关系在念了两遍后,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一脚将白傲杀踹倒在地,二平,将他拉出去给我狠狠地打! 元展眉捂着嘴笑得都快要抽倒在地,待白傲杀被拖出去后她才对李承玠道,长安城中人说你们两口子有这样的嗜好起初我还不信,哈哈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却说霜雪连天,野梅苍然,太液池中已然结了一层薄冰。明明该是围炉取暖,吃肉温酒的天,却有一钓翁独坐池边。 李忧民命人凿了个冰窟窿,自己穿了袄子带一斗笠在雪中垂钓,坐了一上午却一尾鱼都没上钩。 他扫了扫斗笠上的雪正准备换个地方再钓,却见一着狐氅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将他的钓竿抢了过去,李忧民,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在这里钓鱼! 李忧民起身搂着宇文飞燕,欲夺鱼竿,好不容易年节里没什么政务,我钓会儿子鱼,阿燕你就饶了我吧。 宇文飞燕气得将手中的鱼竿往地上一折道,我饶了你,那谁管我儿子,我儿子要娶不到媳妇儿了,你就知道在这里钓鱼! 怎么会娶不到媳妇呢,咱们儿子这样的人物,就是尚公主也尚得!李忧民说完又觉得这纲常伦理有些问题,从世家贵女中择一良配便是,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急不得急不得 还世家贵女,世家贵女能看得上你儿子这样没成亲孩子却六岁的人呢,宇文飞燕大喘一口气,伸出五指道,我可打听清楚了,孟舍人的独生女在长安城中二招赘婿,光聘礼就愿意给男方这个数,你再不管管儿子就要打光棍啦! 第27章 居然给这么多!李忧民指了指旁边的内侍便道,快把二郎叫进宫来,他去当当上门女婿,这不就有钱打突厥了吗? 李忧民放你娘的屁!我还没听过王爷给人当赘婿的呢,你还想用卖儿子的钱当军费? 那你说怎么办?他们两口子闹架一个要再嫁一个不愿意哄,我还能下一道圣旨说不准吵了?李忧民仰躺在竹椅上,拍了拍宇文飞燕的背,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儿孙有儿孙福,你就等着他们闹去吧。 第18章 :醉领笙歌上小舟 转眼间便到了上元灯节,三日不行宵禁。 孟追欢忆及去年上元游人如织,孔文质一手抱起孟祚新、一手拉着她,同往东市看灯。 香车宝盖马首连街,携伴出游;管弦火烛鱼龙灯舞,夜白如昼。而如今夫君殉国、孩儿进宫,自己却成了孤家寡人。 孟追欢叹了口气,又转头释然了,正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如今咋暖还寒、雪水初融,曲江池上浮着的薄冰才碎,便有铺子造了小舟置于湖面,供人租住一夜,或是饮酒赏灯、或是吟诗作乐。 说是雅致意趣,实则却总逃不过男男女女的风月事,总绕不开不肯归家的浪荡子。 七年前,自己亦在这曲江池上醉卧酣眠,是耶非耶两不知 出自《李夫人》白居易:去何速兮来何迟,是耶非耶两不知 。 孟追欢打发了人,往平康坊请了玳瑁娘子与她泛舟游湖,再暖上一壶温酒,又吃上一锅乳酿鱼,也算是不负如此良宵了。 玳瑁抱着琵琶入了船舱内,孟追欢便拉着她往炉子前烤火,你手怎么这样冰,春寒料峭也不多穿些? 穿得跟个球似的,筵席上的人看什么?玳瑁将两只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旁人可不管我们冷不冷。 孟追欢将她的手揣在自己怀中,那我为你赎身可好? 玳瑁低低地叹了口气,这话我听过无数次了,平康坊比我貌美的人、比我可怜的人比比皆是,都排着队等娘子为她们赎身,犯不着将银子花在我身上。 不是为色所迷,也不是怜悯于你,只是慨叹你的兴衰际遇,欣喜你的才高行洁。 玳瑁听完后抿嘴一笑,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只入腰金衣紫、高官显爵之家,娘子待腾飞之日再来为我赎身吧。 孟追欢卧下以肘撑头,笑着对她道,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玳瑁随手一拨琵琶弦,便是清风明月、乐中含情。 她的手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却纤细白净,弹罢一曲后,她便一掌托住孟追欢的头部,一掌为她喂酒,孟追欢往日没被人喂过,头一歪便多半洒在了衣襟上。 玳瑁忙抽了手帕在她的胸口擦拭,孟追欢只觉她满身脂粉,暗香袭人,便仰躺了过去由着她擦。 这时却听外面砰的一声,孟追欢只当是与别家船撞了,便不再理会。 电光火石间,却是马矟的枪头已然抵在她的脖颈处,玳瑁此时正趴在她身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李承玠旁边的杨吹花很有眼色地将趴在她身上的玳瑁拉起,王爷,我先将此女带出去审问,您再在此审问国公夫人。 说罢,杨吹花似是怕李承玠一个不留神将她捅死,还将他家王爷使惯了的马矟带走了。 孟追欢忙从软榻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李承玠,王爷身为明光军统帅,怎么擅自上元灯节带兵入城? 李承玠轻笑了一声,上元灯节不行宵禁,圣人命我明光军与右金吾卫一同巡视长安,访拿娼赌盗贼,换句话说,我今日是奉旨来扫黄的。 孟追欢恶狠狠地盯着他,曲江池上漂着这么多船王爷不去抓,独独抓我这一船,王爷这不是以权谋私,蓄意报复吗?我明日便要参你一本! 李承玠上前便按住孟追欢肩头,那你呢,身为朝廷命官,却在曲江池上行艳事,我明日也参你一本! 我行什么艳事了,我只是我在学琵琶!孟追欢顿了一顿,我素喜音律,你可不能诬人清白! 李承玠用手把住孟追欢的下巴,指了指她的胸口,学琵琶,你学的是什么曲子要两个人叠在一起学?还学得这里全是酒渍?我也来跟你学学? 孟追欢心虚,不敢答他,只用手抱小腿,缩在桌角处。李承玠看了便越发生气,先是拿绳子将她手腕捆住,又喊了杨吹花进来,竟是要写笔录,俨然一副捉贼要拿赃的样子。 这船是哪里来的? 青龙坊内有一姓齐的铺子所造。 船舱内是什么构造的,你一一说来。说罢他便拉着绳子将孟追欢从地上拽起,指着船舱内的物件一个一个地问道。 这是奶酿鱼,是刚从曲江中捞出现煮的。 这是炉子,取暖温酒用的。 这个呢?李承玠伸出手指了指。 这是软榻。 这是你做什么使的? 孟追欢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吗,你的新婚夜不是就在这里吗?还要我详细说说吗? 第28章 李承玠长出一口气后,便对着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杨吹花,这句不许写! 那天晚上你喂酒得喂酒,解衣裳得解衣裳,比今天有过之无不及 只听杨吹花倒吸一口冷气,王爷,这句能写吗? 李承玠却不答他,伸手便将孟追欢的头掰过来,你还敢提那夜里的事?是嫌罪名不够还想再加上几条吗,如果不是你给我灌醉了,后面的事会发生吗? 你那天晚上可不像喝多了,我还没见过喝多了的人脱裤子脱得这么快的。 这些通通都不许写。李承玠瞥了眼杨吹花的方向。 杨吹花将那页笔录叠好后便揣在了怀中,又对着李承玠拱手道,王爷,已子时了,我该下值了,这后面的笔录让金吾卫的人来写吧 李承玠对着他摆摆手道,你带着平康坊里的那个一道出去,今夜的事谁也不许提。 杨吹花道了句喏便踏上李承玠的那艘小舟划走了,孟追欢跪坐在软榻上不发一语,也不知李承玠会如何搓磨她。 孟追欢心里只想着要好好出一口恶气,也给李承玠些委屈受,她张口便是,你还不走,怎么你是要跟我在这儿偷情吗? 李承玠嗤笑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沉默了半晌后,却突然开始抽他身上的銙带了。 腰间的环佩在这狭窄的船舱中叮当作响,他随手将鱼袋扔在桌案上,绛紫色圆领袍衫倾身而下,孟追欢这才恍然发觉他想做什么,她喉中不免带了些哭腔,李承玠我好好解释你不要这样对我。 李承玠就这样半挂着袍子将她圈在怀里,亲了亲她被勒红了的双手,祸到临头了知道服软了,可惜晚了。 李承玠想,鲜卑有句话叫,屎涨到了开始挖茅坑了。说得大抵是孟追欢这样的人。 孟追欢此时此刻,眸中蓄泪,眼眉低垂,天然一副啼妆样,唇口微翘,嘴角耷拉,嗔怒是她,笑靥也是她。 李承玠望着她如今面上百般情绪,明光军中,有人吹嘘自己过往的淫靡逸事,亦有人传授旁人如何舒服,如何畅快,他每每撞见,便会以秽乱之名呵斥。 可他也有肮脏污臭的念头,有濡湿了被褥的绮梦。 曲江池一夜,被困的不在那艘飘摇小舟上的,不该只有他一人才对。 待到日中时分,晓阳当空了,孟追欢才醒转。她瞅了瞅胸前全是斑斑红痕,她的衣衫堆叠在脚下,珠钗昨夜里尽被李承玠扯下,和他的鱼袋一同置于桌案上。 李承玠正在船舱外撑船,口中哼唱着的竟是她惯爱弹得那首《绿腰曲》,听着她窸窣地穿衣声,他才道,马上便靠岸了,青龙坊内有个小摊的光明虾炙做得颇好,待会儿我们便去吃。 孟追欢不答话,李承玠只当她仍在生气。 孟追欢却瞥见李承玠的鱼袋仍在桌案上,她趁着穿衣的间歇翻了出来,除却金鱼符外,还放着秦王之印,明光军上将军之印,及一方刻着照夜白的小印。 李承玠惯来在私人来往信件中用这方照夜白之印,孟追欢将其拿出后,便印在了随身的手帕上。 船只轻轻靠岸,孟追欢轻轻地为李承玠将鱼袋系上。她腿脚酸软、不想走路,只双手环在李承玠脖颈便要他背,李承玠促狭似得捏了捏她的鼻头,便将她扛起,又将船交给了岸边的小郎君,这才背着她往那做光明虾炙的小摊去。 这光明虾炙所取的虾便是曲江之虾,又放了胡荽、小蒜腌制过,再串了串在炭火上烤制,多烤一分则柴,少烤一分则腥,很是考验师傅的手艺。 李承玠陪着孟追欢连吃了几串后,这才开口道,欢娘莫生我气了。 哼,说要分开的也是你,纠缠不清也是你,你这人好拧巴,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孟追欢嚼了嚼口中的虾肉,将脑袋转过去不理他。 你就当昨日我被你气昏了头,一切未发生过。 孟追欢啐了他一口,什么没发生过,你爽快都爽快了,怎不把弄出来的玩意儿塞回去? 李承玠见她说得直白,忙去捂她的嘴,那你想如何? 孟追欢咬了他手心一口,我要你,做我见不得光的男人,做我的通房大丫鬟,和以前一样,你可愿意? 李承玠听了这话便沉了脸,孟追欢转而抽了李承玠的手帕去擦手,我过几日夜里去找你,你记得给我留个小门。 孟追欢将李承玠气得七窍冒烟、急火攻心后,便独自一人归家了,她只对赤豆说让她找个刻印的,刻个手帕上的章。 赤豆瞥见照夜白三个字便觉不妥道,伪写官文书印者,要流二千里啊,娘子不如再想想? 朝廷官员、宫府侯爵的印玺自然无人敢刻,但这照夜白的私印,却不大有人识得。 孟追欢捏了捏赤豆的手道,我应你,只用这一次,用完你便将那印毁了可好? 赤豆终是点了点头。 第19章 :古鼎龙涎香犹喷 正月十七是孟追欢往万年县县廨上值的第一日,窗前的桃花尚未结苞,朔风呼哧打得窗棂作响,原来的县丞伍相庆正跪坐在桌案前等着与她交接文书,她上前行了个插手礼道,恭贺监丞高升,鸿胪寺典客署可是好去处。 第29章 伍相庆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要说全大梁的官,都比这万年县里的官好做。 孟追欢明知故问,万年县所居的都是诗礼之家,簪缨世族,如何难做? 孟县丞玩笑话,这里面随便拉上一户,都够小的喝一壶的了,每天坐在这儿,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过活。 那还未问过监丞,有哪几姓是千万开罪不得的? 这几户虽谈不上什么百代门阀,但素日里最喜挟势力、弄是非,得罪了轻则祸及己身,重则阖家惨死。我今天就做做善事,写与你,你熟记便要烧了。 孟追欢展了展那几页薄纸: 赤尾鲤鱼翻东海,水贼河盗入龙门,钓叟泉州李。 空明缥缈三清地,美若琼浆蓬莱河,道法崔仙人。 满门辉映连珠璧,瑶池不换太原王,太原自有太原皇。 野雉一朝做凤凰,泥菩萨也能着金装,薛家的鸡竟打了李家的鸣! 孟追欢一一读过去,除却皇族李氏、外戚薛氏外,都是盘踞万年的连宗大姓,如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等一干人。话里话外都带着对这些权贵的揶揄。 她笑了笑,转头就将这张纸烧了,谢过伍监丞了,只是这顺口溜还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再孟追欢与伍相庆交接了文书后,便拿了昨夜所写的策论与客京华,她与李承玠同在崇文馆念学多年,私下都能将对方的字模仿个七八成,又有照夜白的私印在,孟追欢瞅了瞅客京华的神色,知道他是信了。 不抑兼并,孟县丞这是第一天便要为世家谋算起来了吗? 客京华翻到李承玠的批复和私印后,更是眼前一黑,这女人给王爷灌了迷魂汤还是吃了蒙汗药了,这样荒谬的主意他也敢应。 王爷命你我二人着力促成此事,客公可明白? 万年县中世家大族倾吞豪夺之时本就屡见不鲜,客京华将那张纸拍在桌案上道,于县丞而言,这只是薄薄得一张纸,可是压在万年县下,就是一个又一个流离失所的家。 孟追欢轻轻笑了笑,是这样,却也不是这样。 她向客京华拱手道,这是秦王之令,还请客公配合。 孟追欢今日未着官服而是穿了一身云纹锦的翻领胡服,又梳了交心髻,妆面齐全,怎么看也不是劳形案牍的样子。 她说罢便离去,只留客京华一句,我下午要赴崔家三娘的马球约,县廨中事就劳客公督办了! 客京华叹了一口气,先将那写了秦王批复和盖了秦王私印的策论烧了,又召来了门外侍立之人道,今年粮价恐怕是保不住了,你与秦王的账房说,务必趁现如今,多多囤粮。 客京华说罢又再叹一口气,到时候粮价飞涨,饿殍遍野,也可以秦王之名开仓赈灾济贫,只望这把不抑兼并的火别烧到他明光军身上。 他又复而叹息道,这个家没我是真的要散啊。 光化门外有这崔家三娘所设的马球场,孟追欢来时,只见尘飞蹄、蹄飞杆、杆飞球,场上青旗与红旗各占一方,打得难舍难分。 崔三娘名曰崔玉珍,穿一身宝花绫罗,便笑眼盈盈地来挽她的手臂,欢娘竟来了,别是因我误了县廨中事。 万年县的县令客公,从前在明光军中做事,有他看顾,误不得,误不得。 崔玉珍只当她是纨绔病又犯了,便叉开了话题道,我祖母托你二婶为我说亲,她竟想把她家儿子说给我,说得千好万好,我却不信你二婶这张嘴。 我二婶是怎么说她儿子的? 说他身高六尺,芝兰玉树。 这倒也没说错,脑袋空空光长个儿了,什么都没得夸了,便也只有长得高能拿出来说说了。 又说他克己复礼,后宅和谐。 他阿娘连他的房中事都要过问,是有够和谐的。 还说他八斗之才,厚积薄发。 在他这个年纪,李承玠都去打突厥了,孔文质都越次入对了,他连个明经科都考不上,还要靠家族荫官,怎么不算厚积薄发? 崔玉珍拍拍自己的胸口,听你这一说,幸好我祖母没应她。 孟追欢将崔玉珍拉在一旁,那你可想好要找个什么样的了吗? 我那些伯父叔叔日日就知道炼丹烧汞、漫言清谈,只望着我去找个高官厚禄的人家,狠狠收上一笔聘礼,再贴补他们的门楣。 崔玉珍哼了一声道,我说还不如和你一般找个短命的,丈夫死了便无人再管,我无论是出去经商、还是做官,都自有一番大前途在。 孟追欢扑哧一笑,你那些叔叔伯伯不是在找银子吗,我倒知道哪里有银子。 望见崔玉珍疑惑地神色,她再解释道,圣人在万年县行新法,要将从前分与农户的口分田都收回去再卖出去,又开了永业田的自由买卖,这又是多少土地,地能生钱啊。 此事却仅仅在我万年一地,你便回去与你那些叔叔伯伯说,你可凭着与孟家八娘打马球的交情,帮他们吃下更多的地,他们则要允了你分家自立女户,更要将你阿爷在世时所备下的嫁妆一并带出,立下字据,嫁娶与宗族再无干系。 第30章 崔玉珍伸出手将孟追欢牢牢拉住,欢娘,你不日便要青云,不必为我如此 我帮你亦是帮我自己,你自幼失怙,我也从小丧母,如若我们任人摆弄,岂不是要被族里人生吞活剥了去?孟追欢拉住崔玉珍的手,他们吃下这么多地,却不怕也有撑死的这一天。 孟追欢眼见马球场上青白旗交织,此局已定,她拉崔玉珍下场,珍娘可愿与我再战一局? 崔玉珍笑了笑,你从前都是赢的,我可不敢和你打。 从前那不是和李承玠一方,他那马球打得,栓一条狗在上面都能赢。 崔玉珍捂嘴道,我可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孟追欢与崔玉珍在马球场上鏖战之时,李承玠正入了浴堂殿听事,那殿中龙涎香不知燃了多久,冲得他脑袋发昏。他阿爷见了,命人将那香炉抬出去,又取了香盒与他看,二郎你看,这是什么? 龙涎香? 我刚入长安时,城中人都以为他是龙的口水,可我却知道,那是鲸鱼拉的粑粑 龙涎香是抹香鲸大肠末端的分泌物,本质上不是屎,但李忧民见识有限,将他误认为屎。实际上唐朝初年是没有龙涎香的,当时龙涎香被称作是阿末香,主要由大食人进行贸易,唐朝末年才开始将阿末香称之为龙涎香。 李忧民拍了拍李承玠的肩膀,所以说儿子,长安的贵族子弟有什么了不起,竟将粪便奉若珍宝。 李忧民盒上香盒的盖子,这才开始说正事,昨日你带明光军巡捕曲江,可有吓坏那些成日宴饮的世家子?抓着谁了? 李承玠沉思了片刻,方扑倒在地,儿子无能,昨日晕船了。 你晕船?李忧民从案前起身,你老子我那是干水贼起家的,你跟我说你晕船? 李忧民见他还跪着,又呸了一口道,你以后可别回泉州祭祖,祖宗丢不起你这个人。 咱家不是李耳后人吗? 这你都信?那不是打天下要装装样子,咱家祖上就是卖鱼的! 说完李忧民将他拉起身,香盒一抛就到了李承玠手里,赏你点粑粑回去点着玩吧! 李承玠缓步迈入回廊,如今他所居住的秦王府,是十几年前他与母亲所居的旧宅院修缮而成的。 那时他阿爷与哥哥七年前的魏王与魏王世子,往河北道就藩,他与母亲却被扣在了长安,留在长安城中入崇文馆与诸皇子一同念学。 他永远记得刚入崇文馆的那段日子,分来的永业田她阿娘竟拿去牧马;他阿娘连汉话都说不清,李云琮笑话他的口音里有股膻味;他知道了长安城的贵人过冬不会将羊皮穿在外面,那样会被叫放羊乡巴佬;他知道了什么是光明虾炙、什么是箸头春,天天抱着羊腿啃的是茹毛饮血的野人。 李承玠总以为孟追欢是不同的,他自发地为记忆中的孟追欢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其实孟追欢与其它人做得并无不同,她也会在他诵书的时候掩嘴偷笑,她也会因为闻到羊膻味低低皱眉,她也曾在崇文馆中羞辱过他。 那天夜里月朗星稀,他坐在宅院的角门外,一如从前与她偷偷溜出去玩时一般。他打开香盒问她,欢娘你看,这是什么? 孟追欢扑倒在他身上,龙涎香啊,照夜白,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他正想嘲笑她一番,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是误认粪便为珍宝。 可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抚摸过她被汗水浸湿了的衣衫,他说,那我改日再为欢娘多寻一些来。 第20章 :齐士谁怜管仲才 因着孟追欢畏寒,一夜里李承玠往铜暖炉里加了好几次炭火,将整个屋子烧得热气融融,她倒睡香了,李承玠却一夜发了好几层汗。 外面早已雄鸡报晓,李承玠唤了好几声,孟追欢却一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他从前听赤豆说她家娘子冬日里赖床,要丫鬟给她将衣裳在被窝里穿好,将洗面、漱口的物什都拿到床头了,她才肯动一点身。 李承玠叹了一口气,偏偏他宅中没一个近身的丫鬟婆子,他挽起袖口,感叹自己遇上她真是天生贱命。 孟追欢待李承玠替她将脸都擦了,她才将眼睛睁开,这是什么水,这么冰? 李承玠伸进盆中试了试,这是温的啊? 孟追欢撅起了嘴,本想发作一番,又想到他大少爷估计也是第一次伺候人,这才道,下次要烧热一点。 孟追欢眼看着上值要迟了,只往嘴里塞了几口胡麻饼就骑马走了。 为了孟追欢上值方便,昨日孟追欢、李承玠二人未宿在堂屋后的正寝内,而是选了东回廊外的第二间院子。 他又领着二平去库房里选了好些家具,好将这院子里半新不旧的物什换掉。 他在外行军这七年,就算是露天搭个棚子他都能睡着,如今却对着这些卧具挑拣起来,我记得先前高祖赏下过一张壶门床,那床的壶门脚和床板间专门挖了个隔层放炭盆,那床可还在? 府中管库房的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三顺,那人答道,还在还在,从前王妃皇后娘娘嫌那床不铺睡褥也能把人热处一身汗来,就着人收了起来,可是要搬到正寝去? 第31章 搬到东边的院子里,待会让二平领你们去。 他想起孟追欢冬日畏寒,夏天又怕热,便说,我房里有一方玉竹水纹簟,你们先搬过去备下,待天一热就要换上。 一入长安,三顺就领了二平从前的活,成了秦王身边第一得脸的内侍,二平在李承玠身边鞍前马后七年,行军的苦他全吃了,好却都叫三顺享了。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帮孟追欢置办内院的活,他可不得好好溜须拍马一番,那席子虽是细竹丝编的,却软薄如绸,冰冷如玉,用来给孟家娘子夏日消暑最好不过了。 李承玠正准备再挑些衣桁、灯檠、镜架之类的物什,却听三顺拱手道,原来阿郎是给孟娘子挑的,阿郎往年生辰的时候,孟娘子听说阿郎怕热,送过一张象牙席,滑腻得连灰尘都沾不上,阿郎从前不舍得用,如今拿出来正好。 李承玠忆及前尘往事,嘴角都勾起了一抹未察觉的笑意,那便这么办吧。 二平听了这话剜了三顺一眼,转而又将头埋下。 在李承玠布置院落的间隙,孟追欢却是一连几日,上午上值,午后便打竞渡、投壶、双陆、马球,一时间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交往了个遍。 万年县中不抑兼并之事便已然人人知之、沸反盈天。 就连孟追欢的二婶张佩兰也曾私下向她探听过此事的真伪,她只是点了点头却不肯再说其他,粮价一路猛涨,竟如同荒年一般。 今日上值,客京华见了她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孟追欢!你且看看,如今的粮价已然涨了三成,那些世家大族户户囤粮,都等着大宰百姓一顿呢! 孟追欢嗯了一声,挑眉看着被气得满脸通红的客京华,客公,你不觉得从前长安城的粮价太低了些吗,谷贱是会伤农的。 是,如今粮价虚高,农户将存粮抛售,现在是赚了,以后呢?他们没了口分田,余粮又卖了,今年如何过冬? 客公,我为你算一笔帐,孟追欢掰着指头数了数,我孟氏并不算万年县大族,但光长安一处所营的田庄、禄米一年就有近两千石,不算其他收入,便可供养千人吃上一年,薛氏、王氏、谢氏更是庞然大物。 孟追欢凑近了些,可为什么每年长安仍旧有这么多人饿死?仍有这么多人为一口饭卖身为奴? 客京华将头埋下,眼中满是郁色,那是因为粮食都流去了吃肉的人碗里。 那我就要这些吃肉的人将从前吞进去的,全都吐出来。孟追欢笑了笑,客公等着看吧,今年的粮价也就涨到这儿了。 孟追欢却不愿与客京华详谈,人心中一旦有了成见,说再多也是无异,只听官署外面有人想见她,她忙赶去应客。 来的人是个三白眼的书生,向着孟追欢行了个插手礼,某斗胆,想向孟大娘子求教一件事。 孟追欢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他便道,长安城中人都说今年开春就粮价飞涨,不是一个好兆头,可某却觉得,今年必然是个丰年稔岁。 孟追欢不由得稀奇,对着他笑了笑,何以见得呢? 某从前在家读书的时候,家中只有些许口分田,每年租税却要向国家交纳谷物二石,便只敢在地里种稻谷。可地多的人家却不同,他们会划分地力,在不同区域种上不同的作物,再将盈余卖出,同样大小的地所获之利却往往多过只种稻谷的人家。 如今万年县便是如此,世家好像是攫取了农户的土地,以为可以凭此囤积居奇,敛财获利,但却不知这供求有数,地里产的东西越多,价却越涨不上去。 那三白眼的书生瞅了眼孟追欢的神色,喜怒未可知,可孟监丞须知,这些人就算酒腐于爵、肉腐于俎、粮食全都烂在仓里都不愿卖出去,若想抑住粮价,某有一策可献 你说。 他们见不得贫苦百姓填饱肚子,更见不得有别的人来将他们该赚的钱赚走。 白傲杀明明是在笑,脸上却愈发得冷,江南东西道、淮南道,良田众多,行商之人往往会收购米粮向北贩卖,可来京畿道者却是少数。若是通过往来驿站向江淮一带传递消息,只说今年京畿一带粮价飞涨,商人逐利而来,定是要将米粮皆卖出才肯走的。 孟追欢听罢,满意地笑了笑,撑着脑袋望向那三白眼的书生,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来长安考科举的? 某白傲杀,滁州举人。 我家宅院在亲仁坊,我阿爷是中书舍人孟白甫,你若是得了空,可愿去找他讨教下诗文。 她虽未读白傲杀的诗句,却觉得他干谒诗 干谒诗:一些文人为了求得进身的机会,往往十分含蓄地写一些干谒诗,向达官贵人呈献诗文,以求引荐。 一定写得不错,孟追欢如是想到。 送别了白傲杀后,已然日落西山,暮色昏昏,孟追欢就着要落不落的霞光缓步往秦王府邸的方向而去。 李承玠已然在角门等着接孟追欢下值,他着了件豆绿的细鲽半壁,倚在匹浑身花斑的于阗马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哼着那首她惯爱弹的《绿腰曲》。 第32章 她用手轻抚过那马背上虬结的肌肉,这马竟没有照夜白壮。 孟追欢说的是韩幹所画的玄宗宝马照夜白,韩幹所绘之马膘肥体壮、怒目嘶鸣,这匹花马则丰神俊逸、一派闲适。 李承玠却会错了意,扑哧一笑,将她搂在怀中,晚上再给你骑照夜白。 他又背对着孟追欢单膝跪地,让她骑在他的后颈上,将她扛到了院内。 院中已焕然一新。 廊下打了几盏红纱帖金的烛笼,落脚处皆铺满了宝相花纹的宣州红线毯,窗前摆着个多枝灯檠与紫檀书几。孟追欢没来得及细看,李承玠便已将她扛到了壶门床上坐着。 二平献宝似得从后面拿出了个卷筒似的物什,孟娘子看,这是什么? 孟追欢一瞅,那竟然是一张半新不旧、却保存完整的象牙席,她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可是当初王爷生辰,你送给王爷的那张。 孟追欢面冷得似是被迎面泼了一盆水。 弘道年间,万国衣冠拜衮龙、蛮夷胡越来朝贡,制象牙席的象牙便是朝贡贸易而来,照理来说应该是极为稀罕之物,但她姨母的蓬莱殿却有数十之数。 逢七月初五李承玠生辰,她姨母吩咐她给李承玠准备生辰礼,她只草草地将自己睡得半旧的象牙席送与了他,她还与李云琮、李云珈以此做赌局取乐,李云琮赌他见识短浅,连象牙席都认不出;李云珈赌他认出了这是象牙席,但以为是珍宝,要供在祠堂,日日扣几个响头。 当初嘲笑欺负李承玠的事情,也都少不了她的份。 如今骠国、林邑一带所供象牙一年比一年少,已然匀不出制象牙席的量,因战乱象牙抽丝工艺已然失传,她很久都没有睡过象牙席了。 李承玠见孟追欢神色有异,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一双炙热的眸子望着她,欢娘,怎么了? 孟追欢沉默半响,还是决定将此事和盘托出,如今李承玠待她这样好,她从前不该这样待他的。 孟追欢说了半有半个时辰,从象牙席说到她与高祖两皇子的赌局,从给他取的外号讲到笑话他写的诗文。 她踩在那红线毯上拦腰抱住李承玠,我从前待你不好,我知道我错了,我也不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承玠用虎口抵住她的脖颈,逼她仰头望着他,他的语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孟追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就不能假装这些事从来没发生过吗? 我只是想至少让你知道这些事。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李承玠一把将孟追欢推开,他使得力不大,却还是推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壶门榻上,你知道李云琮和李云珈怎么死的吗? 孟追欢心里突然有一个猜测,我不大想知道。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沙州一役,梁军陷入重围,在逃命之际我都不忘将李云珈杀了;你姨母为了她儿子的王位,派刺客于围猎时取李云琮性命,我补了最后一箭。 他伏上去轻轻拍了拍孟追欢的脸颊,你是觉得你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不会杀你? 孟追欢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承玠,沉默了半晌。 她突然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她今日穿的是上值的官服,只需抽一下革带,袍子便四散。 她想,李承玠要得不就是这个吗? 李承玠额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似是察觉了她的动作,攥住她的手不许她动,嘴里吐出的恶毒伤人的话语,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孟追欢被捏得骨节生疼,直呼痛。 李承玠将手撒开后说道,现在穿好衣服滚出去。 孟追欢指了指外面已然垂下的夜幕,宵禁了,滚不了。 那就明天滚。说罢李承玠大踏步走出了院外。 孟追欢微微叹了口气,却未伤感许久,将换了衣服便要上榻睡觉。 二平忽而领着五六个内侍进来,面色为难道,孟娘子,王爷说要将这些东西都搬出去。 孟追欢将头埋在被窝里,背对着二平,你搬你的,我睡我的,我不碍着你。 说罢这几个人陆陆续续先搬了灯檠、书几、铜镜出去,又回来将那红线毯卷了起来,连廊下的灯笼都不放过,搬得这院子里空落得如同才遭了贼一般。 孟追欢翻了个身,心想这下能好好睡了,却又听到二平那细得像蚊蝇一般的声音,孟娘子,这榻床王爷说也得搬出去 孟追欢一下子从榻上爬起来,那你去问问你家王爷,我睡哪里? 二平从身后将那卷好的象牙席抱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王爷说将这个还你,你可以睡在这上面。 这席子冷得跟冰窖一样,如今还在二月间! 二平为难道,我给您多拿几层褥子您将就着睡了吧,王爷正在气头上,他过两天气消了就来找你了。 孟追欢苦笑一声,这次可不一定了。 第21章 :数株溪柳色依依 孟追欢昨夜在那冰冷的象牙席上睡了一夜,觉得腰也是酸的,背也是痛的,难不成李承玠趁她睡着偷偷打她了? 第33章 她却已没有功夫与李承玠计较了,如今不抑兼并的政令正式发出,整个万年县都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安抚农户,孟追欢早已与其余主簿、录事、县尉等商讨了几策补偿。 一是二石谷物租税和绢棉布麻的调税今年都得免了,二是如若该户已然春耕,已播种的也需估价补偿。 这几日整个万年县的官员却都泡在外城郭的田庄上,孟追欢袍角上的泥就没干净过一日。 终是到了孟追欢休沐的这一天,她回了与孔文质在崇化坊的宅院中。 她已向外面报了孟祚新离世的消息,小儿的葬礼简单,不必大肆操办,孟追欢只让宅院上下糊弄一番。 赤茶日日都盯着李云珞,小儿为保命真将孟祚新演得了个八成,她又叮嘱了一遍见到什么人该喊什么该行什么礼,今日便准备送他入宫。 夫人,外面有人闹事,可要报官吗? 你夫人我就是官,去哪儿报? 孟追欢知道新法一出必然是没什么安生日子过,却没想到是今日,她招呼了宅院中养得一众打手,便去应门。 只见门外一干人等显然都是农户,有男有女,甚至手上还牵着小孩,却不像是打架的样子,只是想将事情闹大。 那群人见她出来便大喊道,还我土地、还我土地。 喊完了还装作抹泪的样子,没有了地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孟追欢却觉得奇怪,她这几日在田庄里都在忙这事,竟大半都是她没见过的生面孔。 她猜不准这些人的用意,便找人搬了张逍遥椅过来,她一边饮茶一边由着这群人就在门口闹。 这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撑不住已然席地而坐,孟追欢正准备起身和这群人谈谈。 却忽而见到一个鹅黄色的倩影从一辆马车上下来,那人粉面脂腮、黛眉杏眼,居然是秦依依。 秦依依看到孟追欢,遥遥行了个插手礼,孟追欢也微笑着回了她一个插手礼。 却见秦依依走到刚刚闹得最凶的一老翁和一老媪面前,阿爷阿娘,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那老翁才从地上起来,上来便是对着秦依依脸上一巴掌,胳膊肘往外拐的狗屎货,自己穿金戴银居然不管爹娘死活了! 那老媪也上来便揪秦依依胳膊上的软肉,我们就这么点田还被这女人整没了,你还向着她?呸,我当初便该将你屙在茅坑里,死了算了! 孟追欢见秦依依挨了打,忙叫打手下去护着,她却将打手推开,仍径直走到那老翁老媪面前,送到孟家去,我看是卖我到孟家去做妾吧?若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当初怎么不卖弟弟? 她又再道,那么些田有了和没有有什么分别,不都是要靠卖女儿才过得下去吗? 秦依依张开手形成一个大字,站在荆国公府前面,我今天便拦在这里,你们谁要进去闹事便踩着我过去。 孟追欢赶忙从逍遥椅上下来,她将秦依依拉过来挡在她身后,对着这群人道,今日我休沐,不领万年县的庶务,诸位有什么不满自可去县廨争讼。 那群人听闻此话便立马从地上站起,又要开始喊还我土地。 孟追欢又对着那群人喝道,我孟家如今正在修缮祠堂,要招二十个人帮工,每月两贯钱,包吃住,若是手脚麻利的,还可再加。你们要是有人想干,就去找管事记上,不想干就在这里候到宵禁了也无妨! 纸是兜不住火的,更何况有人还着意添了许多柴。孟追欢还是将李云珞抱上了马车,往大明宫中驶去。 待孟追欢牵着李云珞走入浴堂殿时,李承珩正在殿下跪坐着,在饮茶的间隙,用讳莫如深地眼神瞅着她。 她正不解其意,却见李忧民面色不佳,只说了,阿珩,你先带你侄子去皇后那儿。 在内侍将殿门关上的那一刹,孟追欢便听到那镇尺啪得一响。 孟监丞,朕听说今日你门前有万年县务农之人闹事,可有此事? 孟追欢点点头,确有此事。 朕还听说,孟监丞自为官以来,在县廨中点卯后,便不是去赴这个马球会,便是去赶那个双陆局,将朕交代的事儿,全都抛在脑后了,可有此事? 孟追欢再点点头,确有此事。 你要是我儿子,我今天可就拿镇尺丢你了!李忧民攥紧了拳头,朕当一时看走了眼,现在就给朕滚出去。 李忧民、李承玠不愧是亲父子,都这么喜欢让人滚出去。 圣人就不听臣解释两句? 朕不听。 还都不听她解释,真是亲得不能再亲的父子了。 孟追欢又换了个说法,圣人以为,百姓有钱吗? 昨年冬日里,冻死、饿死的人还少吗? 那圣人有钱吗? 李忧民皱着眉睨了她两眼,怎么,朕将二郎给你做赘婿,你给朕五万两白银? 孟追欢仰头道,天下的钱就这么多,既不在百姓手里,也不在圣人手里,那究竟在谁手里? 钱都去了世家大族手里,李忧民在桌案前起身,怎么孟监丞想让朕一户一户地去万年县抄家? 第34章 这家自然是抄不得,孟追欢一副了然的神情,臣知道,昔年圣人带军北征突厥,突厥节节败退之时,薛太后却贸然与突厥议和,断北上粮草,欲绝圣人与楚王、秦王于北境,无奈之下,圣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长安城的世家大族为圣人谋大业出了不少气力,筹军粮、招兵马、稳朝纲、甚至开城门。孟追欢直视着李忧民的眼睛,圣人说这天下究竟是圣人的天下,还是士大夫的天下? 李忧民抬起眼眸,眸中是古井无波澜,那孟监丞说说,如何让世家大族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改税法!唯有改税法! 李忧民抬了抬头,示意孟追欢继续说下去。 从前荆国公主持变法期间,推行均田之制,将无主之地分发给百姓耕种,收取租税和调税。可如今,国家已无地可发,世家大族多欺压百姓、豪夺土地,再行租庸调之法已不合时宜。 不若以土地大小收取田亩税和以资产为限收取户税 收税方法借鉴唐宋时期的两税法。 一来可将本该征在农户身上的税征在世家大族、富商巨贾身上;二来此税一开,户部无钱之忧可解。 李忧民将双手背在后面,在桌案前来回踱步,那些失去了地的农户又如何办?税没收到,农户便要一锄头打到长安来了! 臣算过,世家大族根本吃不下这么多的土地,必然要分出一部分租给佃农耕种,孟追欢起身,向李忧民顿首道,臣也希望一改抑商之法,鼓励农户入城或做工或行商。 李忧民笑了两声,这话你都敢说?你那死了的夫君说不定都要气得活过来。 他想了两刻后又道,朕不信纸上谈病,回万年县去,做出些实绩来,再来见朕。 孟追欢欣喜道,那圣人可是应了,此法先在万年一县推行? 李忧民迈着步子走过来,将御案上的笔蘸了墨交道孟追欢手里,示意她提笔拟敕,你刚才只说错了一句话,知道是哪一句吗? 孟追欢不解,李忧民拍了拍她的脑袋,缓缓说道,我谋反从来不是什么无奈之举,从大哥将王位传给李云珞起,我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李忧民笑意凛然,你要干什么可千万别叫你的敌人看出来,知道了吗,朕的好儿媳。 孟追欢替李忧民拟好了诏令,刚从浴堂殿中走出,便见李承珩站在殿前的汉白玉栏杆前,好似是在看风景,又好似在等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螭纹翻领袍衫,袍衫的外襟自然垂下,双手交抱在胸前,对着孟追欢斜挑了挑眉。 国公夫人出来啦,那时你才多大,十六七岁?就能和我弟弟生这么大一个孩子。 孟追欢行了个插手礼后便道,王爷玩笑话,我小儿生了顽疾,溘然长逝,臣也很伤心。臣今日带来的孩子是因战乱才与秦王离散,如今好不容易与父团圆,王爷身为叔叔,该欢喜才是。 李承珩凑得很近,本王是欢喜,本王今日就送了孩子他娘一份大礼,不知他阿娘可有收到? 孟追欢轻轻一笑,臣在此处谢过王爷了,王爷怎么知道臣家中修祠堂请不到帮工,王爷此举正是解了臣家中的燃眉之急,王爷真乃全长安的第一大善人也! 李承玠眯着眼睛,孟追欢,你说我弟弟在明光军军营听到你门前有农户闹事会如何,他会不会领着他手下那群野蛮人就骑马入长安救你? 让王爷失望了,前几日我与秦王才吵了一架,孟追欢凑上李承珩的耳朵,轻轻道,秦王说不定也和王爷一样,等着杀我呢。 第22章 :楼前谁唱绿腰催 李承玠这几日都住在明光军中,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箭矢穿空而过震得耳畔嗡嗡,孙武、诸葛的阵法演了一次又一次,韩信、白起的兵机他却始终未参透。 他想,不过是少年旧事,他不在乎。 营帐外,他那舅舅宇文飞熊领着一个细声细气的内侍入内,大外甥快出来!宫里来人了,要给我甥孙起名字了! 宇文飞熊一巴掌拍到李承玠胸口处,阿玠你真有本事,舅舅还没讨上老婆,你居然都有儿子了! 李承玠只感叹自己正月的时候怎么没剪个头,就见那内侍向他行了个礼,便从旁取出个红色的托盘,王爷,圣人说王孙这辈从钦从言,圣人又为小王孙取了三个名字,请王爷挑一个。 李承玠瞥见那红纸上写了谨、诗、训三个字,心想这又不是自己孩儿,随手勾一个便是。 却听他舅舅将那托盘推开,这三个字都不好,我去宫里叫圣人重新取来。 那内侍忙跪下,大将军这话可不能说,这可是圣人想了一个月想出的名字。 宇文飞熊先将那内侍赶出营帐,又对着李承玠低声道,阿玠你听舅舅说啊,取名这事往往是越想要什么便越得不到什么。 你便说你们李家,你那大伯父,取名为李忧情,却情根深种、为情所困,纵是将江山都要捧了与薛观音,他死后,薛氏不是照样该养面首还是养面首吗? 第35章 你们这几个堂兄弟呢,各个取名为玉,可李云琮、李云珈早亡,李云珞被篡位,你与李承珩呢,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半生,没一个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 再说你阿爷,取名为忧民,我看便是最不得民心 李承玠忙将他的嘴堵住,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咽在宇文飞熊的喉咙里,舅舅这话你也敢说! 宇文飞熊小声嘀咕了句,反正也没人听见。 李承玠在那托盘上随手勾了个训字,就要端出去交给那内侍,却听宇文飞熊道,阿玠你怎如此随意,小心将我那大外甥养成了不听训,不听管的小孩儿! 李承玠却没将宇文飞熊这话放到心上,将托盘和赏银一并给了那内侍。 那内侍欢喜地接过赏银,王爷放心,小王孙日日在浴堂殿与圣人同住,好吃好睡着呢! 李承玠不自禁勾起了嘴角,李云珞那小子,可比孟追欢小时候还要再折磨人上十分,他阿爷可有得受了。 又说孟追欢,再将李云珞送入宫中,改名为李钦训后,她又去忙活了孟家祠堂之事。 那日来闹事的人中,却只有五人去找管事记了姓名,在孟家修缮祠堂处帮工。过了两日后竟又来了七八人,孟追欢让管事的一一应了。 如今祠堂已然开工,图纸是事先请风水先生看了,又找能工巧匠绘了,各房也运了木料、砖瓦来,如今春耕大忙,最缺的竟是人手。 张佩兰见了孟追欢忙道,八娘,各个庄子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们房里竟能腾得出人手? 孟追欢轻笑了笑,二婶这是又买了多少地,种都种不完了? 张佩兰捏着帕子遮一遮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谁又会嫌地少呢? 她见孟追欢所雇之人竟大多踏实肯干,难掩讶色,你这是在哪儿买的,不像庄子上的那些奴仆,一会儿没人看着就要偷懒躲阴凉去。 这些不是买的奴仆,都是出钱雇的农户。 张佩兰听了赶忙将她拉到外面,这你也敢,万一混进什么凶恶之徒,再者说,你手上不捏着他们的身契又如何拿捏他们? 若是万年县中人,则在县廨中查的到文书登记;若是外乡人,也要看过他们的过所 过所:类似于通关文牒 孟追欢握住了张佩兰的手,我出钱他们出力,便如在东西市上买东西,讲究的是信义,而不为拿捏。 再者说,二婶是拿到了庄子上那些人的身契,可他们该偷懒就偷懒,可任二婶拿捏吗? 张佩兰似是被孟追欢驳倒了,便不再言语,只听孟追欢又缓缓道,如今长安城中来了许多讨生活的人,二婶要是缺人手,也可以去雇上几个。 这是李承玠与孟追欢冷战的第二个月,吵嚷喧嚣的朱雀大街上,在一众底层官员的青色袍衫中,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此时此刻,他是带兵巡城的将军,她是案牍劳形的小吏,她得体守礼,恭谨问安,目光直视,微微颔首。 李承玠冷眼瞧着她,他自在的童年消逝在这个女人和她同伴的一声声奚落嘲笑中,她并不是救他出沼泽泥潭的月光,他却选择用漫长的记忆为她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他竟将一个任性妄为、肆意乖张的女人奉之若观世音。 在那个夜里,他亲眼看到了神明的坠落,神明在他面前脱衣解带、矫言伪行。 李承玠看了看眼前将心虚二字写在脸上的孟追欢,让开,本王不想看见你。 臣领命。说罢孟追欢就退下到墙角处站着,待李承玠骑马走后,这才嘟囔着,同入朝为官,这么凶干什么。 李承玠近来被李忧民指派了,同鸿胪寺典客署官吏接待朝贡使团之事,这倒不是因为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李梁王室多天庭饱满、如圭如璋,造了半辈子反却都是白面书生的长相。 而李承玠却半似胡人半似汉,眼窝深邃、鼻梁高耸、肌肉虬结,还在斡难河畔速来有止小儿夜啼的传闻,听名字都够判个流三千里,没有比他更适合去震慑四方馆 四方馆:用于接待外方少数民族以及外国使臣。 的人选了。 李承玠刚入四方馆,便见门口站了个浑身裸裎的男人,只在腰间将将遮了块儿布。 那鸿胪寺的左寺丞伍相庆忙道,长安城中说,黑昆仑,富波斯,裸林邑,想来这便是林邑人。 李承玠看得恨不得自戳双目,咬牙切齿地对伍相庆道,你们便由着这些人这么穿,侍卫在哪里,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 伍相庆为难道,王爷,梁律也没写不许这么穿,下官没法抓啊! 李承玠深吸三口气,算了,他眼不见为净。 李承玠才走了几步,却又见另一穿着微乎其微的男人走了过来,对着他行了个有些别扭的插手礼,用声调奇怪的汉话说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承玠看了他几眼,带着二平入了那林邑国使团所下榻的院中。 林邑王此番也随使团一同入长安觐见大梁天子,此人穿着法服,头戴金花,脖颈上带着一串璎珞,肤色介于昆仑人与长安人,身量矮胖,塌鼻厚唇。 第36章 他不解其意,对那懂汉话之人说道,番王来朝自当以束帛相劳,而后蕃主奉见,可是鸿胪寺的人未与蕃使说清楚?本王定回去好好责罚他们。 那人的插手礼行得甚为别扭,忙道,王爷留步,我林邑乐师特排了一首琵琶曲子,我王想邀王爷赏玩。 李承玠作为长安城中有名的乡巴佬,说他一句焚琴煮鹤、焚书坑儒都不为过,赏玩马矟倒是常有,赏玩音律倒是第一次。 那人看李承玠不说话,只以为他默许了。 一抬手,堂中的乐师便开始奏乐,琵琶声中间杂着林邑的横笛、竹琴,其声低回婉转、袅袅不绝,待奏了两小节,李承玠却面如死灰。 林邑乐师奏的,竟是孟追欢常弹的那首《绿腰曲》。 李承玠叹了口气,他一直以为这首曲子本来就如此的难听,从没想过还有可能是人的问题。 二平看了看他家王爷的脸色,他也是知道这首曲子由来的,忙向那蕃使叫停。 那蕃使不解其意,这可是他花了几十两黄金从左寺丞伍相庆那儿买来的消息,说秦王颇好绿腰曲,走在路上都要哼两句。 林邑王朝那懂汉话的蕃使使了个眼色,那蕃使忙领着李承玠入堂中就坐,又从堂后鱼贯而出三五侍女,手上捧着几个托盘,蕃使照旧说着他那别扭的大梁话,王爷,我林邑多产沉香、真珠、通天犀,这是我王特意为王爷而备的 那蕃使拱手道,更有此物,乃以象牙抽丝之艺所制的象牙之席,我王闻王爷怕热,此物触手生凉用来避暑最宜,我国更是尽举国之象牙,才造了这八张,还请王爷笑纳! 二平看到那林邑王着人抱出象牙席之后更是脸都绿了,他拍一个月的马屁也不过拍到马腿上一次。 这林邑蕃使不拍则矣,一拍惊人,短短半个时辰就把他家王爷的心窝捅成筛子了。 二平仰头望天,不知明光军出征林邑的时候他会不会水土不服啊。 蕃使深吸一口气,莫非这秦王怕热的消息也是假的,左寺丞欺我林邑太甚! 李承玠嗤笑一声,抬手便将那几个盒子盖上,沉香真珠之物价贵,本王承受不起,蕃使还是待入大明宫奏表之时,奉与我阿爷吧。 至于这象牙席李承玠身量高出林邑蕃使几个头,自上而下睨着他,你们林邑王出行乘象,以象作战,更是有罪者以象践踏至死 《新唐书》记载林邑王卫兵五千,战乘象,藤为铠,竹为弓矢,率象千、马四百,分前后。不设刑,有罪者使象践之?。 象牙一取象便枉死,你们便是这样对你们的祥瑞吗? 第23章 :堪嗟世道今如许 白日一天比一天长了起来,在天高云淡、翠色初开的初夏里,白傲杀叩响了孟宅的大门。 他叩门三短一长、指节轻敲,悠悠然似信手拨琴;长身玉立、手把芙蓉,施施然似跨鹤乘风。 赤豆将白傲杀引入堂中,孟舍人还滞在中书省内,白三郎你且等等。 白傲杀行了个插手礼忙道,孟娘子呢,她可在? 赤豆那句娘子在午眠还未出口,便见孟追欢从回廊中转出,白三郎穿白衣可真是貌比敷粉何郎啊。 孟追欢将白傲杀手中的芙蓉花苞自然接过,浅闻了一口道,韩寿偷香也不过如此。 她择了水将芙蓉养在玉瓶中,心中连叹三口气,这样的男人竟只能嘴上调戏两下。 还未贺过三郎进士及第,如今三郎也是我朝同僚了。 不过是九品的文林郎,真要为官也不知要等到猴年去。 三郎前次送到县廨中的文章,我已然读过了。孟追欢岔开了话题,以手撑脸望着他,如今的田地房屋买卖是少了些规制。 白傲杀屈膝便坐在她面前,不怕娘子笑话,我原本租住在崇化坊中,如今长安城中地价飞涨,连带着旅店一起,我怕是要住不起了。 孔文质那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匾额挂得满旅店都是,孟追欢心知肚明此人在说谎,她却不在乎,我宅中倒是有不少闲置院子,三郎若是愿意,倒可就在这儿住下。 白傲杀面色却没有显而易见的欢喜,只是行了个插手礼,不卑不亢,某谢过娘子了。 孟追欢嗯了一声,她区区七品官竟也有人费尽心思做她的门客。 可我却觉得你那文章只一点不好,孟追欢瞅了眼白傲杀,买卖田宅,是得遍问亲邻,定下书帖,还要交由县廨核准保管。 更重要的是,这张书帖只能由我们县廨发放,买卖书契也要由县廨审核,到我们县廨中交上一笔契税才是。 白傲杀眯了眯眼睛,这钱由买方出? 孟追欢点了点头。 白傲杀顷刻便又说道,娶了孟监丞以后倒是不用愁了。 听着不大像什么好话。 白傲杀勾起唇角,是夸你聚财又持家的意思。 孟追欢笑容滞在脸上,可我却知道,那些被夸贤良淑德、勤俭持家的娘子大多都过得不好。 第37章 契税的法度一出,万年县忙得连个歇脚的地方找不到,孟追欢桌案前的文书多的都够将全长安的屁股都擦一遍。 客京华显是刚审完案子从堂中出来,巴掌拍得桌上的纸都抖上一抖,孟追欢,你可看见了,自从契税之法出来后,这两日全是田地买卖的官司,不是这个告这个便是那个告那个。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出自《论语》:颜渊第十二 客京华声音雄浑,你在崇文馆读了这么多年书,可明白什么是无讼? 我说子这次便说得不对,孟追欢抬头望着客京哈,不使人去县衙中争讼了纠纷便不在了吗,求告无门便是仁治了吗? 客京华长吁一口气,你看看你这桌案上,有一天空过吗,你能看得尽一县的田宅契约,看不尽一国的! 他县自有他县的县丞看,孟追欢又从身后翻了账本出来递给客京华,客公看看,契税之法一出,万年县多了多少银子。 客京华盘腿而坐,将账册翻得沙沙作响,是多了不少银子,但补偿那些失了口分田的农户,花出去的只多不少。 客公喜欢银子? 普天之下,谁不喜欢银子。 那我带客公出去找银子可好? 孟追欢将客京华塞上了马车,便驱车赶往了明光军军营。 客京华看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拉着孟追欢的袖子不放,明光军的银子你都敢讨?不要命了?你们俩之间的事儿不能等到晚上再说? 第一我有圣人旨意,此为变法而来,第二我和他又吵架了。 又吵架了,客京华唉叹一声,夫妻之道在于多加忍让,军营事务烦杂你就让让他秦王安好。 孟追欢与客京华一同行礼,李承玠却仿若没看见她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客公安。 李承玠将客京华请进了营帐,虽未请她,孟追欢却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孟追欢拱手道,我和客公此番来是想找王爷要些人手。 客京华见他俩人之间气氛尴尬,忙插嘴道,是这样的。 李承玠坐在一把胡交椅上,斜睨了睨孟追欢,你觉得谁合适? 孟追欢仔细想了想,明光军中,论及凶神恶煞,还是李承玠最佳,不过宇文飞熊也不遑多让。 宇文将军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样吧,我再将虎符给了你,给你配一万勇士,你看够不够? 这个太够了,二十个人就行。 李承玠哼了一声,我在生气,孟追欢你听不出来吗? 客京华惊呼,我都听出来了!你还没听出来? 孟追欢坐得正了些,不理会这句话,圣人下了旨意,明光军要出至少二十人协助万年县廨处理契税之事,还请王爷配合公务。 李承玠听罢后点了点头,对着杨吹花道,厨房里正好有二十多个炊事兵,你去带出来,孟县丞用着肯定正好! 孟追欢正欲开口和他分辩,他却转过来对着孟追欢道,如果人手不够我还有一列仪仗队十六人,吹拉弹唱一应俱全,你也是挽郎出身,配合着哭个丧肯定不成问题。 你孟追欢消了气焰,炊事兵就炊事兵,也勉强能用。 孟追欢领了那十六个仪仗队乐师出军营,本是准备给她炊事兵,但杨吹花怕这些人走了,军营中没有饭吃,给她换成了仪仗队。 还顺便送了她四个明光军上下的知名狠人,还保证她此番收税一定收得妥妥帖帖。 杨吹花一一介绍道, 这位,王四郎,马球流氓,打遍长安马球场。 这位,赵六郎,戏法大师,吞剑吐火,还有耍猴,都不在话下。 这位,旭日干,契丹细作,契丹人拖欠他工钱所以叛国了。 这位,那日苏,突厥酒蒙子,差点喝死在草原上被我们王爷捡了回来。 孟追欢拉过杨吹花,背对着这四个人低声道,杨校尉,你们明光军上下有没有靠谱一点的人呢,能不能借我几个? 有,杨吹花点点头,但我们王爷说不借给你。 外城郭之外,阡陌纵横连田亩,鸡犬相闻叫炊烟,孟追欢领着明光军中二十人,以及县廨中的白直 白直:官府的额外差役 ,乡中的里正,一齐敲响了孟家田庄的大门。 张佩兰领着几个丫鬟姗姗来迟,她见了这些军营中人和县廨中的白直未免有些发怵,八娘来了,我这庄子里安宁和顺,可没什么值得查的。 孟追欢没接她的话茬,只微微笑道,不过是如今万年县中田地官司太多了些,圣人遣了我们来,将各户所有的土地都记在册子上,二婶也不想以后为着一二分地来县廨扯皮吧。 张佩兰求助地望了里正一眼,里正咳了咳道,张娘子,你便将地契拿出来给客明府、孟监丞看看吧。 第38章 张佩兰走了约有一刻钟才到,将一叠地契递到客京华手中,客明府,如今庄子里只留了这些,余下的得回城取就是了。 不妨事,孟追欢对着后面的人道,你们领着里正与庄子里的管事们儿,一亩一里将这户的地都量了。 张佩兰手一抖,八娘我也跟着一并去吧! 孟追欢忙作体恤状将张佩兰按回了椅子上,这日头这么大,热坏了可怎么办,二婶放心,一尺都不会少的。 张佩兰坐在松木交椅上攥着帕子,侍女奉过三次茶,她却一口未饮。 过了两三个时辰,那群人方骑着马从田间回来,一白直小吏将一张记载着土地位置、大小等的纸交到了客京华手上,回明府,亲仁坊孟家共有田地二十七顷六十五亩。 在客京华看那纸的间隙,孟追欢又取出县中的记档来,对着张佩兰道,根据县中文书所载,亲仁坊孟家二房原有土地十五顷,又买进田地三顷六亩,共计十八顷六亩。怎么如今多了这么多? 张佩兰口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客京华坐在正堂中,如同审问犯人一般,张娘子,我问你,这多出来的田是原来就有的,还是最新买的,只是未曾去官府过契? 是原来 孟追欢忙打断张佩兰,张娘子可要仔细想想,若是原先就有的,按照《大梁律》,诸占田过限者,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过杖六十,二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这么多地可要关到个天荒地老去 张佩兰深吸一口气,对客京华道这是新买的只是未曾过契 那就好办了,孟追欢取出自己的算盘,孟家未过契的田地为九顷五十九亩,如今万年县地价约三十贯一亩,契税百中取三,共计八千六百三十一贯,合黄金一千四百三十八两。 孟追欢笑眼盈盈地看着张佩兰,二婶准备何时交到县廨中? 张佩兰以绢帕拭去汗,浑身发抖,不日便交,不日便交。 待客京华领着里正去了另一家后,张佩兰这才摒退众人,拉着孟追欢道,八娘你可要救救二婶,怎么凭空一来,便要去官府交千两黄金? 孟追欢忙皱起眉头,作为难状,二婶你不知道,这是圣人下的令,要各州县核定田亩,我们与客公也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再者说了,幸亏今天来的是我,孟追欢低声道,若是旁人来了,见庄子里的田多上这么多,一个占田的罪下来,二婶可受得起? 张佩兰捏住她的手,那八娘,我们该如何是好? 孟追欢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二婶便假作这地是才买下的,到县廨中过了契,交了契税,把从前强占民田的事儿遮掩过去,我与客明府,难道还能抓你去坐牢吗? 孟追欢哄了她二婶回府筹钱,这才骑马追上客京华,客公,咱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钱挣得也算是痛快。 客京华与她并排而行,嘴角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却悠悠道,这世家的钱你也敢收,来了个强横人家说不定就将咱们打出去了。 他们非但不敢打,说不定还要谢谢咱们呢!孟追欢捋了捋马儿的鬃毛,这些人私占土地动辄百亩,从前是又逃了租税又鱼肉乡里,此番吐出来的钱都比不上所强占的十中之一。 客京华长吁一口气,可惜却不能将这些占田之人按梁律论处。 孟追欢望向客京华,他这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似有千言万语,如今世道便如此,客公难道就不想改一改这世道吗? 客京华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从前考了几十年屡试不中,跟着王爷奔命数年才得了这官,改世道这样的事还是交给孟娘子这样的年轻人吧! 第24章 :少阳汤池说风情 孟追欢、客京华和万年县县廨中的白直、明光军中的二十武人,一同在外城郭外的田庄里待了近一月。 从乳雀啁啾等到山鸟嘤鸣,从细雨淅淅挨到白昼炎炎,眼见着小麦抽了穗,眼见着夏蚕结了茧,终是将各家各户的田地量尽了。 她与客京华一个唱白,一个唱红,一个言明法度,一个晓之以情,一个乌喧喧地带着军爷就要以占田之罪逮捕入狱,一个笑盈盈地劝这些高门大户交些契税,充作刚买的田地了事。 此番下来,万年县所收的契税也有万两之数。 孟追欢紧赶慢赶还是未在宵禁前回城,她见今夜繁星在天、银河晖晖、月似满弓、光笼四野,就算李承玠不给她地方睡,她倚在树下看一夜星星也不是不行。 她走入李承玠帐中的时候,他正在火前烤着半扇肥羊,不知是涂了什么酱料,烟熏火燎后,那肥羊身上的油滋啦滋啦地往外冒。 她一天下来光忙着赶路,只吃了半个胡麻饼,闻到这肉香,直咽口水。 李承玠瞥了一眼她,看她梗着脖子就这么站得要多远有多远,心中了然,大小姐闻到羊膻味儿又开始嫌弃上了。 秦王,人我已经带回来了,也给杨校尉点过了。 第39章 你站近些说,我听不到。 他只心想,你不是嫌弃吗,我偏要让你闻。 孟追欢走近了两步,李承玠便扯了她的袖子,让她挨着自己坐下,孟追欢不解其意,侧头望了望他如常冷峻的眸子,莫非他是气头过了,准备和好了? 李承玠也不怕烫,用帕子将手擦了擦,便拿匕首割了个羊腿下来便开始啃。 孟追欢见他大口吞咽的动作,原来不是和她和好,照夜白是故意吃羊腿馋她! 李承玠边吃边瞅孟追欢的神色,见她眉头越皱越深,眼睛死死盯着羊腿,显然是嫌恶至极了的模样。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一把便将咬过的羊腿塞在孟追欢嘴里。 孟追欢显是太饿了,虽是李承玠啃过的,但他们从前用一个酒壶饮酒的事儿只多不少,她立马便抱着那只羊腿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李承玠正等着孟追欢一把将羊腿扔在他脸上,然后指着他的脸破口大骂加上阴阳怪气半个时辰。 却见孟追欢缩在角落里,吃羊腿吃得满嘴油光,连带着衣襟上都蹭了不少。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的?诸如野人、乡巴佬、田舍郎、狗鼠辈之类。 孟追欢见李承玠一直盯着自己,不太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嘴角的油,咽了咽口水,我可以吃一点肚子上的肉吗? 李承玠愣了片刻,还是将那把匕首给了她,示意她想吃哪里自己割。 孟追欢心想还有这种好事,她拿着小刀便将自己喂了个八分饱,如果不是夏天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她定是要吃到撑为止。 秦王,从前我留在这儿的衣裙能让我换洗一番吗?孟追欢指了指自己胸口上的油点子给他看。 李承玠将头转过去,什么衣裙,我全都丢了。 孟追欢没有办法,只将手上油作势便要往他脸上抹,我这样和你睡一个营帐,你看着也恶心不是吗? 谁要和你一个营帐,你今天又要赖着不走? 宵禁了我想走也走不了不是?孟追欢摊摊手,凑近一步道,那我和谁睡呢,王四郎说来日要和我一起打马球,那日苏说要请我喝马奶酒,你说我是和王四郎睡,还是和那日苏睡? 激将法没用,李承玠深吸一口又道,衣服还在原来的位置,你自己去拿。 二平念着往日的事儿替孟追欢烧了水,虽不够泡个澡,但擦擦身子绰绰有余,擦完后,她还将自己今日所穿得衣物全都洗了,如今天气炎热,晾到明天早上估计也就干了。 她不敢让李承玠等太久,便裹着波斯毛毯开始翻找衣物,襦衫、间裙、披帛皆在,唯独少了她的诃子。 却突然瞅见李承玠所睡的直脚床上,软枕之下正露出石榴红的一角。 孟追欢抽出一看,单丝罗、套针绣、海棠花,竟真是她的诃子。 正红色的衣物都是要用茜草为料、以椿木为煤作染剂,浆洗之法不当便会褪色。可这诃子,颜色已然淡了不少。 唐代染红时,用茜草或是红花都需要铝盐类作媒染剂。唐代的《唐本草》里,就有以椿木或柃木灰作媒染剂的记载,这些树木灰里含有较多的铝盐化合物。 她突然有了个猜测,虽说女着男装在长安城中屡见不鲜,但男着女装却多被世人所不齿,李承玠不会私下偷偷穿她的女装吧? 李承玠从帐外闯入的时候,孟追欢正裹着毛毯,坐在那张直脚床上,那诃子被她攥在手里。 李承玠耳朵一红,你知道了? 孟追欢点点头,将那诃子对准李承玠比划了比划,你穿这个会不会太紧啊?要不要我给你找个绣娘做大一点。 她顺便补充了两句,我的绣娘嘴很严的。 李承玠总算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上前去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呆子你在想什么?这怎么会是我穿的? 那这是做什么的? 李承玠扯嘴笑了笑,用手把住她圆滑的肩头,双眼直视着她,这是自渎用的,欢娘知道自渎是什么意思吗? 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她想不出马踏西风、勇冠三军的照夜白也会这样。 孟追欢见他走近,忙将身上的毛毯拢了拢,她老实地摇了摇头。 李承玠低声在她耳畔一番解释,她脸颊很快便染成了红霞,手上出了一层汗,不知这诃子,她是该穿还是不该穿。 李承玠见了她的反应轻轻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穿上吧,我都洗过的。 孟追欢嗯了一声,将自己缩成到薄被里成个乌龟状,才将衣裳一件一件地躲着李承玠穿好,那石榴红诃子贴着她的胸口,明明是柔软舒适的单丝罗,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李承玠便上来捧住她的脸,亲了亲她的额角,原谅我好不好,一吵便是四个月,我都快要疯了。 孟追欢拦腰抱住他,将头放在他的胸口上,连说三个好字。 李承玠紧紧地将孟追欢箍在怀里,这一刻,他终于得到了做尽恶事之人的原谅。 他轻轻地吻着着孟追欢绯红的唇瓣,时而叼起她的上唇,时而将她的舌头含在口中,舔出些声响来。 第40章 孟追欢有些喘不过气来,用手抵在他的胸口微微推开。 他又转而开始轻啜她脖颈上皙白的皮肤,一手拉开她胸前的系带,孟追欢只觉得浑身都被他吻软了,嗲着声音抱怨,早知道都要脱,刚才还让我穿什么。 那就穿着弄。他说罢就一只手撩开了那间色裙,在她的腿肚上摩挲,虽未着意使力,却还是所到之处便红痕一片。 孟追欢想如往日般仰躺在床上,他却不许,一手搅合地水声漓漓,一手贴着她的后背逼她将腰挺直了。 他拉住孟追欢的手去抽他腰间的金銙蹀躞带,将裤子褪到膝处,便抱着孟追欢迎面坐了上去,孟追欢此刻面色潮红,双眼迷离,搂住他的脖颈天旋地转。 她身上热得好似刚在炉子里烤过一般,羊肉吃多了果然容易上火,孟追欢如是这样想到。 第二日正值孟追欢休沐,她是定然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李承玠将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摸了又摸,这才起身。 这日李忧民下了旨意命皇后、秦楚二王及家眷随侍华清宫说成大白话,便是一家人趁着休沐日去骊山郊游泡温泉。 骊山北构耸入云端,汤池新殿水汽濛濛,飞霜殿之下便是骊山温泉的泉眼,环绕此殿遍布着帝王之莲花汤、皇后之海棠汤、太子之少阳汤等一众汤池。 内侍总管思忖着无论是将少阳汤分给楚王或是秦王,另一个都能要了他的小命,于是便将楚秦二王一同塞入了少阳汤内。 此时此刻,李承玠和李承珩便光着身子,一同在少阳汤内大眼瞪小眼。 李承珩趴在汤池旁的玉枕上,由内侍替他按摩肩颈处的肌肉,他的后背处尽是一道一道的红痕,显然是夜里被人挠得,李承玠看了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还笑话我,你背后不也全是? 汤池台阶上围了十多个侍候的内侍,闻言都侧了头去瞅秦王的后背,还有一个小内侍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承玠羞恼便将人都赶了出去,李承珩这才从玉枕上起来,盘着双臂才道,怎么,你和那个寡妇不吵架了? 我们感情很好,从来都不吵架。 李承珩以手撑脸,二郎,你这样的道行竟也能讨到女人? 李承玠瞪他一眼,我们是青梅竹马,你这样眠花醉柳的人懂什么? 李云琮、李云珈也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死的时候她掉过一滴眼泪吗? 李承玠不发一语,他那日亲口向欢娘承认了杀害李云琮、李云珈之事,欢娘冷漠地便如不认识这两个幼时的玩伴一般。 二郎,等你长大些便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与许多事有关诸如地位诸如权力,但唯独情谊,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李承珩见他弟弟这尚未开悟的样子,忍不住再点他几次,王婆教西门庆的那五样你可知道,潘、驴、邓、小、闲。 潘,便是潘安的貌,李承珩转过头来盯着他,你长的还有五分像我,照理说不应该差啊。 驴,说的是驴那样大的行货,李承玠扫了扫水下的玩意,皱了皱眉,你们鲜卑人,确实比汉人要壮观上许多。 李承玠被他盯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来,忙呵止他。 李承珩虽未再说下去,只是眯着眼睛瞅着他,二郎,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她偷来的,她应该很珍惜你才是。 第25章 :大鹏一日凭风起 待卯时敲响第一声晨鼓,这是郑忍耻上过的第三百二十四个朔日朝,他已然在望仙门外候着了。 二十七年岁月如流,大明宫外核阅门籍的校尉换了一茬接一茬,搜身的卫士变了一波又一波。 百官跪拜的,从父亲到儿子,再从侄子到叔叔,唯独他仍旧是文官中的领头第一人,时间这一残忍的东西,好似对他格外开恩。 他以为,这第三百二十四个朔日同前几百个没有什么不同。天现祥瑞,百官便呼,圣德明主、天下之幸;天现凶相,圣人便喊,朕实不君、朕德有亏。 直到这一日,圣人叫了一个七品小官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孟追欢,她的殊荣叫做越次入对。 上一个越次入对的是谁呢? 是孔文质那个老匹夫吧,做了大半辈子粮草官,偶然一次守城的军功才得以封侯,写了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便被薛太后委以重任,然后叫嚣着要变法改制。 可孔文质死了,死在长安城破的那一日,而他选择了苟活下来。孔文质是旧朝的战士,他却将永远成为新朝的俘虏。 在孟追欢听到李忧民沙哑的声音唤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如今眼前再也无路可回头。 她穿过众朝臣队列,穿过她阿爷孟白甫、穿过她前夫的死对头郑忍耻、穿过她的老相好李承玠,穿过大梁的风风雨雨、宦海沉浮。终于到了李忧民面前。 李忧民轻咳了两声,悠悠道,从前万年县行新法的时候,朕的桌案上多了许多的折子,或弹劾或诽谤的折子,但朕都没有理会。 诸位公卿所居万年县者不在少数,如今便当着孟监丞的面,论一论这万年县的得与失,更是论一论,大梁这艘船,今后要开往何处。 第41章 李忧时话音刚落,便看向郑忍耻,郑忍耻却未持笏出列。 先声夺人的却是从前的万年县县丞、如今的鸿胪寺左寺丞伍相庆,某斗胆问一问孟监丞,从前万年县白直之数为八人,监丞来后,却以人数不足为由增补四人,我朝冗官冗员积弊已久,孟监丞不思索着为国分忧,怎么还平白无故加重县廨负担? 我朝的冗官冗员,是我万年县雇四个人造成的吗,革除冗官冗员的积弊,又是我万年县裁撤四个人可以解决的吗? 孟追欢冷笑一声,倒是朝贡一事,便有鸿胪寺下典客署、中书省下四方馆、尚书省的礼部下辖之主客司,三司同管,不在朝贡时分,则无所事事,每逢朝贡,便里通蕃使,以我长安重臣之消息向蕃使索贿 某斗胆问一下左寺丞,我朝冗官冗员积弊已久,左寺丞为国分忧,觉得是该裁撤四方馆还是主客司? 伍相庆沉默片刻,灰溜溜地拿着笏板站回原处。 孟白甫见了,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幸亏他每日辰时便喊女儿起床诵书,这才将伍相庆驳得连连后退。 见伍相庆败北后,又一面若枣核、眉头紧皱地男子持笏而出,竟是前万年县县令、今大理寺少卿长孙腹剑。 敢问孟监丞,从前万年县一月争讼之事,不过五六案,如今孟监丞在任上,取法韩非、法度严明,一月之内,光是田宅买卖官司,就有三四十之数,与我朝无讼之治,大为相背! 长孙少卿以为,何为无讼?孟追欢望着他,是民众含冤、恐为讼所累是无讼,还是肺石风清,严明法度是无讼? 敢问长孙少卿,少卿任万年县明府时,每逢争讼,总是以说和、调解为主,一方有钱,便劝其破财消灾;一方有势,便劝其以势压人。总能找着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究竟为的是无讼之治,还是你的官途着想,长孙少卿自己心里可清楚? 你血口喷人! 说我血口喷人,那便将万年县的记档取出,将案中讼告之人传到圣人面前,一一对峙过来,长孙少卿可应? 长孙腹剑还欲再辩,孟追欢便侧过身子怒目直视他,你自己审得狗屎案子,竟也不怕污了文武百官的耳朵。 孟白甫将头埋下,他百代诗人冠冕,怎么生了个只会骂狗屎的女儿,让他去,他定将这人的祖宗十八辈儿都骂得无地自容。 李忧民将长孙腹剑呵退后,郑忍耻这才动身,他需要一个问题,一个将孟追欢打得永不能翻身的问题。 郑忍耻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写满岁月的沉淀和智慧,他缓缓开口道,孟监丞以为,昔年荆国公孔文质变法失败,错在何处? 在万年县变法前,客公也问过同样一个问题,她那时不知答案,如今却了然于胸。 孟追欢声音虽细,却足够振聋发聩,在紫宸殿的穹顶之上回荡。 错在他悯农恤农,却不知有人强占土地、横征暴敛;错在他勤勉政务,却不知有人尸位素餐、饱食终日;错在他是个忠君爱国的书生,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忠君爱国的书生;错在他是群而不党的君子,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群而不党的君子! 孟追欢一语毕,险些泪花要眼眶中溢出,她仰头望着李忧民,龙座上端坐的君主,看不出他的喜怒。 过了那么半晌,李忧民这才好从御座上站起,长吁一口气后道,荆国公孔文质,哈丹巴特尔部来犯,文质本为粮草官,却收拢残兵,据地势守关不退。永隆之年,文质力行变法,均输平淮、劝课农桑、修养生息、简明黜陟,更是以身殉国、赤胆忠心。赐谥号忠肃,追赠为兰陵郡王。 他说完后瞅了眼孟追欢,孟追欢趁着伏地顿首地间隙,将眼泪轻轻拭去,臣谢恩。 李忧民抬手示意孟追欢起立后,又道,孟县丞承文质遗志推行变法,客县令更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如今万年一县政简刑清、生民乐业,是两位公卿克勤克俭的缘故。 李忧民却未明说要给个什么职位,只是想借今日朔日之朝散发一个信号,一个大梁这条船该行往何处的信号,一个船长是他,他任命的舵手是谁的信号。 待下朝后,孟追欢却未出大明宫,李忧民贴身的小内侍领着她入了浴堂殿说圣人召她下棋。 楸枰之上,黑子先落,气势如凌、咄咄逼人,龙脉冲天一发便不可收拾。白子后手,暗藏伏机、静候佳音、野猿偷食缓行只怕惊了山鸟。 李忧民见她所执的黑子已成合围之势,手指轻敲着桌案,欢娘可别因朕是皇帝,而故意让我。 孟追欢捏着白子,似还在思索,圣人放心,我从不让人。 李忧民正等着她下出个妙手来,他看着孟追欢因认真思考而咬紧的下唇,将棋子微微一敲道,朕时常好奇,欢娘二十五岁便紫宸殿越次入对,腰金衣紫、日转九阶,这样的人生,也会有遗憾吗? 孟追欢抬眼望他,轻轻落下一子,也会有遗憾,也会有想不通的妄念和得不到的人。 李忧民勾唇笑了笑,随手下过几子,却见楸枰之上的局势已然天翻地覆,偷食的猿猴伺机而动,将恃勇轻敌的蛟龙拆吃入肚、蚕食殆尽。 第42章 孟追欢悠悠落下最后一枚白棋,李忧民抚掌大笑,欢娘果然从不让人。 下过棋、用过午膳后,李忧民便带着孟追欢去看李钦训午睡,小儿睡得正香甜,口中阵阵呓语,却让人听不真切。 孟追欢悄声道,他可还听爷爷奶奶的话吗? 前几日着了风寒,却闹着不肯吃药,一会儿要爷爷抱着奶奶喂,一会儿要奶奶抱着爷爷喂,很是能折腾人。 李忧民话里话外都是抱怨,神色却满是幸福。 孟追欢也只轻声说,我小时候比这还要再调皮些。 李忧民也只点点头,等长大些便好了,朕等着阿训长成欢娘这般模样。 大梁的太庙是从前朝承袭而来,庙设七室,祀七世祖先,大梁皇室又奉李耳为祖,尊为圣祖玄远皇帝。 今日并不是祭祖的日子,李忧民却带了李承珩、李承玠、孟追欢、李钦训入了太庙,领着他们一一向祖先磕头。 终于停到了高祖皇帝李忧情的牌位之前,李忧民却不拜,在牌位之前踱着步子,朕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高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和哥哥还不过是泉州卖鱼佬,海边来了一个看相的老和尚说,我和哥哥龙眉凤目、华姿英表,不日便要接履于云霓之上,我们只当那老和尚是招摇撞骗。 那老和尚又说,可惜我们家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我与哥哥就在河滩上将个老和尚揍了一顿。 今日我把你们叫到此处,便是在高祖皇帝面前起誓,李忧民捞起衣摆便在高祖皇帝的牌位前同他们一起跪下,李氏子孙,若有谁为枭为獍、忘孝忘忠,生则为千夫所指的贼臣、死则为遗臭万年的逆鬼。 说罢,李承珩、李承玠已然一一起誓,李钦训却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这时候李忧民却望向了孟追欢,孟追欢总算了然今日带她来是何意。 我替阿训起誓,孟追欢举起右手四指,若有一天,我手上沾一滴李梁王室的血,则夫妻离散、孩儿不孝、孤老至死。 第26章 :与君营奠复营斋(加更) 孟追欢用手轻轻地拂开石碑上的尘土,石碑上却未刻一字。 自太庙祭奠完李氏皇族的祖先后,她便悄悄敢往了这里。这是她的亡夫之墓,她却自残行愧,无颜为他立碑写志。 坟茔上长满蔓草、荆棘成林;荒冢前磷火飘忽、惊鸟悲鸣。 孟追欢撸起袖子便开始清理坟茔上的荒草,孔文质,你说,要不是当初我把你从太液池里捞出来,你是不是都泡成巨人观了? 我应该将你火葬的,看看你这样的人,能不能烧出个舍利来。 回答她的却只有一片树叶从空中悄然飘落。 孟追欢捻起那片树叶,拇指与食指摩挲,李忧民给你取了个谥号,忠肃。我觉得不好,该为文正才是,不过他也没读过什么书,你都死了就让让他吧! 孟追欢随手将手上的灰在衣袍上蹭蹭,便打开了酒壶,随手往地上一浇,新丰酒,是李承玠喜欢喝的,不知道你给你喝了你会不会生气,你都死了生气也没什么办法。 孔文质,今日我去太庙的时候,将你从前用惯了的发簪放到了李家祖宗的牌位之前,我要你日日都受他们李氏子孙的跪拜,孟追欢将刚刚祭奠过孔文质的酒一口灌入自己的嘴中,我说他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给你追封! 孟追欢用未粘灰的手擦去满脸的泪痕,孔文质,你这样为了一个破君主,一个破朝廷,连死都不怕的人,听了这话是不是难受至极? 孟追欢久久未散的回声响彻山谷,那你起来辩驳我啊!如从前一般辩驳我啊! 赤豆驾车将在孔文质坟前喝得醉醺醺的孟追欢带回了荆国公府,如今她终于又迷迷瞪瞪地躺倒在了这张熟悉的画木架床上。 恍然不觉间,床前似是站着个人影,孟追欢想都不想,孔文质你别管我了,你就让我喝死好了! 你在叫谁? 孟追欢听到这一声,吓得那点朦胧的酒意全消退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在太庙前说的今晚要来这儿睡?李承玠斜坐上榻,对着她挑了挑眉,怎么?这里更刺激吗? 孟追欢摇摇头。 李承玠见她这幅窝囊的样子心里生了几分火气,去哪儿喝酒了?又去平康坊了? 孟追欢心虚地应下,去孔文质坟前祭奠的事还是不说为妙。 李承玠嗤笑几声,还未贺过孟监丞不日便要青云直上,下次喝花酒该叫上你的通房大丫鬟一起才是。 说罢他便蹬了乌皮靴,躺倒在了她的身边,转开了话题,今日为什么要在祖宗面前发这种毒誓? 我若不发,怎么取信于你阿爷?孟追欢拍拍胸脯,安慰着自己,我不怕这些虚无缥缈之物。 可是我怕。孟追欢,我怕。 说罢他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掌轻拍她的嘴,好像拍过了便能将说过的话不作数一般。 电光火石间,却听咻地一声,一尾羽箭破窗而入,李承玠翻身,便抱着她滚入架床深处,紧挨着那木画上的嬉水鸳鸯。 第43章 随后,杨吹花与杨嚼蕊便推门而入,杨吹花见他二人安然无恙才道,属下无能,那人藏在回廊的屋檐上,射了一箭便隐匿身形跑了。 还不快去追!李承玠转头看了眼缩在架床内微微颤抖的孟追欢,我与嚼蕊去,吹花你在这里守着。 还是让小杨校尉留下陪我吧。 此刻没什么商讨的时间,李承玠领着杨吹花便出了房门,杨嚼蕊将正门掩上,抱剑便守在架床旁。 你居然敢让我和你同居一室? 你大可以趁此良机杀了我,孟追欢勾起唇笑了笑,只要你想做阴沟里一辈子见不得人的蛆。 杨嚼蕊似是被她戳中心事,抱着剑便不再言语。 孟追欢却没打算放过她,你说为什么,嚼蕊你明明和你哥哥明明武艺相当,王爷却更重用你哥哥一些呢? 杨嚼蕊冷笑一声,明光军可不是你们讲论资排辈的朝堂,王爷也从未因我是女子而轻看我一分。 那为什么王爷是让吹花守着我,而不是你嚼蕊?明明你是女子更为适宜不是吗? 那是因为从前我生过杀你的念头! 不,是因为你不忠,孟追欢仰头望着她,勾起唇角,你改换过三次门庭,最早是在荆国公门下,然后转而女扮男装投奔李承珩,李承珩却因你是女人要逐你出营,最后才是到了李承玠麾下。 我哥哥也改换过三次门庭,还不是受秦王重用? 可你哥哥不会如你一般,明明已经在秦王麾下做事,却每日仍挂念着自己的旧主。孟追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今天从太庙出来后李承玠便叫你偷偷跟着我,你看到了我祭奠孔文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嚼蕊梗着脖子,我不过是不想你们这对野鸳鸯扰了他在地下的清净。 你倒不如跟着我,我最为擅长的就是逢时改节和图位卖忠,绝不会嫌你心里装着别人,孟追欢向她伸出一只手,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和孔文质要做的是一样的。 孟追欢听到了脚步声,忙止住了声息,只见李承玠和杨吹花推门而入,李承玠哀叹一声,跟丢了。 孟追欢到桌案上,为他们俩人斟了两杯茶,递到他俩面前,俩人都一饮而尽。 杨吹花这才缓缓道,这刺客只有一人,却对国公府很是熟悉,他借由直廊萦回、奇石水亭,将我与王爷绕了三圈才离去。 孟追欢哼了一声,倒是个爱戏耍人的刺客。 显然你家这是遭了内鬼,李承玠的手拍得桌案阵阵作响,这么大一个园子,那人不是来过无数次便是已然拿到了修造时的图纸。 是遭了内鬼,但是查不到。孟追欢对他二人解释道,当年修这个园子的时候,孔孟两家都出钱出力,连我姨母也过问过,宫中说不定都有一份图纸,这么多人根本排查不完。 他今日不得逞,来日说不定还会来,李承玠攥紧了拳头,你以后少来这里,再者 不然我让吹花跟着你? 杨吹花抬眼看他二人,心想打两份工也不是不行,但是得有两份工钱。 孟追欢瞅了一眼杨嚼蕊,却见她正在对着自己轻轻颔首,还是小杨校尉吧,正好连上茅厕我俩都能一起。 一夜酣梦,待李承玠醒转的时候,孟追欢窝在他怀中正睡得香甜。 他瞥了一眼那画木架床上所绘着的交颈鸳鸯,想来这床是孟追欢与孔文质成亲时睡过的,他有些嫉妒又没来由觉得有几分兴奋。 懒猪,起床了,今日点卯又要迟了。说完他便揉揉孟追欢的脸上的软肉。 孟追欢伸了个懒腰,却不急着起身,而是唤来赤豆将药箱取出。 李承玠突然耳朵一红,我弄痛你了? 没有这回事儿,孟追欢笑着锤锤他胸口,他们费尽心思刺杀我,我不受点伤不是对不起他们的一番筹谋? 你说我是伤哪儿好?大腿还是胳膊? 李承玠哼了几声,昨天那支箭,顶多射到你肩膀上。 那便伤在肩膀上吧。 我来给你包,李承玠拉开药箱,我可太知道箭伤该长什么样了。 孟追欢想到李承玠背上那几处不起眼的伤痕,轻轻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李承玠亲了亲她那白皙的肩膀上点点似梅花般的咬痕,只在布帛上滴了一两滴金疮药,又缠了三圈打了个结,还是得有点药味,否则别人就看出你是在装病了。 孟追欢轻轻一笑,讲得这么头头是道,以前经常装病? 我倒是想装,李承玠的胡茬刺过孟追欢的脸颊,可我怕一旦退了,便再也没命回来见你了。 李承玠走后,孟追欢便着人去宫里通报了自己昨夜遇刺,便再躺下了,这一觉睡到了该用午食才醒。 她窝在床上配着葱醋鸡吃了半盏御黄王母饭,那粟米饭是拌了肉糜上锅蒸的,吃得她口齿生津。 第44章 正用到一半时,赤茶却进来通传说圣人的御驾已经行到国公府门口了,她忙叫赤豆将碗筷都收起,开了窗散味儿,又窝回被窝里做虚弱状。 孟追欢合上双眼不一会儿,才感觉有一指伸过来叹自己的鼻息。 她睁开眼,便见李忧民摒退了众人,站在自己的床前,还好,没死透呢。 孟追欢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李忧民按了回去,刚才便没来接驾,朕都站儿了还装什么? 孟追欢轻轻瞪了李忧民一眼,他便再道,快躺下,万一别人说朕不体恤大臣可怎么办? 李忧民在床前的交椅上坐下后,边捻手上的佛珠边道,又是和谁结仇了? 臣的仇家满长安,可猜不出是谁的刺客。 李忧民面色凛然,放低了声音,朕准备贬长孙腹剑、伍相庆出长安,至于郑忍耻,朕倒是可以给他个乞骸骨的机会。 圣人不可,孟追欢从床上爬起,正色道,推行新法到底还是要靠各州县地方官员,他们骤然遭贬,必心生怨怼、阳奉阴违。 孟追欢停了片刻后又道,等他们耍阴招,露出马脚来,再依律论处便是。 他勾起唇角,那朕这几天可得多念两句佛。 李忧民的佛珠拨弄得越发快了,不猜猜朕这次会给你个什么官职? 圣人记错了,是客公善于卜卦,可不是臣。 中书舍人,李忧民顿了顿,朕再将制举的考策官一职交给你,此次制举,必要选出锐意变革的官员出来,办好了朕便给你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议事。 圣人不早说。你早说我就不去选赘婿了。 现在倒也不晚,李忧民眯了眯眼睛。 第27章 :琵琶声停欲语迟 大梁官员有散官与职事官之分,散官之阶可靠父辈荫官、可靠科举入榜、再不济的也可如孟追欢一般靠给皇室哭丧唱挽歌,都能混出个七八九品。 而散官若想入朝为职事官,可候吏部铨选,也可考科目选,但大多子大夫却更青睐皇帝所主持、面向中下官员的制举科。 垂拱元年,圣人择善推贤、唯才是举。 天下诸色人中,明治淳笃兼通实务、能综史策才堪将相、精于律令通晓法理、韬略宏谋勇冠皆可应试,又令京官五品以上及诸州刺史各举一人,亦听自举。 圣人以吏部侍郎卢为光、中书舍人孟追欢为考策官,天子亲临观试。 制举考官的旨意下到孟家宅院中时,孟白甫正坐在孟追欢床头与她同吃甜瓜。 这瓜名抱腰绿,清香扑鼻、甜而不腻,每每夏日解暑孟追欢都要用上许多。 孟白甫轻叹一口气,你还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时候,我说只戏言惟愿孩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出自苏轼《洗儿戏作》 ,也不知老天爷可有听进去。 阿爷莫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圣人叱责、罢官免职。 孟白甫神色哀戚,我只怕你登高跌重、哪一日性命不保啊。 孟追欢轻笑两声,到时候阿爷找口好棺材,将我埋了就是。 孟白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她忙岔开了话头后道,阿爷,此番制举,五品官以上可要各举一人,阿爷可想好举谁了? 你想让我选姓白的那个小子,想都别想,孟白甫拧起眉头,他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往你院里去,是什么心思你不明白吗? 他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讲诗论赋罢了,我倒觉得他写得不错。 和谁比不错啊?和秦王比那确实是不错。 写诗想比李承玠写得还烂,很难得吧? 孟白甫提手敲了敲孟追欢的脑袋,你二婶昨日已登门,她儿子孟追风也要参加此番制举,我推拒不得,那白三郎,便去自举吧! 孟追欢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吃着碗中的甜瓜。 圣人恩准孟追欢这几日在家养箭伤,她便窝在家中看书,与吏部侍郎卢为光以书信相通,将策文的三道题目定下。 这天秦依依却是带了一只野鸡说要为她炖汤补身,她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日,这才端出一盅浓厚醇香的羊肚菌鸡汤,鸡肉软嫩、紧实不柴、小火慢煨、汤色奶白。 虽是夏日间,喝下去却不燥身。 秦依依替她整理整理背后的软枕,她才从厨房出来,身上带着一股果木的清香,也不知你这一箭中的,夏日苦热,洗澡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可不要沾了水伤口溃烂了。 孟追欢轻嗅着她身上的果木清香,你都忙活半天了,快坐下,也盛一碗喝。 她又试探道,可是孟追风和你说的我中箭的事儿? 还是我从我婆婆那里偷听来的,他们有什么事儿可不会跟我商量。 孟追欢捏捏她的手,我婶母这些日子可有搓磨你? 不过是嘴上不饶人罢了,她轻轻叹气,她日日催着孟追风温书准备制举,还让我看着他不许他出门,我哪看得住? 他从前就爱出门喝花酒,如今更是日日都要去找平康坊中一个叫贝娘的琵琶妓,他不在家才好,我更是清净。 第45章 贝娘这名字甚为耳熟,孟追欢撑着脑袋想了想。 我二婶不是日日说着要给他说一门顶好的姻缘,如今可说着了? 秦依依撇了撇嘴巴,不是嫌这个门第不好便是怪那个品貌不佳,此番制举后要是真的入朝为官,更是谁都看不上了。 孟追欢调侃道,祖坟能冒一次青烟,还能次次冒青烟? 秦依依笑了笑,我看他却似是笃定自己能中似的,每每喝多了便吹嘘自己有八斗之才,又说这策问题目自己早已了然于胸。 策问题目才出,孟追风便已然了然于胸? 孟追欢笑着将自己的碗与秦依依的碗相碰,贺你,不日便有喜事降临。 待孟追欢送走秦依依后,杨嚼蕊才踏步入房,怒气冲冲地抱着剑站在她床头,为何不准我将这国公府上下都拷打一番,你这样日日都躺着哪里抓得到刺客? 孟追欢勾起唇角,原来你想抓刺客啊?我这就带你去抓! 说罢孟追欢穿好衣裳便带着杨嚼蕊驾车出门。 来平康坊抓刺客?那刺客得身型分明是个男人,杨嚼蕊又小声道,你不知道,干这行的,大多都是戒色的! 他戒色,他主子可不一定戒色。 此时正值上午,坊中人烟稀少,只稀稀拉拉地站了几个人,那南曲假母一眼便认出了她,笑得满脸褶子,孟娘子,可还是听琵琶?我将玳瑁给你叫来。 日后有的是时间听,孟追欢瞅了一眼那假母,我今日想赎几个琵琶妓回去。 那假母见今日有大笔买卖进账,褶子笑得更深了,不知哪几位姑娘竟能入孟娘子青眼? 玳瑁、贝娘、还有个爱梳螺髻的。 那假母瞬间敛了笑意,这三位我们南曲琵琶弹得好的到处皆是,不如我将善才给您请来? 这三位有什么不行?孟追欢勾起唇角,我比市价再添上一倍如何,钱你自去秦王账房那里领。 杨嚼蕊听了这话脸色一黑,咬着牙悄声说道,你拿王爷的钱买琵琶妓?他提起马矟便将你戳个血流至死我可不管! 孟追欢疑惑道,我花他钱怎么了?李承玠有说过不让我花他钱吗? 假母已然捏着算盘在角落里算了半天,捏着帕子道,孟娘子,这三位,我是真没法子 孟追欢已换了一副面孔,发狠道,为何不行,假母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啊,不然我后面这位杨校尉发起火,将你这儿砸了可怎么办? 不是我不想,实在是没法子,假母掩嘴悄声道,她们三人是某位大人物养着的,平常便碰不得摸不得,我也只敢叫她们给您这样的小娘子弹弹琵琶。 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了,孟追欢又摆出她那旧日的纨绔样,吊儿郎当地挑眉看着那假母,那我今日带她们回府宴饮可行? 假母却有几分犹豫,紧攥着帕子不说话,娘子可能保证人在宵禁前回来? 我又几时做过不讲信义之人? 假母哼了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孟追欢将玳瑁、贝娘、螺儿三人都带回了国公府后,却不急着布宴,也未吩咐她们三人排什么曲子,只是将这三人安置在了正寝回廊后的小院内,又安排了打手去门前守着。 却是这样等到了戌时,杨嚼蕊忍不住出声询问,娘子,这时候再不开席,人怕是在宵禁前就赶不回去了。 那便赶不回去吧。 娘子不是最讲信义之人了吗? 钱是秦王府欠的,又不是我欠的?孟追欢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客人马上就到了,你莫慌。 孟追欢话音刚落,便见一阵脚步声又短又急,李承珩带着十几个军士,乌喧喧地便踏入正堂内。 娘子,这位军爷硬是要闯,拦都拦不住。 孟追欢未起身,跪坐在案前仰头望向李承珩,这便是我今日所请之人,不必拦。 李承珩抽起一把匕首便插在孟追欢桌案前的箸头春中,眼神中迸射出寒光来,本王从前竟不知孟娘子对我的人有如此兴致? 孟追欢却未躲,将手掌向上作讨要状,传闻王爷所养的琵琶女,百金传一声,千金作一曲,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不知王爷可否割爱? 李承珩冷哼一声,这世上只有我抢别人的,从来便没有别人抢我的。 哦是这样吗?孟追欢拔起那烤鹌鹑上所插的匕首,用锦帕轻轻擦拭着匕首上沾着的油,王爷和这三位娘子真是情比金坚,竟只一天未见,便特来我府上寻。 李承珩嗤笑两声,就算是我的狗丢了,我也会亲自出门去找。 那王爷可愿和我打一个赌?赌这三位娘子,是愿意留在国公府跟我还是跟王爷回府? 孟娘子是真觉得自己如霓裳仙女,各个只要见了你就走不了道?李承珩此时此刻觉得这女人真的分外引人发笑,只要有一人要跟你留在这国公府,便算本王输。 第46章 孟追欢轻轻仰头望他,王爷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承珩将她已然擦拭干净的匕首取回,孟娘子若是输了,便要做本王的琵琶妓,只要本王想听琵琶了,孟娘子便要随传随到。 而后孟追欢便将玳瑁、螺儿、贝娘三人传到正堂中。 李承珩只觉孟追欢与这三人不过几面之缘,上次平康坊行酒令,孟追欢还将这三人一一驳倒,定心生嫌隙。 他便缓缓开口道,玳瑁、螺儿、贝娘,今日小孟舍人向我讨要你们,你们是想留在这儿,还是回去跟着本王? 李承珩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审视着这三人,这三人出身鄙陋、身世寒微,连这手引以为傲琵琶技艺放入王府也不过尔尔,她们靠他而活,如禽鸟依附林木,枝叶攀缘树干,竟值得孟追欢这样踩在云端的世家贵女为此枉费心机。 贝娘和螺儿果然不出所料,伏倒在地,妾愿一生追随王爷。 玳瑁却站得挺直,抱起琵琶一步步走至孟追欢身后,她这步走得好似无声却响亮地扇了李承珩一耳光,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孟追欢轻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我赢了。 李承珩面色铁青,盯着孟追欢道,说吧,孟娘子想要什么? 我要王爷与我击掌为誓,孟追欢举起右掌面向他,无论来日我与王爷在朝堂中如何针锋相对,都只能做阳谋,不能做阴谋,可以明火执仗,却不能暗箭伤人。 李承珩扑哧一笑,上前便与孟追欢三击掌,誓言乃成。 击掌后,李承珩才缓缓道,原来你竟觉得那刺客是我派来的? 孟追欢却奇道,不是你还有谁这么恨我入骨? 李承珩眯着眼睛望向她,眼中似有深渊,小孟舍人,你知道我们大理寺是如何抓捕在逃凶犯的吗? 再狡黠的凶犯都会忍不住回到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李承珩望着孟追欢眼中惊疑不定的神色,瞬间觉得气都顺了,小孟舍人可记得谁是第一个在刺杀后来看你的人? 第28章 :却笑人间举子忙(加更) 垂拱元年六月二十,圣人御驾亲临宣政殿试制举科,赐食举子。 本次制举的考题以制策文为主,在弘道、永隆年间,出题或夸耀时政、或颂扬先贤,考官也多爱文辞靡丽、锦绣浮华之作。 而本次制举在李忧民的示意下,却要改一改这样的前代风气。 斜日晖晖穿过殿前榆树的枝叶,洒落宣政殿的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狭长的树影,诸生挥毫落纸,其声如蚕食桑叶。 而此时蓬莱殿内,孟追欢抽出一张空白的考卷,抬手便画了一只大王八,幽幽地看着旁边正襟危坐的李承玠,阿玠你看,我王八画得像不像? 李承玠看了看这一大五小的六个圈圈,还是勾起嘴笑了笑,欢娘画得真像,怎么许久不见那只小绿龟了。 小绿龟已经走了五年多了 她从小到大,养什么什么便活不长,活得第一长的便是孟祚新,活了近七年,活得第二长的则是那只小绿龟,活了五年多,竟因吃得太好被噎死了。 孟追欢瞪着李承玠,他提什么不好偏提那只小绿龟,小绿龟圆寂那天,她可是哭得肝肠寸断、不食荤腥三日。 唯一可惜的是她阿爷不许她为小绿龟戴孝服丧。 坐在他俩对面的李承珩冷笑两声,非要进来插一嘴,这几个墨圈圈便是画得好,二郎你别将大梁上下的画师都怄死了。 今日乃是制举开科之日,悉数勋贵都入宫,只留着他们二人与李承珩在蓬莱殿中大眼瞪小眼。 那楚王说说王八该如何画? 说罢孟追欢便将那张纸递给李承珩,李承珩哼了一声还是接下,在孟追欢所画的乌龟之旁提笔,水墨晕染,渲染勾勒,拟态而非求真。 孟追欢对着那副画笑了笑,这大王八画得真好,竟像王爷揽镜自照一般。 李承珩挑了挑眉,便拿话头兑了回去,还是小孟舍人像,不是谁都会让王八管自己叫娘。 孟追欢将那副画抽走,那我可得将我乖儿子的墨宝拿回去好好珍藏。 李承珩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只睁着一双俊眼瞪着他们二人。 日落黄昏、钟鼓皆停,举子已然鱼贯出殿。 孟追欢和卢为光将一众举子的考卷收了,正准备拿回公署阅卷,却听圣人传奏他二人至紫宸殿。 殿内青烟袅袅绕着跪在紫宸殿正中央的青绿官服上,楚秦二王跪坐一左一右,李承珩挑了挑眉,眼中满是戏谑,李承玠则是手指揉着太阳穴。 只听伍相庆声如洪钟,对背手而站的李忧民再顿首,圣人明察,中书舍人孟追欢滥用制举考策官之职,其堂兄孟追风胸无点墨,孟追欢却设法寻人代考、偷换试卷,借此替族人攘权谋官。 李忧民冰冷的眼风扫过殿中人,这其中有同他宰割天下、追亡逐北的儿子;有他信赖宠眷、委以要职的臣子。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背着他想要干什么,他们有没有不忠不孝、不臣不服之心。 第47章 李忧民眯了眯眼睛,伍寺丞,你可有证据? 臣已将孟追风从前所作之文呈于御前,圣人只要一比对笔迹,便知是否有人替孟追风代考。 李忧民从汉白玉的台阶走下至于孟追欢与卢为光面前,踩在孟追欢官袍的衣角上,孟孟追风的卷子拿出来。 孟追欢刚想与卢为光一同俯身翻卷,李忧民竟一脚抬起踩在孟追欢的手上,让卢侍郎找。 李忧民未用力,但六合靴的鞋底将她的手背膈得生疼生疼,孟追欢被迫半个身子都俯趴在地上。 李承玠刚欲起身求情,便被李忧民一个眼刀扫过去,朕没用力。 殿中卢为光同她一同跪在地上,翻试卷翻得大汗淋漓,找着了,圣人,找着了。 卢为光翻出卷子,晃眼一看,便赶紧躬身呈给李忧民。 李忧民还未松开踩着孟追欢的脚,将卷子接过扫了两眼,这才缓缓开口,小孟舍人,你们孟氏也是诗礼传家、累世冠裳,竟出了孟追风这个傻头傻脑的狗鼠辈。 李忧民将脚抬起,孟追欢却仍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臣回去一定敦促堂兄好生读书,勤勉作学。 李忧民走至伍相庆面前,一手便拉起他的衣领,掐上他的脖颈,那页纸一抖便在伍相庆面前展开,伍寺丞,这便是你说的攘权谋官吗,这两只大王八,也需要寻人代考才能画得出吗? 伍相庆被李忧民掐得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卢为光忙跪爬上去抱住李忧民的大腿,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啊! 李忧民将卢为光、伍相庆二人都一脚踹在地上,怒火冲天,伍寺丞和朕说说,诬告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 伍相庆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咳嗽,不一会儿便已然晕了过去。 孟追欢上前道,回圣人,诬人罪,依反坐之法处。考校不实,比照贡举非其人减一等,应杖一百或交赎铜五斤 这里依照的是唐代的《职制律》:贡举非其人,一人徒一年,二人加一等,罪止徒三年。若考校不实,减一等。失者,各减三等。 。 李忧民面色阴冷,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只杖一百吗?小孟舍人可得要仔细想想? 孟追欢梗着头道,圣人可传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中精通律例的官员来御前,依梁律,只能杖一百。 小孟舍人这官当的可真不错。 李忧民面若冰霜,唤来内侍拟旨,大理寺少卿伍相庆,诬蔑命官,妄作纠弹,秋后处斩,不得赎;中书舍人孟白甫贡举非人,徒一年;散官孟追风,褫夺官位,永世不得荫官科考。 孟追欢与卢为光这才抱着试卷来到中书省中,公署中其他官员已然下值,唯独他们二人。 卢为光拿出个火折子点燃灯轮,伍相庆无端生事、污言诋毁,如今也是他咎由自取,小孟舍人也不必忧心。 孟追欢轻叹了一声,断罪由乎喜怒,轻重在乎好恶。梁律于圣人而言,不过是几页纸罢了。 自古天子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荒冢?卢为光轻轻笑道,吐哺握发不常有,梁父吟 梁父吟:君王信谗言,二桃杀三士。春秋时,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景公的臣子,勇武骄横。齐相晏婴想要除去这三人,便请景公将两个桃子赐予他们,让其论功取桃,结果三人都弃桃自杀。 倒是响彻古今。 我从前也以为晏婴智计无双,做天下第一阳谋,不费吹灰之力除掉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孟追欢捏了捏被李忧民踩过生疼生疼的肉,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孟追欢将考策的卷子收拾妥当后,才回了亲仁坊中。 孟白甫已然坐在庭中等她了,他向后躺倒在逍遥椅上,手摇蒲扇纳凉,时不时啜两口酒。 孟追欢在孟白甫身边蹲下,轻轻握住孟白甫已然长出皱眉的手,阿爷,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若是不顶撞圣人 孟白甫用蒲扇掩住了孟追欢口中未说完的话,谁说的,能为女儿挡灾,我很高兴。 孟追欢挨着孟白甫席地而坐,我明日便去替阿爷将赎铜交了。 何必呢,直接以官当徒 官当,唐朝法律制度,即用夺爵位、除名籍和免官来抵罪。 便好,这官我也做腻了,孟白甫替孟追欢扇着扇子,我写了半辈子诗,这一官半职还是高祖看在我是贵妃妹婿得份上赏我的,我女儿入朝不到半年,便官居五品,前程万里。 孟白甫双手合十作拜手状,祖宗保佑,欢娘该去祠堂里多磕几个头,多烧几注香才是。 孟白甫见孟追欢神色郁郁,想捏捏她的脸,但又想到孩子如今大了,自己却不好动手了。 孟白甫翘起二郎腿,神色恬然,我也曾拜过衮冕十二旒,也曾吟干谒诗两千首,欢娘,阿爷这便知足了。 孟追欢替纳凉的父亲盖上被子,就依着她阿爷的意思独自往了孟家祖宅祠堂上香。 如今祠堂已然修好,巍巍庭台、松柏参天,堂前书着楹联,子孙行正路,孝悌仁信;华夏隐清风,道德文章。 第48章 孟追欢上前正欲上香,却听一声暴呵,果然是你,你也有脸来祠堂? 孟追欢转头一看,果然是孟追风趴在蒲团上,想来是被他母亲惩罚在祖宗牌位前罚跪。 我如何没脸?无言面对列祖列宗的该是你才对吧? 孟追风从蒲团中站起,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若不是你将我试卷偷换,我如何会遭圣人贬斥,为官无望,五叔又怎会落罪? 你勾结外人,天子亲试也敢寻人代考?我若不换,圣人又怎会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孟追风冷哼一声,有楚王为我作保,如何会被发现?便是被发现了,楚王也应我,待他继位,我便是三品宰辅! 待他继位?他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们孟家人,你有几斤几两也敢涉争储这样的事? 孟追风嗤笑,指了指祠堂中所供奉的牌位,列祖列宗在上面看着,都知道你是个出卖亲族、图位求荣的女人,你以为你很干净吗,你和李承玠偷情的艳词早已传遍长安里坊! 孟追欢抱手便反唇相讥,列祖列宗也在上面看着,你是如何个惫懒愚钝、好色荒淫的男人,连天子都知你做过的蠢事! 孟追风激愤,随手便抽起祠堂上的香炉,欲往孟追欢的头上砸起,既是如此,我的好堂妹,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香炉未落在孟追欢的头上,她已然拔下头上的金簪插入孟追风的脖颈,血流飞溅而出,孟追欢已然满身血渍。 孟追欢平复了平复心神,这才伸出食指,向他鼻头探了探,孟追风已然没了呼吸。 风声中传来一个冷漠淡然的男声,死透没?要不要我再帮你补一刀? 第29章 :魄散魂消是归路 自己第一次杀人便被李承珩撞见,孟追欢连呸了三声晦气。 你来我孟家祖宅干什么? 杀人啊。 你一个王爷,杀人用亲自来吗? 杀人这东西久了不杀是会生疏的。当然时不时就要自己出来练练手。 你当是杀猪呢? 猪我倒不常杀,小时候在泉州老家时,鱼杀过不少,现在主要还是杀人比较多。 李承珩说罢便蹲下身子,探了探孟追风的鼻息,挑眉望向她,死还是死透了,埋尸会吗?要我教你怎么埋吗? 孟追欢拿起那沾血的金簪便抵上李承珩的脖颈,你来这里干什么,说! 杀孟追风啊,这不是很显然的事吗?李承珩轻轻一敲便将金簪拍开,你看啊,你们家祖宅人烟稀少,他又一个人罚跪在此,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孟追欢仍旧举着金簪不放,你杀他做什么?你不是来日登基便要以他为相吗? 他也配做我的宰相?我倒觉得你这样的人放在政事堂里才比较有意思。李承珩向着孟追欢越走越近,将她逼近至祠堂的柏木柱子前,孟追风可是个疯狗,任由他活着,他不是将你偷换试卷的事儿供出去,就是将我以官相邀的事捅到我阿爷面前。 说罢他拿出锦帕将孟追欢脖子上的血渍拭去,笑得宛如石窟中所绘的罗刹恶鬼,小孟舍人,我说他还是死了比较好,你觉得呢? 孟追欢浑身颤抖,蹲下身子,便要将孟追风的尸身背起,李承珩面露讶色,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背出去埋了,难道等天亮了被人发现吗? 就这么埋了,大理寺的人不出半个月便能找上门了,李承珩皱眉道,先得将他衣服脱了,能辨认出身份的东西都拿掉,再将他的脸毁了,在大麻袋里装上巨石,给他坠到河里去。 说罢李承珩便开始扒孟追风的衣服,扒一件往祠堂中烧纸的火盆里丢一件,他还不忘催促着孟追欢,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孟追欢和李承珩一同将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中衣,李承珩用布帛裹上铜制香炉,抬手间便将孟追风的脸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我们两人目标太大了,我背他去河边沉江,你将这里的血迹都擦了,凡是沾血的东西全部都要烧掉。 李承珩带来的侍从亲信都等候在外面,这些人都是刀尖上舔血、坟场中埋尸的凶神恶煞之徒。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便会冲进来将现场处理妥帖。 可他竟享受起了和她一同毁尸灭迹的全过程,这样的事他从前做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做得他轻松畅快。 李承珩亲眼看着孟追风与石头装在麻袋中一同沉入护城河下游,这里长年有人倾倒粪水、臭气熏天,是杀人越货的好去处。 从今日起,孟追风的恶贯满盈与腐朽酸臭都将消逝于云烟。 等李承珩抛尸后,再次回到孟家宗祠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熊熊火光将沾满血迹的布帛吞噬殆尽、刚刚砸过孟追风的香炉又重新燃了香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灯轮忽明忽灭照耀在孟追欢惨白的脸上。 她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跪倒在蒲团上,不知是在祈求先祖的原谅还是陈说自己的罪过。 他昧心地将孟追风的玉佩留了下来,不是想借机要挟,只是觉得这样好的一夜,该留一物作念想才是。 第49章 李承珩上前去,跪倒在孟追欢旁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将孟追欢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 这是我的祖先,你们李家人跪了可没用。 李承玠转头,对着孟追欢挑了挑眉,你也拜过我的祖先,我们如今算是扯平了。 孟追欢从蒲团上站起,血迹我都擦了,布帛也都烧了,你还要我做什么? 嗯,做得不错,李承珩勾起唇角,轻轻抚摸过孟追欢肩头飞溅过血迹,似雪地落梅,回去记得将这件衣裳也烧了。 孟追欢伸手将李承珩的手打掉,抬步便走,臣要回府了,王爷若是还想拜我的祖先,就请自便吧。 李承珩转过身拉住孟追欢的衣角,欢娘,我今日很高兴。 孟追欢抱起臂膀,高兴什么?高兴终于抓到了我的把柄? 不是,李承珩抬眼望她,闪烁的目光将他那一点微妙的兴奋暴露无遗,我高兴,如今我们也困在同一条船上了。 孟追欢却不将他的这些说辞放在眼中,王爷要我如何,才肯不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李承珩沉默了片刻,将他玄色的披风搭在孟追欢的肩头,你要这样满身是血的出去吗? 孟追欢捏住他的手不放,李承珩,回答我,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李承珩的手温热如烙铁,印在孟追欢冰冷的肌肤上,孟追欢,有些事情不需要一晚上谈完。 孟追欢自祠堂出来后,失魂落魄地骑着马,不知不觉间,竟走回了曾经和李承玠一同温存过的小院内。 在他们二人和好后,李承玠似是又好生布置了一番,孟追欢一屁股便坐在了那红线毯上。 宣州所产之红线毯,羊毛和蚕丝混织,既取蚕丝的轻柔若水,又取羊毛的密实如茸,一丈毯、百斤毛、千两丝,孟追欢坐在毯上,却如同身在数九寒天。 李承玠趁着月色,踏步入屋,孟追欢以手抱腿,脸都埋在膝盖上,不去看他。 他将孟追欢的手放在怀中,轻轻吹气,怎么了,圣人踩痛你了? 孟追欢将头抬起,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双手僵硬,动作迟缓,将披风扯下后,她伸手一拉胸口的绢带,青梅与绯红的二色间裙应声滑落,露出素白的襦衫、石榴红的诃子来。 孟追欢将全身都脱净后,竟就这么赤条条地站在红线毯上。 她一手勾起衣角,帮我烧掉,李承玠。 李承玠方才的一丝羞郝转瞬即逝,只因她衣衫上全是血迹斑斑。 这样的血迹他见过无数次,一马矟插入脖颈,血流喷溅而出。从前他的马匹上,挂满了因此而死的突厥人的头颅。 他将孟追欢单手抱起放在壶门榻上,又用被褥将她裹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欢娘没事,都过去了,人在哪儿,我去将人埋了就是。 孟追欢将脑袋埋在李承玠的肩头,强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翻涌倾泻,我杀了孟追风,李承玠,我杀了孟追风。 李承玠胳膊上肌肉精壮,脖颈处青筋迸发,抱住孟追欢似父母哄孩儿一般一下一下地拍着。 孟追欢只希望他能搂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她怕他一松手,自己就要倒下去。 我去祖宅的祠堂上香,他被他阿娘锁在那里罚跪,我和他吵了几句,他便抄起香炉要砸我,我就抽了头上的金簪往他身上扎孟追欢全身发抖,豆大的泪珠沾湿了李承玠的衣襟,然后他就死了,死在了祠堂里。 他先欲杀人却被人反杀,死有余辜罢了,李承玠轻轻吻过孟追欢脸上的泪痕,我叫那日苏和王四郎去处理掉,这事不会有人知道的。 孟追欢摇摇头,已经处理完了,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人去看看。 李承玠不知道她口中的处理和自己想的处理是不是同一个意思,只出门吩咐了一声,便又回来坐到她的床边。 他一回来,孟追欢便扑过去圈住他的腰,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口,阿玠别走。 这是李承玠从未见过的孟追欢。 从前的孟追欢骄矜纵情,她会咧嘴痴笑害得他患得患失,她会眉眼低垂戏弄得他六神无主,她时而是开屏逞威风的孔雀,他要费尽心思与她斗法,她时而是石窟上的观音像,是他高不可攀的神祇。 哪怕是流利失家、无依无靠的那一天,孟追欢都没有低下过她高贵的头颅,可如今泪水沾湿了芙蓉面,她紧紧抱住他,跟他说让他别走。 他明明是从火与血征伐中厮杀出来的将军,死一个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紧贴着她,极尽安慰之能事,他希望他的胸膛可以庇护住脆弱呜咽的她,他希望他的手臂可以为她遮挡风雨。 李承玠轻轻地替孟追欢顺着哭嗝儿,明明说得是可怖的内容,但他语气却甚为轻快,欢娘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谁吗? 孟追欢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杀的是李云琮。 李承玠娓娓道来,那日我与李云琮同去龙首原围猎,大概是你姨母派出的刺客,我想不出长安城中除了她,有谁有这样大的势力,这样大的胆子,去谋害未来的储君。 第50章 那些刺客箭矢如雨,将我与李云琮层层重围,侍从死得死、逃得逃,那些与李云琮营猎跑马的浪荡子,竟无一人有用,枉死得枉死,逃散得逃散。 孟追欢亦知晓李云琮之死与她姨母薛观音脱不了干系,她不想阻止也无力阻止。她甚至心底有一丝庆幸,若是李云琮死了,自己就不用嫁给他了。 生死之际,李云琮竟然想让我扮作他,诱敌离开,还说我若命大活下来,来日定封我一个从龙之功。 李承玠指腹上因常年使马矟而长成的老茧细细搓磨着孟追欢脸上的软肉,他粗鲁骂道,去他狗屎的从龙之功,命都没了谁还在乎从龙之功? 我一鞭子便抽在了李云琮的马屁股上,马奔亡而出,李云琮身中数箭。我倒下马匹装死,待那些刺客一一退去后,我才去看李云琮,这家伙运气不错,护心镜替他挡住了要害,他一息尚存,低声呼喊,照夜白救我。 念在这么多年同窗之谊、兄弟之情,我本该救他的,可他说了一句惹人厌烦的话,欢娘想猜猜,他说了什么吗? 孟追欢抱住他摇头,李云琮遇刺时不过上元灯节后几日,她那时与李承玠春风一度,李承玠恨不得替她摘星星、赶月亮。 正逢李承玠最好说话的时候,孟追欢想不出李云琮能说出些什么惹恼他。 他说,看在我是欢娘未来夫君的份上。 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 第30章 :含笑欲说宫中事 孟追欢昨夜偶然间得知了李云琮身死的真相后,她若是个有良心的人,也该感叹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惜她实在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在李承玠温热的胸膛中,她竟连噩梦都没做,睡得分外香甜。今日便照旧去上值了。 待桌案上的莲花滴漏滴过十二回的时候,孟追欢与卢为光终于将此次制举的名次定出。有甲等一人,乙等三十六人,丙等九十一人,丁等二百二十三人。 白傲杀以一种空前绝后的姿态让全大梁官场的人认识了他,这个自滁州而来的籍籍无名之辈,十余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授门下省起居郎一职,自此登九重阖闾、上含元宝殿。 孟追欢在紫宸殿外看到拾阶而上的白傲杀微笑着行了个插手礼,恭贺白三郎,一日看尽长安花,也不外乎如此。 白傲杀也同样回了个插手礼,若不是孟舍人抬举,某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不是? 孟追欢意味深长地看白傲杀一眼,我不过做些收卷阅卷的小事,三郎要记着,自己是天子门生,圣人亲点。 是啊,我们是同心共济的君子,又如何会做邀朋结党这样的事呢? 孟追欢时常在想,大梁入仕文人的一生,所求不外乎是政事堂三字。 如今她正踩在这千载文人魂牵梦萦的楼台之中,这里有人白首拜相腰六印,有人少年得志衣轻裘。 她跟着诸位朝臣鱼贯而入。李忧民此时已然坐在了政事堂的正上方,他盘弄着手上的沉香佛珠,佛法洗刷不净这位草莽皇帝所犯下的杀孽,只是为他平添一分上位者的优雅从容。 他沉然道,昨日我下诏行新法,各州方田均税,诸公既然封驳了,也得给朕一个解释才是。 一鹰钩鼻、国字脸的中年官员上前而来,乃四品御史中丞程文州,也曾是郑忍耻的门下学子,对着李忧民便拜手道,此前诸州行租庸调制,民生乐业,骤然改制,百姓无所适从。 可朕怎么听说,从前税制之下,家田输税尽、户户无余粮啊? 程文州沉思片刻后,只觉此人恭敬又轻慢,那是因为农户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缘故。 孟追欢听了这句话,心中一股鬼火直往外冒,她掐了掐虎口,将怒火抑下。 却见白傲杀拿着纸笔从李忧民旁站出,他虽不是加了同平章事的三品宰辅,却因着起居郎需时刻记录圣人言行的缘故,侍立在侧。 他得到李忧民的首肯后,方拱手对程文州道,下官斗胆想问一问程中丞,程中丞上一次种田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白傲杀扫视着这座下端坐的三品公卿、朝臣宰辅,某不似在座的诸位,生来便是在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王侯之家,是要靠地吃饭、靠天裁衣的。 臣的父亲,寒来暑往、耕田伐木,累垮了身体;臣的母亲,养蚕纺纱、日以继夜,熬瞎了眼睛。才能在交上租调之税外,让一家人不必受冻馁之患。 白傲杀的头埋得越发低了,可乡绅强买田地,赋税却不减,天灾人祸毕至,某敢问一下程中丞,这难道是因为臣的父母好吃懒做吗? 程文州从那把象征身份的黄花梨木胡交椅上拍案而起,指着白傲杀便道,这里是宰辅相公的政事堂,没有你一个起居郎说话的份儿,更无人关心你那乡下的父母! 是朕让他说的,程文州你是对朕有什么不满?李忧民对着程文州冷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此等田舍小儿的无知谬说扰乱天听! 田舍小儿?朕今天来这里就是说田间地头的事儿!李忧民手中的佛珠将桌案拍得哗哗作响,你们这群人坐在这里,天天张口闭口就是社稷百姓,有没有一个人出长安,去外城郭的庄子上,看一看真正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第51章 政事堂官员皆提步下跪,对着李忧民磕头道,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啊。 今日你们便在这里跪着,等想清楚想明白了,再来紫宸殿回朕的话,你们究竟是想要一部什么样的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李忧民说罢便带着起居郎白傲杀拂袖而去。 政事堂中朱紫华服、高官显爵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天子雷霆之威,无不让公卿胆寒。 不过半刻钟,便已然有年老体虚的大臣支撑不住,踉跄得往旁边倒去,小内侍连忙扶政事堂诸公起身,又唤他们去廊下用午食歇息。 那搀扶孟追欢的小内侍低语道,小孟舍人,圣人传你去蓬莱殿与皇后、小皇孙一同用午膳。 孟追欢轻轻应声,待政事堂中都空落了,才由内侍领着往内廷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殿中尚未开席,她一入殿,李忧民就将抱在他怀里的李钦训往地上一放,宇文飞燕蹲下去对着李钦训指了指她的方向,阿训,你阿娘来了。 李钦训已然胖了好几圈,穿着个绛紫缀珠的翻领胡服便蹬着小步子往孟追欢怀里撞,孟追欢蹲下去,不甚熟练地拍着她那表弟的后背,阿训长大了好多,阿娘都要抱不起了。 你是不是在说我胖,不许说我胖!作势李钦训便要用肉手打她的嘴。 孟追欢反应不及,直到宇文飞燕走过来将李钦训的手攥住,阿训,这是你娘,你怎么能打她呢? 李钦训撅起了小嘴,为何她是我娘我便打不得了?祖父说了,全天下的人除了他,我都打得! 宇文飞燕无奈地叹口气,将眼前的小肉球推走,那你便去找你皇祖父吧! 李钦训扭过头便跑了,孟追欢悄悄对着宇文飞燕饱含歉意地笑了笑,小儿顽劣,叨扰娘娘了。 养谁的孩子不是养呢?宇文飞燕微笑着制止了孟追欢行礼的动作,她掩嘴道,太上皇也该长成似阿训一般大了。 孟追欢骤然听到太上皇三个字,瞬间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宇文飞燕伸手扶她稳了稳身型,欢娘莫要忧心,你表弟如今在太极宫中衣食无缺、身体康健,元昭仪打理内庭,将他照顾得很好。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看来宇文飞燕已然是知晓了,她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多谢皇后娘娘。 孟追欢被小内侍带着用玫瑰花水净手后,这才坐到了黄花梨长桌的最末端,待李忧民动了筷子后,她才敢下箸。 半晌无话,却听李忧民夹了一片通花软牛肠却不入口,只是悠悠地看着她,小孟舍人可知道今日我为什么罚你在政事堂和那些反对变法的人一同跪着吗? 宇文飞燕搓了搓手中的锦帕,提起裙摆便欲离去,后宫不能干政,臣妾先退下了。 谁想和你一个糟老头子一起吃饭啊。 阿燕没事,你听不懂的。李忧民伸出手将宇文飞燕拉了回去。 宇文飞燕轻叹一口气,和他牵一下手,她噩梦能做半宿。 李忧民瞥了一眼孟追欢,孟追欢这才开口道,是因为臣没有驳斥程中丞。 怎么?一个御史中丞就将你吓破了胆子,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因为臣以为,便是诸葛再世,也不能驳倒程中丞。 李忧民放下象牙筷,正色道,说来听听。 程中丞当真不知道民生维艰?当真何不食肉糜吗?不过是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的脑袋。 孟追欢了然道,郑相公的学生,均是来自北方的豪强大族,就算不是本枝,也是沾亲带故的远房。这些人族中多强夺土地、谎报田亩、偷逃赋税之事。利益当前,谁又肯服软呢? 李忧民捏了捏太阳穴,那孟舍人以为该如何办? 孟追欢正欲开口,却听这时候,宇文飞燕放下碗筷,认真地对李忧民道,我听懂了,你凭什么说我没听懂? 李忧民却不理宇文飞燕,还是看着孟追欢,势必要她想出个法子来。 孟追欢扭头看着宇文飞燕,皇后娘娘以为该如何办呢? 我听着你们说的程中丞,做的事情和后宫里争宠爱、争位份的妃子并无不同! 李忧民却是不屑,朝廷中理政议事的大臣,如何能和天天拈酸吃醋的妃子比? 孟追欢笑眼盈盈地看着宇文飞燕,皇后娘娘不如说来听听。 宇文飞燕不顾李忧民,便掰着指头数道,承欢殿中分别住着刘美人、萧才人、冯宝林,他们却经常抱团欺负宠爱比较多的王美人。 李忧民打断宇文飞燕,什么叫宠爱比较多的王美人,朕根本都不记得这是谁了。 宇文飞燕疑惑道,你昨天不是还在自雨亭前看王美人荡秋千了吗? 什么叫看她荡秋千,是她占了阿训的秋千,害阿训没有秋千玩了,我让她起来,李忧民摇头道,再说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王美人。 这不重要!宇文飞燕夹一块儿肉就要堵住李忧民的嘴,然后我便升了刘美人为婕妤,又将圣人每日垂钓的时间地点都告诉她,这样她日日都可以见到圣人,他们这三个人现在日日都在吵架,就没有心情去欺负王美人了。 第52章 李忧民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所以是因为你,我每天钓鱼的时候,附近都有女人唱歌,把鱼全都吓跑了! 刘婕妤就算不唱,你也钓不上来!宇文飞燕撇了撇嘴,你就当为后宫和谐出一份力吧! 孟追欢笑了笑,起身对着李忧民、宇文飞燕二人拜手道,多谢皇后娘娘,臣想到法子了。 这些反对新法者便如刘、萧、冯三位妃子一般,逐利而来,自然也会因逐利而散。 孟追欢抬眼望向李忧民,臣请旨,升任御史中丞程文州为御史大夫,更重要的是,由其统领御史台官员,纠举变法中擅自改易新法、以新法谋私利之人。 李忧民眯了眯眼睛,朕竟不知,这世上竟还有,为自己的政敌请官的道理? 孟追欢语气轻快,圣人放心,他们很快,便要如承欢殿一般分崩离析了。 用过午膳,李忧民大踏步迈出蓬莱殿后,他在内庭中越走越深,看着眼前承欢殿的匾额。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把打扰他钓鱼的人给抓起来。 第31章 :莫要唱红杏出墙 程文州生于一个衰亡与机遇并存的时代,无能的皇帝面对南下劫掠的突厥人摇尾乞怜、奉上金银;软弱的朝廷等待着各道崛起的新主将他们收于囊中。 弃笔从戎的传说从来都只存在于史书中。他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将编竹简的木绳磨烂,将翻卷轴的书几坐塌。 他学习到了儒家的智慧,却没有儒家的迂腐,他能很好的运用书卷上的学问,而不是成为书卷的奴隶。 程文州从来都以为,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腰金衣紫作宰辅公卿,才配端坐在政事堂之上指点江山说王侯。 直到那一日起一切都变了,靠着卖弄风情、私通皇子上位的女人也能入政事堂议事;出身寒微、耕地放牛的田舍小儿也配攘斥于他。 圣人呵斥的那一刻,诚然他是惊惧的,但惊惧并不代表着妥协与顺从。从圣人决心变法起,他就做好了遭斥责、遭贬谪的准备。他想他将成为回狂澜于既倒的直臣,他注定名留青史。 隔几天而来的却是升任御史大夫,命他总领纠举变法之事的诏书。 在程家正堂下跪接旨的时候,他不见欢喜神色,只觉得冷汗濡湿了衣襟。 几十年来的政治嗅觉让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变法中出了一点岔子,一点他未发现上报却上达天听的岔子,便是他失职渎职。 程文州正在书房中踱步思索着对策时,却听门外小厮通报,他忙敛了敛神色打开房门。 一黑袍男子徐徐入内,程文州忙拱手道,师兄。 那人取下头上的罩衫,露出皱纹横生、面目威严的一张脸来,居然是长孙腹剑,师弟如今官运亨通,何必这样的客气。 程文州揉了揉手,眼神逃避游离,我哪里能知道圣人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呢? 是嘛,我可是从师父那里听说,圣人将你召你入浴堂殿说了一下午的话,出来时,还赏了你半斤龙井。 程文州不便作答,只是推了推眼前的茶盏,我记得师兄平日里最爱碧螺春,特地为师兄备下,师兄请用。 长孙腹剑轻轻举起那青中带绿的越窑茶盏,清高净甜,回味悠长,长孙腹剑却迟迟不饮,而是正色对程文州道,文州,你知道龙井和碧螺春之间的区别吗? 程文州踌躇道,在品茶上我不如师兄。 龙井和碧螺春同是绿茶,同用炒青之法,都有山水相滋养,但制成之茶却大有不同,长孙腹剑继续说道,龙井平尖,光滑似剑,其味甘醇;碧螺春上生白色绒毛,卷曲如螺,其味清香。可这世上总有些不懂茶的人将他们相混。 长孙腹剑抬眼望着这个同他一起求师问学、程门立雪的师弟,他还如从前一般一脸求知若渴地看向茶盏。 长孙腹剑转开了话题,俄而又说道,不说这些了师弟,我们今日,是有要事相谈。 关于方田均税一事,我想了个法子。 程文州微微探头询问,师兄,可是楚王那边? 长孙腹剑叹了口气,楚王因我们擅自以孟追风为由向孟追欢生事已然震怒,此事若是再不成,我们就将沦为党争弃子! 长孙腹剑见程文州沉默不应声更是心中火气上涌,新法如何写是一回事,到了地方上是如何执行又是另一回事。我们只要说服底层官员反其道而行之便是。 长孙腹剑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碧澄的茶碗,口中满是嘲弄,田舍郎可不懂什么新法,也不必教他们与民众说清楚,她不是要地税吗,那便专收那些留着一二分地不肯卖的硬骨头,什么户税,谁家越穷便收谁家的钱越狠,到时候民怨沸腾,我倒要看看这新法还能撑到几时去。 程文州上前攥住长孙腹剑的手臂,师兄不可,我是纠举变法之事的官员,此事一旦泄露,诛九族都是轻的。 长孙腹剑对着程文州怒目而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会泄露?难不成你程文州要到圣人面前去弹劾我吗? 第53章 师兄,我们三十多年的同门情谊,你觉得我会去参你? 长孙腹剑冷笑三声,横眉对他,那文州,此事你可应? 我不应!这样恶劣之事我宁死不应! 不应便不应,长孙腹剑冷眼看着那盏茶,心中竟莫名地生出几分悲戚来,师弟明明已然有圣人赏的龙井,何必再与我饮碧螺春呢? 长孙腹剑从程文州府中甩袖离去,他府中与程文州不过一墙之隔,几步路下来便已然回到宅院。 此时此刻,星子寥落,乌云压月,他却没有困意,而是将从前收受过的干谒诗文都翻出来细看。 长孙腹剑面上结了一层冰霜,开口询问起随侍的之人,这个姓程的书生,是程中丞的远亲? 那侍从点点头,是有这么一个人,如今在岐州一小县当县令,与程大夫是同姓兼同乡,却不知是不是远亲。 这便够了。 孟追欢却已然没时间理会这些隐匿在长安城中无声的厮杀与博弈。 自拟好的诏令通过门下省审议的那一天始,便是将全大梁搅得覆地翻天,她也无力阻止了。 早秋已至,葱茏的林间仍能听到声声蝉鸣,徘徊天际的大雁尚未南飞,阳光通过婆娑的树影在路面上留下道道金斑,只有微风带来一丝凉意诉说着夏秋之变。 李承玠驾马甚至娴熟,车疾行却人不颠。 孟追欢说是要趁休沐的间隙看看文书,竟在车上躺倒在软枕上直接睡了回去。 不是说要看芙蕖吗?李承玠捏捏孟追欢脸上的软肉,如今也只有骊山温泉所养的荷花仍开着了。 孟追欢伸了伸懒腰,打了打哈欠,刚才在梦中看过了,现下不想看了。 李承玠撇了撇嘴,大小姐还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撇嘴归撇嘴,他仍旧如从前一般单膝跪地,让她跳到自己背上,稳稳当当地背着她。 孟追欢在李承玠背上蹬了蹬腿,她往李承玠耳朵边上吹着热气,怎么是来庄子里,我想去华清池! 那得等我阿爷死了再说。 孟追欢用手摸了摸李承玠的下巴上的胡茬,我看照夜白你最近是越发孝顺了。 李承玠哼了一声,那还是不如你孝顺,还准备找个赘婿在家伺候你爹呢。 你知道了?孟追欢急忙凑过去贴着李承玠的脸道,我说我那是为变法网罗人才、招贤纳士,你信吗? 李承玠装作不在意似得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这个主意简直太妙了。要不然明天我就写个折子,以后科举别办了,直接让花鸟使借选妃之名,就可以招募到人才啦! 孟追欢这次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在生气,忙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肩窝处,说了一堆没有旁的人只有你一个再也不会有赘婿,才将李承玠的气给哄顺了。 行至骊山田庄之外,受骊山温泉泉眼的影响,只见芳草萋萋蔓延生长至天,碧波荡漾之上几朵玉秀芙蕖正昂扬盛放,荷叶上的滴滴水珠泛起微光,莲蓬们也在花叶间弹出头颅,孟追欢不由得弯腰折去。 围绕着荷塘,却听到三五小孩正手拉着手遥遥地唱着不知道什么童谣。 她依稀记得从前孟祚新最爱剥莲子吃的,她便摘了莲蓬过去想送给那几个小孩儿。 童声清甜响亮,不成调的歌谣一句一句地飘进孟追欢、李承玠的耳朵里。 择赘婿、招东床; 理红妆、拜高堂; 饮合卺、成鸳鸯; 一朝离散唯奔亡 鸳死缘灭叹无常 鸯鸟苟活拜新皇 莫要唱红杏出墙 莫要唱红杏出墙。 孟追欢怀中的莲蓬散落一地,她埋头蹲下身子,一个一个捡起,李承玠上前轻轻将她搂抱在怀中,不是唱得你,你莫要多心。 那还能是唱得谁呢?孟追欢苦笑道,孟追风在祠堂时说,我俩偷情的艳词早已歌遍长安城大小里坊,原来竟是真的。 定是这几个小孩跟他们的不肖父母学的,我去将他们大人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李承玠说罢便要去拿人。 孟追欢伸手将李承玠拉住,其实他们也没唱错。 唱便唱罢,我不在乎。孟追欢伸伸懒腰,走吧,去泡温泉吧。 李承玠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好似真的没什么事儿后,这才拉着她往汤泉池子的方向走去。 汤泉中水雾蒸腾,热气氤氲,蔷薇花瓣随水奔流,木制的托盘上搁置着酒壶酒杯。温热的泉水将孟追欢遍体的寒意洗去,温酒入喉唇齿间泛起一阵腥甜。 孟追欢望了望屏风外李承玠高达颀长的身影,她蓄势便猛地钻入水下,往汤池泉眼中游去。 却听岸边扑通一声,李承玠已然扎入水中,两三下间就将她从泉水中捞起。 李承玠无奈地将她面上的水珠拭去,见她呼吸平稳,神色清明,却没有溺水的迹象。 他放松地笑了笑,我记得从前,欢娘是不会凫水的。 孟追欢轻轻哼了一声,是不会,赤豆日日都在澡盆里教我,我也没学会。 第54章 孟追欢在水中从李承玠的怀抱中挣扎开,直到那一日,我站在太液池的河堤上,看着孔文质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湖中央走,越陷越深,直到将他的整个头都埋下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他走一步我就走一步,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李忧民攻入长安时,会怎么发落我,是直接一刀给我个痛快还是留我活着慢慢折磨。 我越走越深,在快要淹到我脖子的时候我却不想走了。我从来没有比那一刻更想活着过。从那一天起我就学会了凫水。 李承玠就这么在汤池中听着孟追欢平静地剖析,他拼命地想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孟追欢成亲后的那七年,想找出孟追欢对孔文质了无情意的证据。 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所以欢娘来找我,也只是因为想活下来吗? 第32章 :献妻君子亦芝兰 孟追欢想,不过是一句找你就是为了活下去,至于这样吗? 李承玠不知道是从哪里学到的招数,孟追欢如同在天边不上不下,只需他伸手一托便可直上云霄,可他却偏偏不肯给她这最后一下,孟追欢只觉得好似被填满了,却好似又空空落落的。 孟追欢轻轻吹着肩膀上的咬痕,狠踹了旁边背身过去的李承玠一脚,你弄便弄,咬我干什么? 李承玠抱手负气,装作一副熟睡了的模样。 说罢她便去哈李承玠腰窝上的软肉,话中满是娇嗔与埋怨,不过是提了一句孔文质,至于这样折磨我吗? 李承玠一手便拉开孟追欢捉弄的手腕,孟追欢刚想顺势窝倒在他怀中,李承玠却坐起来躲了过去。 孟追欢忍不住嘀咕起来,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嫁与了孔文质吗?你要是介意就从我的床上滚下去! 李承玠神色淡然,刚刚快活时候的一丝沉沦也须臾间消散了,你知道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那能是介意什么?孟追欢自嘲地笑了笑了,她从前竟以为照夜白不会在意这样的虚名,你们男人不都像小狗撒尿一样,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标记为自己的所有物吗? 这么看来你是觉得我轻贱你了? 孟追欢以手托脸,将自己眼眸中的泪珠掩下,你出去,现在就出去! 李承玠翻身下床,在床脚下的一团衣物中翻找出一个螭纹的荷包,又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笺来,塞到孟追欢的手上。 他俯身捏住孟追欢的脖颈,虽未使力,只是牢牢地把住她的头部,逼她不得不读,那日你带李云珞那小孩儿从护城河密道出逃,可知道我为什么第一时间便能赶到将你抓住吗?还不是因为你的好夫君写得一封告密信? 要我替你念念信上的内容吗?百姓无辜,望勿屠城,某愿献妻,李承玠倾身而下,将孟追欢乱蹬的双腿强压下,他为了那些无干紧要的人,将你当作礼物送给我,让我折磨玩弄你,孟追欢你知道吗? 孟追欢梗着头望向眼前因暴怒而青筋突起的男人,他献妻又如何,他就算献妻,也是这世上最光风霁月的臣子,最光明磊落的将军。你呢?你穿上龙纹、号令千军,也不过是个背主忘恩、淫人妻女的反贼! 你终于说出口了,从前装得你不难受吗?李承玠直视着孟追欢蒙上一层水雾的双眼,你如今性命得保、青云直上、官拜政事堂,我的孩子替李云珞在太极宫中幽禁一世。所求所愿都已达成,我便没有用了,所以不愿意装了,是吗? 孟追欢沉默不语,以手抱腿,将脑袋埋在膝盖处。 俄而,孟追欢这才知道他如果真的要发力,自己真的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李承玠将孟追欢的手钳制在身后,她穿得轻薄,李承玠很快便得已用腿将她的腿分开。 听到身下阵阵裂帛声,孟追欢将脸上的清泪全都蹭在床铺的丝绸上,是要我在你身下像条狗一样等待你的恩幸。你才满意吗? 李承玠的手触碰到孟追欢哭湿了的布料,他有些不自然地颤抖着。 他凑到孟追欢的耳边,口中吐出的是冰冷至极的话,你让我恶心而已。 说罢李承玠便从床榻上起身,孟追欢趴在枕头上哭得雷鼓喧天,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开始往身上套着衣服,穿戴整齐后便推门而出。 李承玠紧紧捏住那张泛黄了的信笺,他又掏出火折子将那封信点燃,熊熊的火光吞噬尽一页黄纸的爱恨情仇。 他从前将这页黄纸收拾得妥帖,紧紧放在腰间。 他有无数次想对欢娘说,我知道他对你不好,但是没关系,因为欢娘是我的珍宝。 现在看来,他们两个是缱绻的鸳鸯,而他是这普天之下的大笑话。 孟追欢顶着哭肿如桃的眼睛上了好几日朝,赤豆替她用冰敷了好几日却不见消。 从前她心忧变法,操劳案牍,别人却只以为她眼下乌青是纵欲贪玩。 如今她神思倦怠、日日离魂,别人却以为她是被国事所累,宵衣旰食的缘故。 孟追欢正轻轻叹息着世人的荒谬。 却见今日朔望大朝,文武官员毕至,李承玠与明光军一众校尉从旁经过,甲胄闻风猎猎而响。 第55章 一众官员一同行礼,李承玠依次将他们都扶起身,却唯独不扶孟追欢。 众人走后,只留她一个,搓着手尴尬地愣在原地。 孟追欢暗骂了三声狗男人,我日后定要你好看。 上一个朔望之朝,她还是七品绿袍、位卑言轻的万年县小吏,如今,她已然是同平章事、拟敕论政的重官要职。 她却不为青云直上而沾沾自喜,只觉自己飘于云霓之上无所依从。 上一个一鸣惊人、声名鹊起的是她,下一个又将是谁呢?她却不知。 李忧民的声音从更高的地方传来,雄浑低吼,前些天朕读了一份折子,读完后朕便一夜无眠。 说在滁州有一小县县令,名曰程连虎。蓄意破坏新法,鱼肉乡里。遇豪强,则税少收免收;遇贫苦,则多收强收。以至于民生怨怒,上京敲登闻鼓、站肺石。 今日诸位公卿皆在,朕已然命人将程连虎捆绑上殿,是事实还是污蔑一问便知。 说罢,李忧民竟意味深长地往程文州的方向看了一眼。 程连虎被刑部的人带着五花大绑上殿,开口便是,臣冤枉、臣冤枉。 李忧民冷笑道,你昨日在刑部不是都已经招了,怎么今日又改口了? 程连虎梗着脑袋道,这完全是新法横征暴敛、背离民生,有错也是新法之错。 却见一青袍小吏手持笏板、起身出列,白傲杀躬身行礼,臣有一言,想问问程县令。 李忧民佛珠不离手,你既然是滁州人,就由你问问这滁州父母官吧! 白傲杀应声后,便踱步至程连虎周围,新法以田亩和家资为限征税,豪强地主则多征、贫苦农户则少征乃至不征,何错之有? 对豪强地主多征?这些吃得肠撑肚烂的人,如何肯将银子吐出来。朝廷又将纳税的总额定下来,征不下来便是革职查办,不征到农户头上征到谁头上,什么民不加息而朝廷钱财有余,根本就是连篇空话! 程县令这是将自己恶意改法、阻挠变法的事情完全摘出去了,白傲杀对着程连虎怒目而视,究竟是自己夹在朝廷与百姓之间,想办而不得,还是将为国为民挂在嘴边,实际却是去做了地方豪强的走狗,程县令自己心里清楚! 程连虎沉默不语,忽而白傲杀提步上前,滁州地方有传言,程县令似是御史大夫程文州的远亲。 程文州身上冷汗涔涔,圣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与此人并不相识,何谈远亲? 程大夫,李忧民从龙椅上缓步走下,是不是远亲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程文州领着御史大夫一职,朕命你纠举变法中以新法谋私利之事,而你呢,这样大的事情,却要刑部的人来告诉朕! 程文州忙跪下叩首,臣不察,臣失职。 白傲杀却站得愈发挺直了,程大夫究竟是不察,还是蓄意包庇呢?究竟是失职,还是与其狼狈为奸呢? 朔望之朝、风云激荡、祸水滔天。 程文州做没做过此事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圣人想发落程文州,重要的是圣人要杀鸡儆猴,程文州便必须要做那只流血的鸡。 此时此刻为程文州说话无异于往圣人的刀口上撞,但是郑忍耻依旧出列了,他不徐不疾、宠辱不惊、一如往昔。 臣以为刑部并未找出程文州勾连程文虎,蓄意破坏新法的证据,只能以失职罪论处。程大夫恭谨勤勉、为官数年,亦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李忧民直视着郑忍耻,他满眼都是嘲弄,朕时常在想,你们朝堂中的有些文臣日日满嘴的之乎者也,怎么干出来的全是暗室欺心的事情? 刑部侍郎张冠清何在? 一长髯小吏出列,臣在。 张冠清手持笏板上前,圣人日前命臣追查小孟舍人于荆国公府遇刺之事,臣追访数日,虽不能有十足把握,但此事,疑似与郑相公有关。 郑忍耻吓得那张老脸抖了三抖,圣人明察,臣妻子改嫁、子女早夭、臣也垂垂老矣,不日便要乞骸骨。纵然臣要阻挠新法谋私利,臣又能为谁而谋呢?臣干不出暗箭伤人这样的事情来。臣不愿如此,更不屑如此。 孟追欢心中哀叹一声,旧党中谁都可能派刺客暗害于她,唯独郑忍耻不会。 更何况她如今再清楚不过这刺客是谁的手笔了。 白傲杀冷哼一声,是郑相公以为自己品行端正、不谋私利,可相公敢为自己的学生、门人担保吗?郑相公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群而不党,可郑相公的学生、门人呢,他们身后庞杂的家族与利益呢? 白傲杀目色凛然,郑相公,小人党是朋党,君子党也是朋党! 郑忍耻还欲再辩,却被李忧民一声暴呵止住,够了! 李忧民背手从龙椅上站起,郑忍耻、程文州均革职查办,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此番阻挠变法之事。 至于程连虎,待查清其幕后主使是何人后,斩。 第33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 殿中龙涎香清苦悠长,在孟追欢的鼻间久久徘徊不散,她从前最爱此香,如今在紫宸殿中闻来只觉得头昏脑胀。 第56章 她自下朝后便被小内侍带到了浴堂殿,如今已然侍立在殿下苦等半个时辰。 李忧民总算从鲛纱后缓缓出现,她便急着提步上前后道,圣人要如何处置程文州和郑忍耻? 李忧民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杀。 孟追欢跪在紫宸殿的正中央,拜手道,臣以为,杀不得。 孟追欢着实下去磕了一个响头,程文州与程连虎勾结一事,并无书信往来等证据证实,只能定渎职之罪;郑忍耻刺杀官员一事,臣看过卷宗,完全是捕风捉影、栽赃诬赖。 李忧民冷眼瞧着殿前俯趴在青石板上的孟追欢,他虽已然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但他耳聪目明、不聋不瞎。 小孟舍人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求情吗? 臣没有求情,只是在说实话,孟追欢仰头望着眼前面含愠怒的君王,此案没有证据,此罪不能断。 那若是朕执意要这么断呢?小孟舍人要如何?要忤逆于朕吗? 李忧民半蹲在孟追欢面前,拉着孟追欢的领口就这么将她提起来,孟追欢将李忧民鹰眼中所迸射出的每一丝寒光都看得一清二楚。 孟追欢,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清正贤良、秉公执法的直臣吗?是你跪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说愿为我所用,是你叫嚷喧天说要革除积弊要改税法,更是你出的主意要将程文州险于众矢之的。 怎么如今却像个乌龟一般退缩不前、畏首畏尾了?他逼着孟追欢直视着他锐利的眸子,起来啊,小孟舍人起来攀龙附凤啊,怎么握住了龙的胡须,却站不住脚啊? 孟追欢虽半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但她却岿然不动,臣只是觉得,圣人操控得了审案的官员,却堵不住后人众口悠悠。 后人众口悠悠?哈那朕便罚小孟舍人去史馆中静思己过,李忧民松手将孟追欢放下,却仍旧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去史馆中好生瞧一瞧,历朝历代变法失败的官员是怎么死的,商鞅是怎么被车裂的,桑弘羊是怎么被烹杀的,王安石是怎么郁郁而终的,看一看你如果还这样妇人之仁,接下来又会有什么下场! 孟追欢俯首道,臣领旨。 随后她便被天子亲卫押送入史馆中的一方小屋严加看管了起来,并在房门之外上了锁。 孟追欢背对着门板抱住自己的膝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烛火。 她正准备这么伏案睡过去的时候,却听门嘎吱一声,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缓步入内。 幸好圣人是将你关在史馆里,我还可以借着要送起居注,给你带点东西进来。 白傲杀见孟追欢仍然不吭声,只自顾自地将包袱扯开,一件一件地从中取出些许物什,这是被子,虽然如今天还热,但也不能合衣睡下;油灯蜡烛我拿了很多来,史馆背光,读书的时候别伤了眼睛;还有些巾帕、牙粉 孟追欢忽而转过头看着他道,白三郎,你是要将郑忍耻和程文州逼死吗? 他们阻挠变法,不是该死吗?白傲杀停住了收拾包袱的手,指着房门之外的竹简书轴,小孟舍人,你出去看看这浩瀚如烟海的史书,哪一次变法不是血流成河,今天不痛打落水狗,明天他们就会将我俩置于死地! 这些卷轴,我已然读过了千遍万遍,孟追欢直起身来,望着眼前暴怒的白傲杀,我没读出什么变法就必须死人的道理,我只知道上下几千年,竟无一人是圣明君主!就连唐太宗,还不是错杀了张蕴古? 什么革除积弊,不过是参与到他们李家人的权力斗争而已。什么满朝文武,谁又不是他们李家人豢养的鹰犬爪牙?他们编织了一个忠君爱国、披肝沥胆的美梦,然后就让天下读书人为之身死魂销! 孟追欢将眸中的泪水咽下,今天被赐死的是郑忍耻、程文州,明日被腰斩的就是你白傲杀,我孟追欢!坐在龙椅上的人想杀便杀、想剐便剐,管你什么累世功勋,管你什么历代王侯! 白傲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地笑意,他垂下头把住孟追欢的胳膊,这又如何?历代君王竟无一人是明主又如何?小孟舍人可知道数十年苦读,一身学识却无处施展是什么滋味?小孟舍人可又知道遭人白眼、自荐为门客却被扫地出门是什么滋味? 白傲杀的头越埋越低,我竟浑忘了,小孟舍人出身名门望族,阿爷是诗人、姨母是贵妃,就算前半生庸碌浑噩,也能靠哭丧、靠门荫入朝为官;小孟舍人媚眼如丝、体态风骚,就算倚门卖笑,也能有皇子恩幸宠眷。小孟舍人如何知道,我们这些不要脸面、不择手段也要往上爬的人,是什么滋味? 他手上力气颇大,把得孟追欢动弹不得,她大吼道,你无耻! 白傲杀在孟追欢居高临下如毒蛇吐信,我一直都在等着青云直上的这一天,今天我终于等到了,哪怕日后身死魂销,我也甘愿! 白傲杀将包袱留下,转身消失在史馆斑斑锈迹的门前,孟追欢轻叹一声,大鹏一日乘风起,他全然看不见地上的蝼蚁。 自白傲杀推门而去的那日后,孟追欢便开启了她在史馆中日日看卷轴、读起居注的百无聊赖生活。恍惚间她竟生出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第57章 这日却听门外嘎吱一声,她顺着史馆乌木门的重重光影看过去,竟然是李承珩。 孟追欢抱着大腿背过身去,她却不愿看他,如何,你是特意来奚落我的吗? 却听一众奴仆鱼贯而入,李承珩如个大爷似得坐到孟追欢旁边,你们将这些半新不旧的物什都丢出去,换了我用惯的来,还有这扇快要锈掉的门,别碍着本王的眼。 说罢李承珩以手撑头,望着孟追欢,本王是来静思己过的,看不出来吗? 孟追欢撇了撇嘴,你思什么过?你也忤逆圣人了? 我杀了孟追风,杀了你的堂兄孟追风。 孟追欢待那些搬东西得侍从皆离去,将门合上后,她搓了搓手上的锦帕,这才开口道,是你弟弟告发的吗? 李承珩摆了摆手,你放心,他手下的官员只咬了我一个人。 孟追欢抬眼看着眼前吊儿郎当的李承珩,为何不将我攀扯出来? 我那日应过你,只做阳谋不做阴谋,欢娘我可守信? 孟追欢将头转过去,谁知道你又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 孟追欢不忘补充道,还有欢娘是你能叫的吗? 李承珩挨着她坐在桌案前,探头望她,那我该叫什么?孟八娘?栾侯?还是你有什么旁的名字? 不行不行通通不行。 孟追欢刚想抱着桌案上的卷轴离去,便被李承珩拦住,在看什么呢?欢娘? 孟追欢瞪着李承珩,汉书,外戚传。 李承珩随手翻看着那泛黄的卷轴,汉家青史巍巍,我猜这么多人,你最喜欢卫子夫。 怎么?孟追欢嗤笑地看着李承珩,是个女人便期望要长成你们男人所期待的贤良淑德又能歌善舞的模样吗? 谁说是因为这个,李承珩看着孟追欢因久不见光,而白皙得透出血管的皮肤,你欣赏的是汉武帝晚年昏聩,卫子夫之子刘据深陷巫蛊之祸时,卫子夫破釜沉舟、发兵起事的血性。 孟追欢轻轻叹息道,温柔和顺只是卫子夫的外表,她骨子里还是将门虎女的血性。 李承珩用长满茧子的骨节扫过卷轴,他又挂上那副轻慢风流的模样,那你呢,你猜汉史浩瀚,我最羡慕谁? 孟追欢抱手转过头,你都多大了,还天天猜猜猜的。 我最羡慕汉元帝。 孟追欢还是忍不住开口,他有什么好羡慕的,总不能是羡慕他有美人昭君? 李承珩沉默了片刻,我羡慕他的父亲是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汉宣帝,哪怕他的父亲从流落民间的刘病已成为中兴帝王刘询,但却从来没有放下过牵着他母亲的手。 孟追欢心中似有一根琴弦在被人轻轻拨弄,你阿娘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李承珩就着明灭的烛火将孟追欢脸上的一丝丝绒毛都看得真切,他轻轻开口道,她是一个美丽温柔但是愚蠢的女人,她带着一腔的爱意嫁给了彼时还是泉州卖鱼佬的父亲,她为他补渔网、为他生孩子。 可就像世间每一个悔教夫君觅封侯的俗套故事一般,男子寄回的银两越来越多,但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他娶了能为他带来兵马粮草的女人,抛弃了为他烧燃过大半青春的女人。他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肯,甚至在她临死前抢走了她的儿子。 李承珩面色平静地寥寥几句便说完了他阿娘惨淡的一生,他抬眼看着因认真聆听而皱起眉头的孟追欢。 他以为她该是如他从前见过的所有的女人一般,听到他惨遭背叛的母亲、听到他朝三暮四的父亲,留下几滴清泪,再用女人独有似水的柔情,将他几十年来的郁郁不平填满。 可是孟追欢不同,她仍旧扬起她那高傲的眸子,凛然一笑,所以呢,所以你便要将因父亲的忽视而失去的自尊从女人身上找回来,从女人可怜的眼泪与哭喊的咿嘤中得到满足,你养在后院的那些女人是不是都承担着这样的作用。 孟追欢嗤笑一声,李承珩,你好可怜啊。 李承珩攥紧了手中的拳头,他知道自己只要手上一使力便可将眼前不知所谓、挑衅于他的女人掐死,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将紧握的双手放下了。 他回望孟追欢一眼,他永远看不懂她,他那弟弟的情人。 第34章 :祝君长咏梦熊诗 史馆累累的书卷竹简将被禁足的时间拉得磨人又悠长。 起初女官们还许她和李承珩闲聊八卦打发时光,李承珩给她讲左拾遗宠妾灭妻、工部尚书和儿媳扒灰、太学博士私底下有异食癖爱吃木头;孟追欢便给李承珩讲高祖时期,昭媛如何变着花样争宠、淑妃怎么偷偷打别人的胎、高祖又是个抢别人老婆的混蛋 当他俩终于八卦到高祖头上的时候,女官们终于忍不住了,还是将他俩一人一间分开关押了。 如今已然是孟追欢被关在史馆内的第四天,她从白日的第一声鸡鸣坐到入夜的打更,从记载上古时代的竹简翻到今时今日的起居注,她将头发抓脱了、眼睛熬红了。 第58章 终于听到那史馆的老旧木门嘎吱一声,渗进久违的日光来。 一眉目清秀、知书达礼的女官恭身行礼,楚王、小孟舍人,元昭仪梦熊有兆、怀胎三月,圣人大喜,赦免你们二位。 那女官还悄悄对孟追欢道,圣人还赦免了郑相公与程大夫,允程大夫告老还乡,郑相公官复原职。 孟追欢谢过那位女官后便出了史馆,她绕着台阶转了好几圈,伸了个懒腰,又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李承珩忙拉住因久坐而有些站不稳了的孟追欢,还有个八卦,要不要听。 孟追欢忙竖起耳朵,悄声道,你展开说说。 李承珩放低了声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长安城中有姓李的一家,长子和老二的妻子偷情!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手拉住李承珩的袖口,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儿?姓李,不会是皇族吧?哪一家哪一家?快告诉我。 李承珩俯下身子,将孟追欢因为八卦而放大的瞳孔和挑起的眉毛都尽收眼底,他也学着孟追欢刚刚的模样伸了个懒腰,下次再说吧! 孟追欢在他身后大吼道,八卦说一半,小心烂嘴啊! 待李承珩走后,孟追欢却不急着离宫,而是对那刚刚传令的女官行了个插手礼后道,某求见元昭仪。 那女官微微一笑,莲步微抬,昭仪娘娘已在仙居殿中静候小孟舍人。 从前朝史馆至后宫仙居殿,一路上风响环佩、花迎金钗,树下的婢女拿了扇子扑着早秋的最后一只蝴蝶,合欢秋千上的宫妃闲说起红妆画眉之事,明明是秋日里却丝毫不见肃杀凄清。 元展眉就这么合眼仰躺在仙居殿前冰姿蕊绽的玉簪花丛前,洁白无暇的花瓣随微风而过,清新宜人。 秋老虎正盛,一宫装婢女正坐在榻边轻轻摇着羽扇,孟追欢嘘声,替了那婢女的位置,坐在元展眉榻前懒散地摇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元展眉才撑着脑袋醒转过来,扇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元展眉挑眉笑道,那就继续扇吧,难得你伺候我一回。 可要再睡一会?我怀孕的时候恨不得天天粘在床上。 元展眉轻轻摇头,仍保持着撑下巴的动作,你知道吗,我刚入宫做女官的时候完全想不通,宫里比外面吃得好、住得好,可为什么娘娘们写得宫词却是这般寂寥呢? 孟追欢神色有些落寞,她们大多都背负着家族的荣耀与长辈的期许入宫,天家雷霆雨露无常,得宠与失宠都在一念之间。 元展眉掩嘴扑哧一笑,这里是后宫,不是你们宦海沉浮的朝堂。她们没有你们读书人青云直上的抱负,也没有郁郁不得志的遗憾。 她们哀叹的都是自己,哀叹的是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元展眉将孟追欢的手拉起放到她的小腹上,这里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孟追欢正感叹她怎么怀孕了还这般清瘦,却听元展眉低声开口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孩子,欢娘,我需要你帮我。 孟追欢直要被元展眉这句话惊得从榻上弹起,她忙敛住了神色,你要我如何帮你? 孟追欢在元展眉榻前踱着步,她看了看四下无人,又悄声道,回去我便让人私下寻觅怀孕妇人,到时候婴儿一诞生,我便想法子运到宫中。 元展眉握着羽扇摇了摇头。 孟追欢坚定道,男人虽然比较显眼,但是想想办法,也是能运进来的! 哪有这么麻烦,元展眉反握住孟追欢的手,我会在中秋家宴时设法将这个孩子流掉,宫里面只有皇后生育过,我担心她看出来,届时要你将宇文氏拖住。 孟追欢轻轻点了点头。 孟追欢领了李忧民的旨意,这几日都会去仙居殿排解元展眉孕中忧思,让元展眉安心养胎。 越发濒临中秋,她的心就越乱了,这一日她才陪元展眉午睡了半个时辰,刚从仙居殿中走出,便在廊下迎面撞上了陈尚微。 陈尚微袅娜娉婷,着了一身藕粉衫子,她身后的侍女抱了好些卷轴,想来是要问元展眉宫务之事。 孟追欢轻轻行礼,昭仪娘娘仍在午睡,王妃若是不急,可在偏殿中候上片刻。 陈尚微轻轻扬了扬下巴,她的侍女便入了殿,廊下徒留她与陈尚微二人。 孟追欢尴尬地搓着手帕,她从前与陈尚微很是不相熟,只能搭话道,王妃这几日可是居于宫中? 陈尚微拉着她到胡交椅上坐下,昭仪有孕在身,皇后娘娘又不通这些繁杂琐事,只能召我入宫打理一二。 孟追欢看着眼前踌躇犹豫的陈尚微,轻声道,昭仪娘娘可是有话要问我? 陈尚微已然红了耳朵,这才低声道,国公夫人可觉得他们李家男人在那方面有点什么毛病? 孟追欢猛地一拍大腿,看来楚王妃是与她同病相怜啊。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爱胡思乱想、莫名其妙地生气、甚至狂躁起来还要咬人是不是?孟追欢不忘补充道,这病还有得治吗? 第59章 陈尚微拧着眉头看了她一眼,那倒不是这个 陈尚微的脸更加红了,凑到她耳边道,他们李家男人是不是在生育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孟追欢仔细回想了一下,涨红了脸蛋,应该没有吧 我们成婚八年,我却无所出,皇后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却还是怨的,此番元昭仪怀孕,让我进宫伺候,便是在敲打我呢。陈尚微轻捏着帕子,眼中已然有几滴朦胧的泪花。 孟追欢刚想安慰她,你放心,皇后没有这么弯绕的心思。 却见陈尚微泪水涟涟、梨花带雨,他前些天从史馆中禁足出来后,便将府中的妾室都送到了庄子上,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子,可他仍旧日日不回府,我一个人怎么生得出孩子? 孟追欢挠了挠头,只能安慰她道,带孩子很累的,我也不大喜欢小孩,若能重来,我还是觉得不生为妙。 陈尚微第一次听竟有妇人连孩子都不喜欢,她颇为称奇,可若是有了孩子,夫君也会多多眷恋你几分,更有甚者,你说什么他都会听你的! 孟追欢莫名想起了颇为喜欢逗弄阿新、一下朝便是教阿新读书的孔文质。 她轻轻摇着头,是这样吗?不过我小孩也不是我夫君亲生的啊。 孟追欢别了陈尚微后,却不去急着回中书省中上值,而是纵马出宫。 从史馆中禁足放出后,她早已不是越次入对、圣眷正隆的孟舍人。 李忧民不再将变法的核心要务交给她,分到她案头的,如今只剩下册封勋爵、歌功颂德的文书,她静静地坐在案前为这些文书润笔添墨,一如她阿爷在中书省中的日日夜夜。 孟追欢也开始频繁出入长安城中的大小酒坊,等着如同所有遭贬斥的诗人一般在醉生梦死间吟出一首千古绝句来。 明光军中的两大酒蒙子宇文飞熊和那日苏俨然成为了她最好的酒友,她会告诉他们长安城中哪一家酒坊的酒最烈最醇香、他们则会在她喝昏过去的时候将她送回家。 他俩酒品极好,前一日喝醉时说过的话第二日便再也不记得。最重要的是他们俩永远不知道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悲伤与哀切。 孟追欢长饮一口石冻春,此酒香如梅花,不易醉人,饮上一夜也不妨。 她撑着脑袋望向眼前喝得昏昏沉沉的二人,你们知道吗?我觉得韩愈是个疯子! 宇文飞熊捋了捋胡须,摇了摇头,这是谁?不是明光军的吧?我跟你说,我们军营不招疯子。 那日苏攀起宇文飞熊的肩膀,我知道有个突厥巫医,放点血下个咒,在治疯病上很有一手! 孟追欢早已习惯了这俩人你问地他答天,还是自说自话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遭了圣人贬斥,还肯将衰朽残年托付到一个注定不会赏识自己的君主身上的人呢 这里说的是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因谏迎佛骨一事遭到皇帝的贬斥,最终夕贬潮州路八千。 ? 那日苏嗯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说,那确实是有点疯病。 酒过情肠,孟追欢看了看眼前这二人,突然好奇道,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要追随李承玠? 宇文飞熊的眼中蒙上刹那间的清明,阿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便是刀风剑雨,我亦往! 那日苏以手撑头,轻轻笑道,我本来是出来放羊的,羊却全丢了,我将身上仅剩的一张羊皮换了马奶酒喝,那时是寒冬腊月,我本想就这么醉死在草原上。但是我见到了王爷,我完全不记得他穿得什么、使得什么武器,我只知道他的马上挂满了带血的人头,我以为下一刻我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可是他没有杀我,他将我带回了明光军军营,从那天起,将军就是我的新可汗! 孟追欢对着那日苏哼了一声,你说的我都快要爱上他了。 真的吗? 却听酒坊门口一个悠悠的男声传过,是孟追欢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忙趴在桌案上倒头装醉。 李承玠心里暗骂两声窝囊废,你之前有本事指着他的脸骂反贼,现在怎么没本事面对他。 他手狠狠地揪过孟追欢的脸,留下道道红痕,起来,不准装醉,你什么酒量他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孟追欢仍旧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孟追欢你给我听着,你这次就算喝死,我也绝对不会送你回去的! 回应李承玠却的只有孟追欢趴在桌上均匀的呼吸和轻浅的酒酣。 李承玠长吁一口气,望着眼前仍旧清醒的宇文飞熊和那日苏二人,你们两个谁把她叫出来的,谁就把她送回去! 宇文飞熊看着眼前燃烧着隐隐怒火的李承玠连连摆手道,是她自己要出来的,和我可没关系。 那日苏也在一旁连连附和,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我答应了王爷再也不酒后纵马的!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罢了,他上辈子不知道惹了哪一路神仙,这辈子才会屡次被酒蒙子折磨。 第60章 李承玠单手将孟追欢提起扛到了他的花马坐骑上,孟追欢才吃了不少酒,被颠得直要呕吐出来。 她也不敢装醉了,还趴在那马上就对着李承玠大吼道,照夜白,放我下来! 李承玠却仍是牵着那匹花马仍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她可以装醉,同样地,他也可以装聋。 孟追欢连叫了几声,李承玠都不应。 孟追欢酒意上头,想起午后陈尚微说得有了孩子,你说什么他都会听你的,她突然间想试一试,照夜白是不是也会如此呢? 孟追欢又对着李承玠颀长的身影大吼道,李承玠,我怀孕了! 第35章 :也须闲步也骑驴 生育,对于孟追欢而言,不过是苦难的换一种说辞。 因为阿娘的生育,孟追欢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成为没有母亲疼的小孩。 因为姨母的生育,孟追欢失去了姨母的全身心的照顾,薛观音将其源源不断的母性都付诸于那个新生的男婴,她的表弟。 因为她自己的生育,哪怕知道李承玠可能死于沙州一役,她仍要匆匆嫁给孔文质,美名其曰遮掩丑事,她却只能在新婚夜偷偷地为她早逝的爱人烧纸。 弄璋之喜注定于她有缘无份,生育对她而言,是迟迟不来的月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大了的肚子,是宫中嬷嬷们鄙夷的目光,是姨母满脸疲惫地为她挑选着婚事。 十月怀胎的每一日都让孟追欢记忆犹新,她记得清晨自己在床边几欲将肺腑都呕出时轻轻为她顺气的孔文质,她记得孔文质一遍一遍地往她肚子上涂油膏但她仍旧长出的横纹,她记得她在产房内难产时孔文质紧紧攥住自己时双手出的汗。 午夜梦回,她时常庆幸着,幸好孔文质陪她分担着一切,包括所有生育的苦难与欣喜。 孔文质究竟是神爱世人,还是圣人私心,直至他死,孟追欢都无从得知。 但她知道,成亲后这几年,她有过许发自真心的快乐。 孟追欢轻轻叹一口气,昨天夜里,她说怀孕,本来只是想捉弄捉弄李承玠,看看他究竟是惊疑不定、还是开心得连夜去庄子里犁二里地。 李承玠却是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看着她走入家中宅院后,便骑马离去了。 无聊,下一次我就和他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看他还有没有反应。 今日孟追欢休沐,崔三娘崔玉珍约了她去外城郭打马球,她正在房中挑选着趁手的马球杆,只觉得这个太轻没手感,那个又太重影响挥杆。 上一次被崔玉珍杀得节节败退,她想肯定是上次的马球杆有问题。 孟追欢已然穿戴整齐好,正准备唤了赤豆准备出门,却被李承玠堵住,他眼下乌青,似是一夜无眠的模样。 李承玠看到她手上的紫檀马球杆,眼眸一凛,你都这样了,还要出去打马球? 孟追欢急着赴约却不想理这个冷心冷情的男人,这和秦王有什么关系吗? 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不希望你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打掉,李承玠轻轻拉住孟追欢的手腕,欢娘,我们找个大夫来行不行? 孟追欢终于说出了那句她准备已久的话,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别管了。 不是我的,那是谁的?李承玠眯了眯眼睛。 孟追欢毫不怀疑无论是不是真的,只要她说出个名字来,李承玠今晚就能提着马矟上门去把这人做掉。 那就算是你的吧! 什么叫就算? 李承玠掩上门,轻叹一口气,他偏偏拿她这副轻狂随便的模样没办法,你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便住下来照顾你;你若是想要我便入宫求阿爷赐婚。 我要考虑一段时间,孟追欢伸了个懒腰,现在我要去马球场了! 李承玠拼命拦了好几回都没将孟追欢拦住,他又软着声音求了她许久,她终于点头,肯让他陪着她一同去了城郭之外。 马球场外山水相接,衬得青白二旗相得益彰,草地都是马儿奔袭留下的蹄印,一直蔓延至天际。 马厩并排修了好几间,外邦所进贡的马匹毛发被洗得光亮,眼神灵动自若,肌肉扎实有劲,马儿正闲散地摇着尾巴、吃着草料,由仆人为他穿上鞍背马蹬、缰绳马衔。 孟追欢见了崔玉珍,便让赤豆将宝相花纹的礼盒徐徐展开,是整整一套银金花树钗,还未贺过你自立女户之喜。 崔玉珍笑眼盈盈地将花钗收下,该是我贺欢娘青云直上、前程似锦才是。 崔玉珍见孟追欢后面跟了个眼窝深邃、高大结实的男人,似汉人却又没有汉人书生的酸腐怯懦;似胡人却又没有胡人将士的野蛮无礼。 她心中已然有了个猜测,只微笑着询问道,这位贵人是? 若是秦王,她得将上首的位置腾出来才是。 却听孟追欢拦住了李承玠的自报家门,这是我的马夫。 崔玉珍瞪大了眼睛,啊? 孟追欢扯起嘴角,他是我府上最卑贱之人,你不必特地替他设席。 崔玉珍瞥了孟追欢身后的男人一眼,此人低头敛眉、咧嘴痴笑,满心满眼都是他面前的主子,只恨自己一时不察看走了眼,竟将侍弄草料的马夫当做了横刀立马的将军。 第61章 崔玉珍又拉了孟追欢往马厩中挑选马匹,孟追欢一眼便相中了一只黑蹄白身、四肢修长的公马,那马颇为温顺,见她靠近,还主动低头让她摸。 崔玉珍也上前去替那马顺了顺鬃毛,这是王家五娘的鲜卑马,虽生的高大,性子却不烈,她知道你最爱白马,特意为你留着的, 孟追欢看这马看得心痒痒,李承玠见孟追欢一副怀了孕仍要上马的模样,他忙上前格挡在马前,这马不好,欢娘不要骑了! 只听马厩之外一声暴和,原来是王五娘王向娩,你个弼马的,竟还敢嫌我的马不好! 李承玠解释道,鲜卑马的脊椎上都有两条肉脊,骑起来比寻常中原马舒服。更是马背下方有虎纹,这匹马双脊、虎纹均无,看起来更像是鲜卑马与中原马杂交而来的。 王向娩一身翠微胡装,瞋目而视,你是说,我给欢娘准备的这匹马,是个杂种?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不愿和她起冲突,小人不敢。 王向娩手持马鞭,提步上前,恶狠狠地瞪着李承玠,我看你长得倒是更像个杂种。 李承玠在心中嗤笑一声,杂种,好耳熟的一个称谓,曾经这么叫他的人都已经死绝了。 他低头看向孟追欢,他期待着,他毫不怀疑孟追欢只消用一两句话就能将眼前无礼刁横的人驳倒。 却听孟追欢思索了许久,总算开口道,他确实是个杂种。 孟追欢不敢回头看李承玠的表情,只是伸手将王向娩企图抽向李承玠的马鞭牢牢握住,五娘可愿下场与我赛一场马球吗? 不行!还未等王向娩应答回话,李承玠已然开口,他换了个和顺些的说辞,我们娘子昨日才饮了不少酒,头昏脑胀的就不要打马球了。 王向娩却对这插嘴的马夫甚为不满,滚开,这里没有你一个马夫说话的份儿! 我昨日确实饮了不少酒头昏脑胀的,孟追欢嗯了一声,她替王向娩顺了顺背后的气,我倒有个主意,我的马夫正好也会一二马球,你的哥哥王四郎不是也在吗,不如我和我的马夫执白旗,你和你哥哥执青旗,赌上一局。 哼,我哥哥可是长安第一马球流氓!欢娘你可不要后悔!王向娩扬起她骄矜的头颅,指着那马厩中的白马道,若是我赢了,你就让我抽这个马夫三鞭,若是你赢了,这匹白马就归你了。 可以!孟追欢点头应是。 李承玠却脸色铁青,边擦拭马球杆边往马球场上走去。 他咬着牙低声道,孟追欢,你觉得拿我作马球彩头合适吗? 孟追欢嗯了一声,是有一点不合适,鲜卑马可比你这种不通音律、不懂诗文的仆人贵多了,五娘拿马做赌可是吃大亏了。 她又见李承玠真的有些生气,便偷偷地伸出一只手勾住他腰间的革带,生气做什么,我们俩一起,肯定不会输的! 却见李承玠甩袖便离去了,她坐在马球场边,正担心着李承玠不会真丢下她走了,却不一会儿他竟然牵着一头驴慢悠悠地往马球场上走。 你骑这个,这个走得慢,你不容易摔下来。 孟追欢却倍感屈辱,只有刚刚学会骑马的小孩,才会以驴作马、打球取乐。 孟追欢撅起的嘴都能挂上一只油壶了,我不骑驴,我要骑马! 那我现在就认输,我现在就让她抽我三鞭。 孟追欢忙拉住他,诶,你别啊,我骑还不行吗,我现在就骑。 那驴性子颇倔,她好不容易才上了去,却是连抽好几马鞭,才肯走半步。 她正准备跟李承玠掰扯掰扯,却听王向娩纵马而来,银铃般的笑声响彻马球场,欢娘,你不会是打算骑驴和我打球吧? 孟追欢不甘心得又抽了抽那驴的屁股,骑驴也照样赢你们两兄妹! 王四郎肩扛马球杆姗姗来迟,打哪个马夫啊,竟还需要我出场? 打我这个马夫。 王四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差点从马上直直地栽下来。 李承玠一夹马屁股,便上前去拉住王四郎,警告似得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王四郎要竭尽全力才是。 王四郎点头如捣蒜,恨不得马上挖个洞将自己的傻妹妹给埋起来。 一声锣鼓,青白旗交织而起,马蹄飞石踏泥,如同飞鸿略地;木杆扬球挥洒而起,似将士争锋。 但这些都与骑驴的孟追欢毫无关系,她所骑之驴三步走两步歇,还在球场中漫无目的如拉磨般转起圈来。 王向娩见了正准备笑她一番,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她与哥哥都是长安城中的马球好手,何时传球、何时绕马、何时击打均熟稔万分。 这马夫却似能将她与哥哥看穿一般,他们俩兄妹从前使惯了的战术都在他的球杆下都无所遁形。 此人击球稳健、势头甚准,哪怕孟追欢还在那头驴上面急得团团转,他已然独中三元。 王四郎知道定是要输的,却不想王爷不过几刻钟间,便让他输得如此难看。 第62章 李承玠突然想到孟追欢今日竟还连球的影子都没摸到,他便将球往那驴的脚下传,还在驴的四周拦住王家兄妹欲夺球的球杆。 孟追欢见球来了,欢天喜地地俯身挥杆,总算是被李承玠护送着中了一球。 崔玉珍在看台上却看得五味杂陈,将王家兄妹杀得片甲不留的,怎么可能是个喂马驾车的马夫,想来也只有孟追欢口中拴条狗都能赢的秦王照夜白了。 说来也不一定要拴条狗,其实栓条驴也是一样的。 第36章 :天马来出鲜卑窟 外城郭外,林荫树下,杆击球杆杆不歇,马扬尘马马相连,赛事正打得酣畅淋漓、难解难分。 孟追欢见过了李承玠雄姿英发、击球如信手喝茶的模样,哪里还看得下这群稚子取闹的杂耍把戏。 她只骑了那匹小毛驴,由李承玠拉着往马球场外的田间地头闲逛。 那驴被他牵得不徐不疾,就这么悠闲地在田埂上迈着步子。 孟追欢伸手顺了顺那驴的耳朵,李承玠,为什么这头倔驴听你话? 我训倔驴一向很有一套。 孟追欢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想他应该是在指桑骂槐,便作势要从那驴身上下来打他。 李承玠上前用他的虬结的臂膀将孟追欢堵在驴上,将孟追欢的手攥在怀中,清俊的眼眸中有千言万语,欢娘,你以前有没有和李云琮、李云珈一同骂过我杂种? 孟追欢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对不起,照夜白。 李承玠明知会是这个答案,依旧问了出口。明明是死无对证的事儿,她却骗都不愿意骗他一点。 李承玠轻轻地将手放在孟追欢的肚子上,所以神明惩罚你,惩罚你怀上了小杂种。 李承玠将孟追欢从驴背上抱起来,让她整个人腾空而起,不得不双腿交叠缠靠到他的身上。 李承玠低沉却清亮的声音在田埂间回荡,倔驴要为我生小马驹啦! 孟追欢在他怀中捶打着李承玠的胸脯,住嘴,马和驴的杂种那是骡子! 他们俩人却不知这一切正被牵着白马的王五娘与王四郎尽收眼底。 王五娘本是见欢娘未将赢来的彩头带走,才和哥哥带着那鲜卑白马出马球场寻,却将欢娘与马夫的事撞了个正着,她也总算想明白了孟追欢话里话外对那马夫的维护。 王五娘惊叫一声,忙去将王四郎的眼睛蒙住,哥哥,你就当没看见行不行? 王四郎不明所以,看见什么? 王五娘连声哀求,只希望保住自己手帕交的小命,哥哥就当我求你了,就算你看见了也别去明光军告诉秦王,万一秦王将欢娘和欢娘情郎给杀了可怎么办? 王四郎看了看远处亲密无间的二人,连叹了几口气,阿娘说得对,你就是小时候打马球的时候将脑子给摔坏了! 孟追欢却不知王向娩所生的误会,她直至回到秦王府邸中才想起,她将打马球赢得的那匹白马给忘了。 照夜白,我把我新得的照夜白忘在马厩了! 李承玠皱眉看着她,你能不能不要,只要养个什么,就取成我的名字? 孟追欢去哈他腰间的软肉,那叫什么?总不能叫秦王吧,别人参我僭越可怎么办? 你僭越得还少吗?李承玠将孟追欢拉入怀中,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偶尔还要在床上跪一下你。 孟追欢一手便将李承玠口中的下流话堵住,你我宽宏大量不跟流氓计较。 孟追欢嗔笑后,却没来由得有些落寞。 她酒后一时幸起设下一场名为空欢喜的骗局,好似这样便能将自己七年来独自哺育孩儿的艰辛发泄到李承玠身上。 她明明只要一句,我没怀孕,是误诊或是骗你的,我可不要怀你的孩子就能将李承玠的失落与愤慨收于眼下,再一次赢得这场交锋的胜利。 但她竟贪恋起置身骗局中温柔得不知所以的李承玠来。 她虽不宣之于口,但她不理解设局假孕的元展眉,更看不起为了男人的一二分眷恋便求子的陈尚微。 可如今呢,她正为了一个随手便可以丢弃的男人三缄其口,做了她不理解更看不上的事情。 孟追欢看着眼前明明什么也听不到但仍然趴在她肚子上的李承玠。 她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个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如此的契机。 孟追欢坐到榻上,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她手指翻飞间,纹锦翻领胡服倾身而下,露出雪白的中单。 李承玠单膝跪地,拉住孟追欢解系带的手,他神色紧张道,大夫说要等三个月后胎像稳定了才行。 什么胎像稳定?孟追欢脱口而出后才反应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追欢撩开下摆,露出自己有些微凸的小腹来,多年来细心的保养并不足以让这些纵横生长的妊娠纹路消退。 照夜白,你看这是什么?为了让李承玠看得更为清楚,她还特地凑近了烛火。 李承玠半蹲下身,灼烧的呼吸全都喷在她的小腹上,激得她汗毛直立,欲往后缩。 第63章 李承玠的手把住孟追欢的腰不许她后退,俄而,他闭上了眼睛,在孟追欢的小腹上一点点地啄吻着,如西域觅宝人对待得之不易的珍宝。 痒,你别亲了。孟追欢一手将李承玠的脸推开,他的胡茬有些剌手。 我知道这是什么,李承玠就这么仰头,望向石窟上的观音、着霓裳的神女,这是欢娘生小马驹留下的痕迹。 孟追欢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当畜生的娘呢。 谁说你生的是畜生了?李承玠将她抱至床上,又用薄被将她光着的肚子盖上,便让孟追欢倚着他,边给她讲故事,小时候我阿娘曾给我讲过龙驹的故事,说在草原的天祠前有一处龙池,龙易成马形,与牝马相交合,便会生出龙驹。这样的龙驹,身上都会生出虎纹。 他轻轻地抚弄着孟追欢的小腹,欢娘小腹上也有虎纹,可见生的正是龙驹。 果真吗?孟追欢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她定觉得是男人油嘴滑舌哄骗自己。 但若是照夜白他非常有可能真的觉得自己生得是龙驹。 可是龙驹却很是闹腾,孟追欢将全身上下的重量都放在李承玠身上,我从前怀阿新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吐半个时辰,恨不得将酸水都呕出来才完事。我生他的时候也生得艰难,我甚至害怕我会不会如同我娘一般直接死在产房里! 对不起欢娘,李承玠敞开臂膀,将孟追欢牢牢地箍在怀中,他轻轻抚弄着孟追欢的后背,我若是没有随父出征,放下封狼居胥、建功立业的抱负,在长安考科举、守着你,你便不会吃这么多的苦。 孟追欢却很认真地望着他道,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李承玠苦涩一笑,若不是这身血脉让他成为天家子孙,若不是他阿爷起兵谋事让他封王承爵,若不是他如今手握滔天权势、登临巍峨庙宇,孟追欢怕是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可这又如何,他既然有荣华富贵,那她爱的是荣华富贵又何妨? 孟追欢似是窥见了李承玠的所思所想,我如今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圣人之子,更不是爱你手里的虎符兵权。 我如今喜欢你,是因为你是让突厥人闻风丧胆的照夜白,你是保卫家国、拱卫山河的少年将军。你的马蹄能行到祁连山前,你的马矟能刺至斡难河畔。就算是最锋利的羽箭,也会被你所割伤。 孟追欢亲亲李承玠的唇角,我才不会喜欢一个屡试不中而黯然神伤的男人呢! 李承玠听了孟追欢的话,如同平滑如镜的太液池被一粒小石子掷中,湖面宽广,石子渺小,却能将湖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至此波澜再难平。 可他却偏偏要嘴硬到,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不中。 他不忘补充道,其实我觉得我的诗文写得还行。 拜托,你可是照夜白诶!孟追欢在李承玠的耳边轻轻笑道,我养的小乌龟都考上了,你都不一定能考上! 李承玠佯装生气,去挠孟追欢的嘎吱窝,将孟追欢的痒痒肉都挠过一遍后,她终于服了了软。 他又将赤豆的活都抢走了,陪着孟追欢洗漱了,哄她躺好,这才吹灭了烛火离去。 孟追欢望着李承玠深夜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愁肠百结。 她刚刚说谎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出征的李承玠。 无数次午夜梦醒时分,她曾幻想过,若是弘道二十年李承玠未走,又会如何? 他不会陷入沙州重围,她也不用被迫嫁给孔文质,他不用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亦不用为他将眼泪流干。 她的姨母哪怕对于他们俩的无媒媾和愠怒,但也会设法替她遮掩,为她赐婚。 她和李承玠将会成为这世间最登对的怨侣。虽然三日一小吵、五日一休夫,但不久只要一个人低下那高贵的头颅便会和好如初。 她可以在孕吐的时候狠狠地掐李承玠,也可以在难产的时候将李承玠的手咬得乌青。 在腊月里会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儿,但是名字不能由李承玠取,她可不想孩子叫什么马啊驴啊之类的畜生名字。 他们的小孩会平安顺遂地长大,上午她会教小马驹写诗填词、史论文章;下午小马驹会跟着李承玠去挽弓拉箭、畋猎悠游。他们更会努力地保护好小马驹不卷入波诡云谲的朝堂权力纷争。 李承玠哪怕考一辈子的科举都考不上也没有关系。反正她会陪着他的,如何她都会陪着他的。 第37章 :螺钿琵琶有馀音 天朗气清送凉风,澄月在天如玉盘,应是中秋团圆夜。 李承玠一早便来了宅院中拿了帖子,欲带孟追欢入宫宴饮。 孟追欢仍旧趴在床榻上不愿起身,照夜白,你觉得我去合适吗? 李承玠轻捏了捏孟追欢脸上的软肉,都是一家人,没人会觉得你不该出现在那里。 孟追欢冷了眸子,我的意思是,我也有家人,我也要陪我的家人过中秋,若是我进宫了,我阿爷怎么办? 李承玠将孟追欢搂在怀中,我知道,但今日圣人好不容易同意了将阿新接出,我阿娘想了法子,可以让你俩见上一面。 第64章 他摸了摸孟追欢的小肚子,等明日我们再陪孟公喝酒赏月可好? 他中秋喝了酒定然是要作诗的,你要是和不上来 孟追欢已然想到孟白甫在月下被李承玠所作之诗气得吐血,我们还是入宫看阿新吧。 周身嵌了银饰、雕了花窗的马车辘辘驶入宫城,珍珠串成的帘子随风而动清脆悦耳,李承玠又在孟追欢的后腰处加了软垫,还捧了瓜果给她吃,她这一路行得颇为舒坦。 为了争取到见孟祚新的时间,他们二人来得最早,李承玠拉着她到麟趾殿种的紫檀桌案前坐下,因这场筵席说到底是家宴,他们两人便没有避嫌,仍旧坐在同一处。 李承玠指了指桌上的银壶,只能喝石榴汁子,往后酒是一点也不许沾了。 李承玠将那银壶捧在手中,抖了抖便洒了半壶石榴汁到孟追欢的裙摆上,孟追欢看过去只觉得他表情浮夸,天呐,我怎么把你的裙子弄脏了? 孟追欢咬牙悄声道,不早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 回去我赔欢娘一条好不好?李承玠轻轻捏了捏孟追欢的手,欢娘快去蓬莱殿换裙子吧。 孟追欢跟着宇文飞燕的贴身婢女甘棠便往蓬莱殿的方向去,行至一角门处,一身形与她接近的宫女将她拉入偏殿。 那婢女与她换了衣衫,这才道,太上皇与皇后娘娘都在明德寺中祈福,娘子快去快回。 说罢她们两人便躬身离去。 孟追欢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内廷小路都甚为熟悉,她低头弯腰、靠墙疾步,又着了宫人衣衫,这一路倒也未引起谁的注意。 浴堂殿之后回廊曲折回环、楼阁萦绕其间,她心一横,决定还是抄这里的近路。 却不想刚踏上回廊就正巧和李承珩的的王驾撞了着,她还未来得及将头埋下,便在匆忙间和辇轿上的李承珩对视一眼。 孟追欢只能混在宫女之间一同给李承珩行礼,祈求着李承珩今日最好不要理会她。 李承珩抬手示意轿辇停下,他走下轿子辇,将这一众粉色宫装的婢女都扫视了一圈,很快便注意到了那个拼命低着头,但仍旧正要为今晚上的宫宴奏乐。 孟追欢环顾见这群宫女或怀抱琵琶或腰别横笛,自己竟是误打误撞混进了乐师中。 原来是乐坊的啊李承珩将声调拉得悠长,也不知宫中乐师与本王府中比之如何,你们不如在这里先奏上一曲由本王赏玩一番。 这要求虽说无礼,但奈何他是王爷也推拒不得。 王爷想听什么? 李承珩瞥了瞥埋着头的孟追欢,想了想她此时的表情定然青中杂白,就奏绿腰曲吧。 那领头宫女本以为他是特意为难,却不想居然出了这样小儿都会奏的曲子,颔首后便让乐师一字排开。 却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生面孔正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冷哼一声,这样乐师的心思她可看过太多了,花上些银子买通首领内侍,将自己塞上宫宴名单,等着被哪个贵人看上,一朝出人头地,她在乐坊多年,平生最恨这样哪怕只有五分姿色也要用上十分的人。 她抱着手走到孟追欢面前,你是奏什么的?怎么连乐器都不带? 回姑姑,我是弹琵琶的,我把琵琶落在乐坊了,我现在就回去取。孟追欢垂着头,行了个礼便欲离去。 现在回去取如何来得及?那姑姑面含愠怒,若不是今晚还有宫宴,她定然一巴掌甩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乐师脸上,你怎么不将脑袋也一并落下? 李承珩见了眼前这一幕强忍着笑意,他怎么舍得错过这一场好戏,他对着这二人道,正好,今日昭仪娘娘赏了一把紫檀螺钿琵琶给本王,你便弹这把吧。 孟追欢抱着那螺钿琵琶欲哭无泪,她找了个角落缩下,幸好这首《绿腰曲》她是会弹的,滥竽充数的故事她也是知道的。 浴堂殿后殿的廊下,曲声悠远绵长,琵琶幽怨飘渺,长笛宛转潇洒,玉箫缠绵清冽。本是奏遍了的曲子,其中却总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或是迟延两段,或是错杂漏音,绕是训练有素的乐师也不禁皱起了眉。 李承珩时不时便眼风扫孟追欢一眼,感叹着李承玠他是疯魔了吗,竟听这么个琵琶听得如痴如醉。 这女人弹琵琶确实秀色可餐,但也只有秀色可以餐一餐了。 那乐坊领头的姑姑却想得与李承珩截然相反,她眼睛直直地瞪着孟追欢,好家伙,这丫头这是想玩曲有误、周郎顾啊! 一曲后,李承珩虽不知孟追欢今日穿成这样来这边是干什么,但既然今日她给了他这样大的乐子,他便放过她。 李承珩站在孟追欢的面前居高临下,他嘲弄地笑了笑,这把紫檀琵琶赏你了,记得回去多练练再出来丢人。 孟追欢恭谨地低下头,谢王爷赏赐。 李承珩才走了没几步,便听那领头姑姑呵斥道,你是在这里给我玩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啊?天天不知道精研乐理,脑子里都是些歪门邪道,你看贵人理你这些花招吗? 第65章 说罢,便掐上了孟追欢手臂上的软肉,孟追欢不由疼得一声惊叫。 李承珩再也听不下去了,甩手大踏步过来,将那领头姑姑与孟追欢格挡开来,她琵琶弹得是不好,你也不能在宫中出手伤人! 那领头姑姑不卑不亢道,回王爷,她琵琶疏漏至此,还起了攀龙附凤这样的心思,是奴婢不勤加管教的缘故。奴婢定将她带回去严加训斥,不让她伤了贵人的耳朵。 李承珩冷笑道,她攀龙附凤?那我现在告诉你,她成功了,现在我要将她带走,你能如何? 待李承珩将孟追欢拉至于后殿园林山水的无人处时,孟追欢这才将怀中的紫檀螺钿琵琶捧到李承珩面前,这个还给你。 李承珩负手而立,挑眉道,既然赏了你,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孟追欢搓了搓手指,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我拿着这么贵重的琵琶会很显眼的。 李承珩将那紫檀螺钿琵琶接过去,恍惚间,他竟以为回到了那日崇仁坊小肆,她着石榴裙、戴乌罗帽、身姿绮丽绰约、面容姣好无暇、也是这么递给他一把曲颈琵琶。 孟追欢的调笑声打断了李承珩的思绪,真是新奇,你竟然不问我要去干什么? 问了有什么用,我总不能去告发你? 那我可就走了。 孟追欢刚提步要走,李承珩再次拉住她,厚着脸皮道,今日之事,不感谢我吗? 孟追欢冷哼一声,当然了,我是该感谢你,感谢你如同神兵下凡一般将我这个柔软娇弱的女人救出苦海,我该对你百依百顺、以身相许才是! 李承珩的脸上总算是挂上了些笑意,那倒是不用。 我呸啊!我深陷险境还不是你今日坑害我所致,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孟追欢在心里白他一眼。 孟追欢欣赏完李承珩骤然冷下去的脸后,瞬间舒心,扬起头颅队李承珩摆了摆手,楚王,我们有缘再会。 一路虽有波折,孟追欢总算是赶到了明德寺。香火燎燎映衬莲座神龛,观世音法相庄严慈容威目,竟没来由得让人觉得四大皆空、涅槃寂静。 宇文飞燕正跪倒在蒲团上潜心祈愿,旁边坐了一个小沙弥一下下地敲打着木鱼,可若仔细看过去,这小沙弥竟然是有头发的。 待孟追欢看清了小沙弥的长相便红了眼眶,阿新,到阿娘这里来。 孟祚新低声唤了一句阿娘,便扑倒在孟追欢的怀中,泪水沾湿了粉色宫装。 宇文飞燕轻轻摸了摸孟祚新的头,阿新莫哭,待以后定有一日阿新可以想什么时候见你阿娘便能见到的。 宇文飞燕正打算离去给她们母子俩些空间独处,孟追欢为着元展眉的叮嘱还是将宇文飞燕拉住了,皇后娘娘留在这里吧阿新也是想奶奶陪着他的。 孟祚新用他那身小袈裟擦擦眼泪,边打着哭嗝儿边点着头。 阿娘放心,我在宫中如今什么都好,昭仪娘娘为我请了师傅到太极宫中教我念书,阿叔有时候还会夜里翻墙进来教我兵法马矟,阿叔还说等以后出去了,会到龙首原上教我骑马射箭,会带我去陇右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 孟祚新絮絮叨叨,恨不得将这近一年来的欢喜也好、委屈也罢都一股脑地悉数说出。 孟追欢与宇文飞燕就这么一同坐在蒲团上,虽是稚子童语,她们俩却听得颇为入神。 唯一可惜的是阿爷却看不到了。我记得他说他时常梦到从前在陇右守城的日子。孟祚新稚嫩的小脸上竟然带了几分悲戚。 孟追欢站起身来,准备安慰他两句,却听外面的敲门声又急又重。 孟追欢刚打开明德寺大殿的木门,却听宇文飞燕的侍女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娘娘不好了,元昭仪她小产了。 第38章 :莫恋金笼锁飞燕 麟德殿那厢中秋筵席已开,李承珩却姗姗来迟,他到上首与李忧民告了饶后,又当着众人自罚了三杯酒,他这才徐徐坐到陈尚微边上。 陈尚微闻到李承珩身上竟有些脂粉的香气,她皱眉吸了吸鼻子。 不同于皇商所贡的芙蓉月的妩媚和璎珞颜的轻盈,李承珩身上所沾的脂粉似是亲仁坊崔家铺子所卖的桃花面,桃花面之桃香清甜轻软、行之如春风暖融,又作法不易,价比千金,颇受宫外的世家贵女追捧。 她竟想不出宫中有谁会用桃花面这样的胭脂。 李承玠今日心情甚好,隔着陈尚微便开始揶揄起李承珩来,大哥今日来得这么晚,是和哪个宫女去私会了吗? 李承珩轻轻笑道,我还没有急色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确实是在和一个宫女私会。 他对着李承玠挑了挑眉,刚才我确实碰见了一个丰腴绮丽的美人,说不定二弟见了,都要跟我抢呢。 李承玠刚欲开口骂他畜生,却忽而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后几名宫女便围上前去,昭仪娘娘见红了、昭仪娘娘见红了! 第66章 水红色的大袖衫和血水混作一团,元展眉就这么直直地躺下,面色惨白如纸,任由旁边的宫女如何惊呼,她都动弹不得。 太医指挥着宫人将昏迷的元展眉往麟德殿后殿抬去,宴上舞乐皆停,乐师舞女惶恐惊惧,跪了一地。 李忧民已然从王座中走下,看了两个神色淡然的儿子心中火气上涌,这到底是你们的弟弟。 他们三人忙起身,跟着李忧民一同离席,后殿致密的紫檀木门未完全掩上,一声声地疾呼从殿中传来。 不一会儿,那须眉皆白的太医便将头磕地震天响,老臣无能,保不住小皇子,圣人恕罪,圣人恕罪! 李忧民拨弄佛珠的手瞬间止住,什么原因? 臣以为,昭仪娘娘今日在宴上,许是服食了什么寒凉之物。 陈尚微顿时心下发冷,只因中秋之宴是由她经手操办的。 她忙跪下躬身道,圣人明鉴,席面上的所有菜肴妾身都事前一一问过许太医,损伤母体之物一律不用的。 李忧民不过一个眼神间,那随侍的内侍便领着许太医往麟德殿筵席去。 李忧民将他手间的那串林邑沉香佛珠随手一掷,他的眼神在这两个儿子间来回扫视着,对于这两个战场尸堆中爬出来的儿子,他竟说不出一句相信来。 阿珩、阿玠,待会儿去佛前,替你们的弟弟上一柱香,祝他早早往生吧。 臣领旨。 两人一齐跪下,李忧民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二人的后颈,想从他们的恭敬的拜服中找出一丝破绽来。 可惜许太医的出现打断了在静谧中剑拔弩张的父子兄弟,他取出一个银制小壶呈于御前,回圣人,昭仪娘娘所饮的石榴汁中,竟有一味红花。 李承玠听到石榴汁三字不由得浑身一颤,若是这壶被加了红花的石榴汁被欢娘饮下 许太医又道,臣又检查了宫宴上的所有石榴汁,竟都被加了红花,定然是尚食局出了问题。 李忧民深吸一口气,传尚食局女官。 此时此刻明德寺中,孟追欢察觉出一丝风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寻常气息,她迅速将裙衫换好,又将孟祚新藏到佛像后等宫人前来接应。 宇文飞燕替她披上耦合色的鸳鸯披风,这才拉着她往麟德殿中走去。 她见孟追欢脸色惨白,替孟追欢顺了顺气,你莫要忧心,昭仪她还这样的年轻,以后好生养着,身体还能恢复得过来。 她们二人后尚食局女官一步入殿,殿中血腥味浓郁,一片惨淡,李承玠将孟追欢拉入怀中,你若是想吐,我陪着你先出去。 孟追欢摇了摇头,她竟觉得眼前这位女官分外眼熟。 那尚食局女官躬身行礼道,回圣人,准备宫宴的几日里,只有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甘棠去过尚食局,甘棠将菜单检查了数十遍,她还特地叮嘱臣,各位贵人的席面上,都要上一壶石榴汁。 李忧民平静地望向宇文飞燕,她仍旧淡然,坐在胡交椅上把玩着那山水刻花杯,好似眼前女官攀扯的人不是她一般,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李承玠上前拱手道,阿爷,这件事定然和阿娘没有关系,儿子有证据 李承玠将孟追欢拉过来,欢娘已然怀孕,也是儿子将欢娘怀孕的事告诉阿娘,阿娘才会派甘棠去尚食局,若石榴汁中当真有红花,此举岂不是置欢娘腹中孩儿于险境? 李忧民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孟追欢又有喜了,她生的第一个便这样磨人,再来一个怎么了得,但他脸上的喜色却难以作掩,既然有喜了,就搬个胡凳过来坐下。 孟追欢还来不及反应,她旁边的陈尚微轻轻一嗅,阵阵桃香扑来,竟是她夫君身上所沾的桃花面。 陈尚微望向李承珩,李承珩正紧紧盯着瑟缩在他弟弟怀中的女人,这是陈尚微最熟悉不过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曾经久久地在她脸上萦绕不散。 这个眼神叫做嫉恨。 陈尚微只觉浑身发冷,她不等孟追欢反应,便骤然下跪,妾身以为,小孟舍人怀孕一事,正说明了,此事和蓬莱殿脱不了干系。 李承珩瞪了一眼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却语调有力的陈尚微,他低声唤了一句住嘴想将她拉起来,这个寻常最听他话的女人此时此刻却迸发出一股没来由的力气将李承珩挣脱。 陈尚微指着孟追欢道,圣人明鉴,她今日一口石榴汁都未饮,全都被秦王洒在了她的裙子上,且她说是更衣,却被甘棠带走久久未归,若不是皇后、秦王事先知道她有孕,不敢让她饮这石榴汁,又怎会如此啊! 陈尚微磕头道,显然是蓬莱殿知道她有孕后,设下此局,只消说出她怀孕的事实,便可将蓬莱殿众人脱罪。 可是真有此事? 陈尚微扬起头颅,殿中侍立宫女皆可作证! 好,好,好得很,李忧民望向仍旧不发一语的宇文飞燕,阿燕你告诉我,你可真会做这样的事情? 圣人可知道今日在明德寺前,臣妾祈求什么吗?宇文飞燕在殿内环顾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李忧民愠怒的面上,臣妾祈求观世音菩萨在上,保佑李氏子孙,身体康健、福祚绵长。 第67章 我要得不是这个,我要你的解释,你的辩驳,你告诉我,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李忧民的手掌将佛珠拍得阵阵作响,他对着宇文飞燕怒目而视,若是你说不出来,朕就只有废后了。 此局环环相扣、无可指摘,臣妾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宇文飞燕不忘补充道,圣人废后也无妨。 你 李忧民的话被殿门外一彪形大汉的暴和堵在口中,宇文飞熊本是外臣,但听得今夜阿姐被人构陷,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便要硬闯上殿。 圣人说废后便要废后吗? 宇文飞熊竟连行礼也未行,便对着李忧民怒目嗔视,圣人还记得以前你和你哥哥被哈丹巴特尔打得如丧家之犬一样,求我父亲出兵救你们的样子吗?你还记得你舔着脸求娶我的姐姐,然后转头却说自己仍在泉州有糟糠之妻的样子吗?你还记得薛观音要将你赶杀殆尽,你跪在我父亲的坟头,说要我们与你举大事,哭天抢地说你与鲜卑共治天下的样子吗? 舅舅,不要再说了。李承玠越听便越心惊,想将宇文飞熊从殿中拖走。 宇文飞熊臂膀一挥便将李承玠甩开,这是大人的事,这里没有你们小孩说话的份儿! 李忧民,你的天下,有一半都是我宇文氏打的!宇文飞熊斜睨着李忧民,剩下一半,是我外甥,你儿子打的!你现在跟我说,你想废后? 孟追欢被宇文飞熊吓得浑身一抖,她将李忧民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收于眼下,这是帝王之怒,要伏尸百万、要流血漂橹。 宇文飞燕轻叹一声,她既恨这样敢爱敢恨的弟弟,也爱这样敢爱敢恨的弟弟。 宇文飞燕的声音空灵飘渺,如同草原上翱翔天际,捉摸不着的白鸽。 她与宇文飞熊并肩而立,强压着那个比她健壮许多的男人和她一同跪在李忧民面前,幼弟无知,臣妾替弟弟给圣人赔罪。臣妾的弟弟性格鲁莽,乃一介武夫;臣妾缺少妇德,不通宫务,难以担当皇后大任。 宇文飞燕的身子埋得极低,她紧紧握住宇文飞熊的手,臣妾自请同弟弟去陇右为大梁镇守边关,抵御突厥南下劫掠,赎清臣妾与弟弟今日所患之罪。 李忧民听到她的求情,骤然间浑身上下的怒火都消退了下去,阿燕,你果真要如此吗? 宇文飞燕跪在那里,却不是跪她的丈夫,也不是似是在跪她的君主,只是如同在明德寺祈求神明一般虔诚合掌,臣妾只求如此。 孟追欢的心中无疑是震撼而激荡的。 她自被姨母接入宫以来,便一直被教导着该如何做一个皇后。 皇后要淑慎勤勉,母仪万方,才能打理好上下宫务;皇后要知书识礼,表正六宫,不能被挑出一点错漏;皇后要柔顺恭谨,厚德嘉贞,悉心辅佐好劳心国事的丈夫。 如此这般、条条框框,才能做关雎凤仪、正位中宫的皇后。 李承玠的阿娘呢,蠢顿不通宫务、粗鲁不理庭训与皇后之行大相径庭。 可宇文飞燕今日就是这样跪在这里,对她薄情寡义的君王说,要与弟弟去镇守边关,要挣脱蓬莱殿恢弘的金笼,要重新做回无边戈壁上翱翔振翅的飞鸟。 第39章 :宝帐鸳鸯春睡美 浴堂殿,天子居所、龙楹螭檐、锦绣宫阙,孟追欢被小内侍领着自麟德殿而出,前往浴堂殿听圣人问话。 那内侍将她领着到一紫檀胡凳上坐好,圣人吩咐过了,孟娘子在这里坐着便好,若是无聊,也可以赏玩一下这幅画解闷儿。 孟追欢徐徐将桌面上的卷轴展开,画得是一只猛虎与一只小虎嬉笑玩乐,不似是什么名家大作,可画作的左上角却被题了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一句。 李忧民掀开珠帘,拦住了孟追欢行礼的动作,坐吧,我们李家子孙单薄,就等着你肚子里的这个呢。 圣人,这画是 李忧民勾起嘴角,赏你和阿玠的,回去记得挂在床头,日日看着才是。 孟追欢不顾内侍的阻拦,执意要跪伏下去,圣人,元昭仪落胎一事,臣敢担保与蓬莱殿一干人等无关。皇后娘娘从不参与内闱纷争,秦王与臣为人父母,做不出这样残害婴儿的事情。 朕知道无关,朕知道皇后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可是这重要吗?李忧民将骨节捏得阵阵作响,重要的是,她宇文氏,他明光军,生了反骨,有不臣之心! 秦王他不会反的,秦王的孩子还在宫里由圣人抚育,孟追欢又抚摸上自己的肚子,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后,臣也会将他送到宫中。 李忧民看了看她尚未隆起的小腹,神情顿时柔顺了下来,出口却是冰冷至极的话,若是真有玄武宫变的那一天,朕第一个便是拿太极宫中那位开刀。小孟舍人,回去看好你的情郎! 孟追欢心里一横,对着李忧民拜手道,臣有一计可献,可解眼下鲜卑人生事之患。 在李忧民的首肯后,孟追欢缓缓开口道,虽政令上写着胡汉为一体,可汉家臣子却大多排挤胡人。胡人则多依附于宇文氏与元氏。 第68章 宇文氏皇子兵权加身,显赫至极,圣人可借昭仪娘娘滑胎一事,贬斥宇文飞熊入陇右守关,废宇文飞燕之后位,消宇文氏之气焰。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诚然道,更重要的抬举元家,宽慰昭仪的丧子之痛,或立元氏为继后 李忧民冷眼看着孟追欢,朕已然有一个鲜卑皇后了,不能再有第二个了。 那便只有将皇孙李钦训交给昭仪照拂,不过是个名份罢了,日后还是要圣人多多看顾小儿,孟追欢仰头望向李忧民,圣人三思,眼下重要的是,安抚鲜卑、制衡鲜卑、不能寒了鲜卑人的心。 李忧民凝视着孟追欢湿漉漉的眸子,他有时候觉得她是深宫中心狠手辣的妇人,有时又觉得她是折不下傲骨的文臣,他有时觉得她不过是自己手下一条狗,有时又觉得野狗难训。 李忧民将孟追欢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小孟舍人说这些话当真是为了朕考虑吗?还是在暗中盘算着什么? 臣盘算着青云直上,盘算着攀龙附凤。孟追欢盈盈笑道,臣要画凌烟、上甘泉,要腰金衣紫、日转九阶,普天之下,这些不是只有圣人才给得起吗? 李忧民抚掌大笑道,这些还真只有朕给得起! 李忧民摆摆手,刚想让她退下,又俄而对着孟追欢道,去看看元昭仪,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小孟舍人要舌灿莲花,说得那群鲜卑佬为朕肝脑涂地才是。 孟追欢领了李忧民的旨意后,趁着月色前往仙居殿。 殿中灯火皆灭,万籁寂静,只听得到元展眉缩在榻上细细地啜泣。 孟追欢走上前去,把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没有一丝泪痕的脸,别装了,只有我一个人来。 元展眉的心腹忙将门掩上,殿内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元展眉轻轻握住孟追欢的手,欢娘对不起,恐怕此计会伤了你与李承玠之间的情谊。 孟追欢埋怨似得捏了捏元展眉的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从来都不会跟你生多久气的元展眉轻轻贴上孟追欢的肚子,这个小孩到底该管我叫姨母,还是叫奶奶呢,要不咱们各论各得吧! 孟追欢苦笑一声,这里没有孩子,眉娘,这世上会假孕争宠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元展眉深吸一口气,又怎会如此我是不是害了你李承玠会不会以为,这件事你也有参与? 不妨事,眉娘,孟追欢脱鞋上榻,缩在元展眉怀中,他怎么想我根本比不过你重要。 我已然说服圣人逐宇文氏兄妹出长安,他为了安抚鲜卑族人,则会抬举元氏,到时候你的父兄定会至于众矢之的,你要让他们做好准备。 元展眉捏紧了孟追欢的手,我知道了。 最为重要的是,圣人准备让你抚养李钦训孟追欢的声音虽轻,但却掷地有声,待云珞重新登基之日,你做摄政太皇太后,我当政事堂第一宰辅,天下皆在你我二人囊中! 这样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的大事,眉娘,你敢不敢与我一同做? 此时此刻,孟追欢与元展眉同盖一被,竟如幼时睡不着觉二人在被中嬉戏玩弄一般。 这是与孟追欢一同长大的至亲姐妹,她们之间有过争执、有过龃龉、有过长达七年的冷战,但最终还是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元展眉的眼神坚毅果决,与孟追欢手掌相握,欢娘,我敢! 孟追欢替元展眉掖好被子,这才由着内侍将她送出大明宫。 小内侍的驾得车远不如李承玠娴熟,将孟追欢的屁股颠得生疼生疼。 孟追欢朝外望去,孤月照窗、清风动帘,这样冷清的夜,却要家家说中秋团圆。 她未事先叮嘱这驾车的内侍,他竟将自己送到了秦王府,没来由得让她萌生出几分退意来。 二平将她罕见地领到了秦王府的正堂中,李承玠负手临窗,望着圆满孤月,良久才转过头来望向她。 孟追欢看了看他紧皱的眉头,刚想抬手替他抚平,李承玠却不发一语,只是径直拉住了她的手,让她跪坐在桌案前。 外面一提着药箱的大夫捋了捋胡须,却是明光军中的军医牛术,请这位娘子将手伸出来一下。 还不等孟追欢反应,李承玠就将她的手从背后抽出。 牛术捋了捋胡须,就要以手切脉,孟追欢放弃了挣扎,对着李承玠道,不用诊了,我没有怀孕。 李承玠却还是用眼神示意牛术继续,他听过脉相后对着李承玠拜手道,秦王,这位娘子确实没有怀孕。 李承玠攥紧了拳头,长吁一口气后道,你是军医,应该不擅长妇产千金之术,二平,你再去请大夫。 牛术梗着头道,臣虽日日都是在料理剑伤刀伤,但是不是喜脉还是把得出的,这位娘子确实没有怀孕。 李承玠合上眼睛,你出去吧。 孟追欢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也不动,她兀自喃喃道,李承玠,我没有怀孕。 第69章 孟追欢,你李承玠自上而下俯视着她,你告诉我,你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后宅妇人假孕争宠,这在高祖后宫屡见不鲜,你没见过吗? 你假孕争宠,我后宅空无一人有什么宠是需要你去争的吗?李承玠额头上青筋暴起,我看该是与元展眉伙同设局,诬陷我阿娘才是。 你母亲对你父亲早已心死,你父亲又残忍多疑,别什么都赖在我头上,孟追欢不敢去看李承玠愠怒的脸,你母亲说不定都在欢喜,终于结束了这一场度日如年的亲事。 李承玠愣神了片刻。 他自记事以来,便见过他阿娘常常边饮马奶酒边喃喃自语原来他早已有妻子;他知道他阿娘自入长安以来便再没有快乐过一日;他知道他的外公为大梁战死的那一日母亲不知道流了多久的泪;他知道他阿娘终其一生都要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中。 可是他不能说,他不能告诉孟追欢,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父母相爱的小孩是什么模样,也从来都很羡慕孟追欢哪怕做再多的荒唐事也有姨母、父亲为她擦屁股,可他要长成战场上最不惧生死、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才能被父亲看到,才能维系住他得之不易的一点温情。 李承玠抓了抓额角的碎发,我看是你和我过得度日如年,才做下此局,恨不得下一秒就要和我决裂了才是。 你愿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孟追花从桌案前起身,今日没有宵禁,我要回去了。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中秋之夜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狭长,将孟追欢笼罩在一个名为李承玠的黑影中。孟追欢被李承玠逼得节节败退,她倚靠在秦王府正堂的黄花梨木柱上,李承玠你要干什么? 孟追欢仿佛回到了被李承玠拉出护城河坑洞的那天,他语气嘲弄戏谑,轻轻拨开孟追欢因一天的奔袭而散开的碎发,欢娘不是说自己怀孕了吗,孩子生不出来岂不是会被圣人怪罪?但是没关系,我们现在怀一个就好了。 说罢他便用一只手钳制住孟追欢的腰,隔着一层衣服轻轻地摸索着,孟追欢忙把住李承玠不规矩的手,这里是会客的正堂回小院行不行? 正堂又如何?李承玠一只手已然抽开了孟追欢襦裙的系带,你不是一向都不要脸的吗? 茜红色的间裙从孟追欢的腰间缓缓滑落,李承玠三下五除二便将她扒了个袒裼裸裎,他甚至还能抽出空来将孟追欢的手用那披帛绑在身后,他绑得甚是没有章法,宝蓝色的披帛却将孟追欢的曲线衬得越发玲珑。 站着还是坐着。他大发慈悲地开口让孟追欢自己选择。 躺着躺着,孟追欢不忘装可怜道,我没什么力气。 李承玠笑出了声,却又觉得这声笑有些煞风景。他瞅了几眼孟追欢莹白如玉的皮肤,又重新回到血脉喷张的状态。 他起了戏耍她的心思,扯着披帛便将她扯到了桌案上趴下。 此时他穿戴整齐,她却发丝撒乱、桃蕊残妆,只有一条披帛将一身皙白欲遮不遮。 李承玠俯趴在她身上,脂粉香混着她甜腻的身子钻入李承玠的鼻腔,他在她身上伏动着,孟追欢,你好像一匹小母马啊。 第40章 :水月观音不慈悲 孟追欢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披帛勒出的红痕,暗骂了两声畜生。 但见自己现下身上清爽,妆容也在睡后被人轻轻擦拭干净,算他是个有良心的畜生。 门外嘎吱一声,李承玠手提食盒缓步入内,从中取出了一碗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一叠卯肉羹,放在食案上。 你如果还赖在床上不下来,我便将早食拿走了。 听他语气不善,孟追欢第一反应便是要和他犟两句。 又想到那二十四气馄饨,要根据二十四种节气准备二十四种馅料,李承玠府里定然甚少准备这样麻烦的吃食,看在厨子的面子上,她决定原谅他一次。 孟追欢钻到被窝里将自己收拾好了这才下床来,搭上那石榴红单丝罗的披帛的时候,她耳朵一红,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东西也可以这样用。 孟追欢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进得极慢。每吃过一种馅料的馄饨她不忘品评一番,这牛肉切得不够碎这羊肉没有调好味去膻腥这蟹肉又煮过头了。 她虽挑剔,却将这二十四味馄饨都吃完了,还喝了不少卯羹,以后少做兔子肉,我养过一只叫照夜白的兔子死了,我吃兔肉容易伤心。 李承玠瞪了她一眼,怎么,跟你养得兔子学会的假孕? 孟追欢却觉得他怎么会这样想,我养得兔子是公的! 李承玠面色仍旧郁郁,他看了看眼前大快朵颐的孟追欢,看样子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假孕这事有什么错处。 此时此刻,他的手心正攥着一锭银子,被他的手捂得温热。这是他准备好羞辱她的,羞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孟追欢,这是给你的。 在和男人情好后,得到一锭赏银,这对骄矜高傲的孟追欢而言,该是多大的耻辱。 第70章 他少有露出这样阴恻恻的表情,他想孟追欢呆会是该羞愤摔碗,还是抱着膝盖痛哭流涕。 孟追欢从李承玠手中接过这一锭银子,她边吃饭边用手颠了颠,她思索道,照夜白,这好像有点不够。 不够?李承玠只觉得有一口老血梗在心头,他看了一眼眼前神色如常的孟追欢,你真当自己是出来 他将那个卖字咽下,却听孟追欢很认真地对他说,我那条裙子是平金线、鹋鹣绫的这个真的不够。 孟追欢见他脸色难看,想到李承玠一个人要养那么大一支军队,朝廷又财政艰难,自己却还要他赔自己这么贵的一条裙子。 她忙过去善解人意地拉住他的手,把那锭银子放在李承玠的手上,不用你赔了,我裙子很多的! 李承玠总算明白了她是在说宫宴上自己洒石榴汁毁了她一条裙子的事儿,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他还欠她的了。 可惜他摸遍全身,居然都摸不出第二锭银子来。 你在这儿等着。说罢李承玠就赶紧跑出门,到帐房中支取了一小箱金子来,他递到孟追欢手里,这些够不够。 孟追欢打开那木箱,十几锭黄金整整齐齐地排布在箱中,她跑过去勾住李承玠的脖颈儿,够啦,我知道照夜白要给我买一辈子的漂亮裙子了! 还不等李承玠说话,她就再道,我今日上值快要迟到了,你让开点。 上值,你今日还想上值?李承玠今日羞辱不成反而因她的厚脸皮还要赔上一箱黄金本就不爽,他垂头冷眼看着她。 他见孟追欢仍旧痴愣愣的站在原地,他伸出一只手刮了刮孟追欢的脸,我昨日夜里不是说了吗,孩子生不下来会被圣人怪罪的,这几天你就在这房中备孕吧。 待房门落锁的那一刻,孟追欢这才意识到李承玠这是打算囚禁她。 孟追欢虽知道了一时半会怕是出不去了的事实,她忙从荷包中翻出一小瓶药,倒出来数了数,只有一粒了。 她与李承玠情好,却不想怀孕,便自己偷偷制了避子丸带在身上。 孟追欢用茶水送服一粒后,却觉得这么被关着不是什么办法,便开始大声拍门,只希望杨嚼蕊此时在府中。 应声的却是二平,他将门开了个小缝对着孟追欢道,孟娘子,怎么了? 我要出去! 二平一脸为难,王爷吩咐了,这个不行的。 那你给我找点书来看,我有些无聊。 那娘子等我去回禀王爷。 过了不一会儿,却见二平脸色难看,从身后取出一叠书踌躇道,娘子,要不别看了吧。 孟追欢正撑着脑袋用一把小银剪为蜡烛剪着灯芯,给我吧,哪怕是兵法都行,我可太无聊了。 二平这才将那叠书放在桌案上,他小心翼翼道,娘子,你到时候看了,莫要生气,这都是王爷找的,和我没关系 孟追欢却见那书皮上竟无一字,她随手翻了一页,只见那黄纸上竟画着一男子不着一缕,一只着件诃子的女子翘着臀埋首在男子的胯部,旁边还题了品箫二字。 孟追欢脸唰得红,她猛然将书盖了回去,正色道,二平,你先出去吧等会儿吃午膳的时候再叫我吧! 二平忙低头回去找他家王爷复命。 李承玠面露期待地看着二平,她哭了? 二平摇摇头,没有。 那她摔东西了? 也没有摔东西。 李承玠却觉得离奇了既没有哭有没有摔东西,那她还能做什么。 她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二平认真想了想,她说谢谢王爷您。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把本王的话带到,说要让她好好研读,今晚上我还要检查她的研读成果。 二平转了转眼珠子,他哪敢说,孟娘子可是出了名的女纨绔,生起气来动手打他可怎么办。 说了。二平点了点头。 李承玠又对着二平道,她吃不惯王府里的厨子,午膳的时候,你去食肆里买些备孕妇人能吃的菜。 二平垂下头,他怎么知道备孕妇人能吃什么菜,他又没有备孕过。 李承玠今日未去军营,想到孟追欢正乖巧地坐在房中等他,他却眼前文书一字也看不下去了。 军医牛术尚未离去,临走前来李承玠处请了个平安脉。 李承玠将手放在了脉枕后,瞥了眼沉思的牛术,牛大夫,你看看我身体可是有什么问题? 牛术切了片刻的脉,他家王爷好像最近有些纵欲过度。 但转而他拱手道,王爷身体康健,没有任何问题。 李承玠缓缓开口道,那孟娘子呢,你昨日给她诊脉,她身体如何? 牛术捋了捋胡须,孟娘子脉搏有力均匀,虽有些气血不足,但也无大碍。 那你便给她开些补气血的药来吃。 第71章 牛术却有些犯难,孟娘子之症,更像是夏日间贪凉食多了生冷,调理一番就好还有,避子药尽量要少吃。 牛术见秦王脸色不善,忙说道,用鱼鳔、羊肠也可避孕而不伤母体,王爷若是觉得此法不舒爽,臣也可制些避孕香囊来,总比含服药丸好。 李承玠愣神过了片刻才接受了牛术所说,你是说她在吃避子药? 牛术点了点头。 你先去替孟娘子开药吧。 牛术离去后,李承玠的手仍旧作把脉状搭在紫檀木桌案前,正盛的日光斜插进直棂窗打在他的背上,斑驳的光影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拉得扭曲佝偻,他以手指蘸茶水,在紫檀桌案前画着他再熟悉不过了的脸。 沙州一役溃亡后,他也是这么勾着身子,在敦煌供养石壁上描摹着。 他明知朱砂有毒却因朱砂所作之画经久不退,仍旧用朱砂制成正红色的颜料,画出她唇朱若丹、双颊似霞,画出她颈间的珊瑚璎珞串,画出她鲜活飘逸的石榴裙。 石窟壁画上的供养人头戴花冠、手持金莲、佛手莲口,可他的观音对他并不慈悲。 孟追欢却不知李承玠已然发现了她吃避子丸一事,她也没察觉出来李承玠送来避火图的有意羞辱。 她只觉得这图也太好看了! 孟追欢出嫁的时候嫁得仓促,她的姨母薛观音全然一点避火图也没替她准备,在曲江小舟上的一夜,她完全是凭着一股意气进行自我领悟,婚后她自然也不可能从孔文质那个老古板的书架上找出这些东西。 孟追欢决定今晚就告诉李承玠,她要把这几本书占为己有。 今日二平出门买午膳的时候,杨嚼蕊终于找到机会翻入她房中,她仔细叮嘱了杨嚼蕊放置避子丸的位置,又吩咐了她趁着厨房人多眼杂,偷偷用纸包着放一粒在碗碟底下。 却到了用晚膳时分,光明虾炙、箸头春、白龙臛、御黄王母饭,明明全是她爱吃她却食不下咽,孟追欢将这些青白瓷碗的底部都看了一遍,却不见那药丸。 这时候,李承玠站在背光处悠悠走到食案面前,将手慢慢展开,露出一粒黑色药丸,欢娘,你是在找这个吗? 第41章 :父子同室争长短 孟追欢伸出手,欲夺李承玠手中的药丸,却被他将药丸攥在手中不放。 欢娘,这是什么? 孟追欢搓了搓手,她埋下头胡诌道,十全大补丸,我觉得你有点虚,帮你补一下。 真的吗?说罢李承玠就拆开纸包,拿出这粒黑色的丸子,作势要塞在嘴里,那我可就吃了。 孟追花忙拦住他,你别吃,这东西不能乱吃的。 她见李承玠面色不好,忙上前抱住他,这是避子丸,阿玠,这是我吃的避子丸。 李承玠彷若被抽干了气力,只剩下一具躯壳,勉强站在原地,他伸手将孟追欢放到他后腰后的手拿下来,正好,我也不大喜欢小孩子。 孟追欢却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常常翻墙去太极宫教阿新兵法和马矟吗? 可李承玠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说不上来的落寞,让孟追欢不愿开口询问。 二平端出一碗熬得黢黑的药汁放在桌案上,脱口而出的话被李承玠打断,这是避子汤,以后每天都要喝,不然没用。 孟追欢捏着鼻子灌了大半碗,吃了两口蜜饯,才将嘴中的苦味止住,还是吃药丸吧,这个每天喝也太难受了些。 李承玠端起那剩下的半碗药,捏着孟追欢的下巴就要往她的嘴巴里灌,不喝的话,一不小心怀孕了怎么办? 孟追欢被他灌得满眼都是泪花,她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李承玠,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李承玠抬眼淡漠地看着她,我不是说了吗,等怀了孕就可以出去了。 孟追欢皱着眉看向他,你才灌我喝了一整碗避子汤,这要等到猴年去? 孟追欢见李承玠不吭声,心中憋了一股无名怒火,她只觉得自己愿意吃避子丸是一回事,李承玠灌她喝却又是另一回事。 孟追欢抱着胳膊站起身,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秦王似是看不清如今的局势,如今皇后娘娘已经离宫,宫中能照顾太上皇的唯有元昭仪一人,小儿身体孱弱,哪一日患了什么病也未可知? 李承玠双手撑在桌案上,脸上青筋暴起,孟追欢,你威胁我,你拿孩子的命威胁我? 怎么能算威胁,不过是想和你谈一桩交易而已,孟追欢将那只手伸到李承玠面前,秦王若是同意以明光军势力助李钦训登基,太上皇自然在太极宫中康健无恙。 李承玠嗤笑两声,终究是将手伸到了孟追欢掌中,他今日方知欲哭无泪是什么滋味,这便是你想要的吗,从你带着孩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在筹谋着让李云珞重新登基这一天了吧。 是你们父子抢了云珞的东西,如今还回来,天经地义!孟追欢却知道打一巴掌便要给一蜜枣的道理,我与昭仪许诺秦王,待云珞重新登基后,王爷便是辅国大将军,掌天下兵马大权。 第72章 我应你,李承玠与她三击掌为誓,我只有一个条件,弑父的事情我不会做。 孟追欢皱起了眉头,阿玠,我不会逼你做这样的事。 李承玠却满眼都是戏谑嘲弄,孟舍人,我们如今不过是朝廷政治盟友,何必叫得这么亲密。 送走孟追欢后,李承玠终究还是趁着夜色,入了浴堂殿面圣。 李忧民此时一身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他由着小内侍替他擦拭着发梢上的水渍,阿玠,怎么这么晚了还进宫? 李承玠双膝跪地,脊背微弯,圣人,欢娘的孩子没了。 李忧民听到这话浑身一颤,跌坐在紫檀胡交椅上,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扶着椅子沿,口中不知嗫嚅着什么,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我前日看她还身体颇为康健? 李承玠仰头看向李忧民,他从前竟不知父亲这样重视孺慕之情,孩子生下来也会被圣人接入宫中抚养,生不生下来有什么区别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忧民从胡交椅上勉强撑起来,他有些认不出眼前跪在他面前的儿子,他心中一震,李承玠,这孩子不会是你逼欢娘流掉得吧? 李承玠是第一次看到他冷心冷情的阿爷也会如此惊惧而悲伤,他突然有些嫉恨这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是又如何? 李忧民拖着湿发,一脚便踹在李承玠的胸口,李承玠,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你有没有看我赐给你的那副画?这是你的孩子啊! 是吗,那我呢,我也是父母的孩子,可阿爷有关心过我吗? 李承玠望向眼前悲愤交加的李忧民,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怦然碎地,阿爷知不知道我不带辎重,取食于敌意味着什么?我一旦迷路,找不到突厥人营帐,我就会死在茫茫大漠中!我不穿重甲、多用奇袭又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输给突厥人一次,我就会命丧天山! 李承玠跪在地上向李忧民嘶吼着,他从前以为自己不在乎。 从小父亲远去就蕃,在长安城日日被骂杂种又如何,他照旧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军营中不受重视,只能干些收拾尸体的杂碎活又如何,他照样能杀了无用的主帅孤身一人逃亡敦煌;永远被哥哥的军衔押一头又如何,他也能奇袭龙城、生擒哈丹巴特尔,打下别人打不赢的仗,擒住别人都捉不住的俘虏。 可是今日呢,他要将他的不平全部发泄出来,我也是父母的孩子,我过去十几年来也是长安城中养尊处优、没有见过流血杀戮的五陵轻薄公子,可是父亲呢,非但不在乎我的死活,还要将我拼命打下的土地拱手送还给突厥人,只为换取一丝的喘息,好南下做为獐为枭的反贼! 逆子!李忧民挥手便作势要打李承玠,我只当你今日是发了失心疯,你滚回你的封地给我好好反省。 李承玠对李忧民嗔目而视,滚回封地?你才不会让我滚回封地呢,我现在对你不是还有用吗?圣人不需要我留在长安替你制衡鲜卑大族不是吗? 阿玠,你为何要如此?李忧民双眼全是红血丝,他看着眼前快要认不出的儿子,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我不都是为了你和阿训吗?我不过是想留一个太平盛世给我的子孙! 李承玠陡然整个人落寞下去,他跪在地上久久不起,阿爷,就算在你的治下,垂拱之年的大梁成为千古盛世,史书也不会记载我们家是顺位继承的。 李忧民蹲在李承玠的面前,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颤抖,仿佛一夕间老了十岁。 阿玠,你回去吧。朕念在你失子之痛的份上,不罚你。 李忧民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长久地失神,不知是为了没能来到世上的孙子,还是为了在他面前控诉嘶吼的儿子。 孟追欢却不知浴堂殿中父子的争锋,她这几日正愁着假孕之事不知该如何向李忧民解释,却又听宫里赐了许多温补的药品到她的府中,还吩咐了这几日让她在家中休养不必去谢恩,她便知道李承玠已然上报了她小产之事。 孟追欢窝在府中只当是做个小月子。她阿爷却以为她是和李承玠又吵架了,每天都想拉她出去或是参加诗会或是打马球排解苦闷。 女儿,别窝在床上了,今日曲江池有谢九郎所办的诗会,全长安城的青年才俊都会去,你可要去看看?孟白甫拿着帖子,对孟追欢探头道。 孟追欢撩起被子将头埋下,我都是老姑娘了,看什么青年才俊? 上次我听你二婶说,你不是想重新找个赘婿,他又坐在床榻前絮絮叨叨道,我也觉得秦王不好,粗鄙不通诗赋,愚钝不读文章,你们小时候便玩不到一起去,如今又离散了这么多年,断了便断了吧。 孟追欢仍旧埋着头不理他,孟白甫却自顾自道,咱们挑一个家世寒微但是文采飞扬、才情横溢的男子做赘婿,不许他出去考科举做官,让他日日都在家里陪我女儿吟诗作对,不好吗? 孟追欢总算翻过身来,看着眼前絮叨的孟白甫,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我看是你想找个这样的,回来日日陪你作诗吧? 第73章 孟白甫瘪了瘪嘴,悄声道,那要不我去西市买一个如李承玠一样,半胡半汉、高大健壮的男人,放在你身边给你玩玩如何。 他不忘补充道,只要不成亲,一切都好说。 孟追欢离奇道,阿爷!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别人会议论咱们家的! 我才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我只要我的女儿开心。孟白甫放声吟道,疏狂意气凌九霄,追欢逐笑须年少!欢娘不出去寻欢作乐,日日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怎么行? 孟追欢推了推孟白甫的腰,阿爷,你莫管了,我日日在床上装病也不过是顺时局而为,来日我必要做腰金衣紫的三品宰辅,做日转九阶的治世之臣! 得了吧,你现在吃饭都要赤豆给你端到床前吃,孟白甫拉住他女儿的手,他悠然道,五品官便够了,何必参与到他们李家人的党争之中呢,像阿爷一般,在中书省写一写歌功颂德、辞藻华丽的文章,为封侯策勋、继位登基的诏书润润笔,盛世都需要我们这样的诗人来装点。 孟追欢却将孟白甫的手甩开,我志不在此,阿爷快出门去曲江池边做装点门面的诗人吧! 真不去? 真不去。 自孟白甫走后,孟追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正在梦中会周公,迷迷糊糊间却听到一阵阵哭声。 赤茶竟着了白衣坐在她塌前,娘子,快起来吧,阿郎他在曲江池畔和别人斗诗,竟被气死了 第42章 :人间久别不成悲 孟白甫这些日子里都在忧心女儿,早已没有了吟诗作对的雅兴。只是上个月便接了帖子,他推拒不得,便只能往曲江赴宴。 此时已至深秋,曲江池边垂柳黄瘦。冷风一过,枯黄之叶便落在透澈的江水之上,着沿岸清远的箫声,随着层层涟漪在湖水中打着旋儿。 箫声逐流水,垂柳缠残阳。孟白甫虽早不在官场,却因素有文名,也被请到了上首。 崔九郎对众人道,如今已至深秋,我府中培植了各色菊花置于席间,我们便效仿五柳先生作些诗来,既要颂扬这菊花的脱俗之姿,又要写出深秋的萧索之景。今日孟公既在,由他品评再好不过了。 孟白甫却觉得这崔九郎果然是只会附庸风雅。写菊花便只知隐逸、写秋日便只知悲切、却不知诗文中所写之景不过是情的附庸。明明是最俗不可耐之人,还非要写出几首酸诗来卖弄。 孟白甫朝着崔九郎遥遥举起酒杯后,便听着这些人牵强附会的诗文。 他听了好几首后之在心中感叹道,他们只知道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却不知陶渊明身怀才华却被命运玩弄。 这时候却见一已然喝得颤颤巍巍的书生举杯站起,这人一脸无赖痞子模样,对着孟白甫摆摆手道,我可不、什么隐逸之姿,什么秋景萧瑟、什么五柳先生。 孟白甫饮尽杯中的剑南春后道,敢于承认自己不懂,已然超过这席上的一大半人了。 我却得了一首诗,想邀孟公品评一二。 说罢他便张狂肆笑,声音高亢而激愤,红颜轻诺攀权贵,墙外幽会暗中行。夫妻本应同枕眠,何故情丝断两边。 席面上人都知这人有意出口讥讽孟白甫女儿与秦王的丑事,却不敢发一语。 孟白甫骤然听到此诗,竟喘不上气来,脸被憋得通红,直直地栽倒在桌案上。 诗会上顿时荒作一团,直至崔九郎所请的大夫来时,席上众人才知孟白甫竟是被这首诗给气死了! 孟追欢正平静地听着大理寺评事崔玉全的叙述。 此时此刻孟家的灵堂已然布置好,孟白甫已然被换上寿衣,孟追欢亲自为阿爷放上一枚玉珠在口中,取金玉永垂不朽之意。 孟白甫长睡的南面安放了灵座,灵座前长明灯燃起香气沉沉,为逝者的英灵引路,叔伯兄弟们便来此祭拜。 孟追欢用所着的斩衰丧服将眼角的泪水拭去,看向主审此案的大理寺评事崔玉全,那么依崔评事看,我阿爷是被谁害死的? 崔玉全躬身缓缓开口,那吟诗之人固然有错,却也不是有意为之,更何况说到底若不是孟公家中确有诗中所写之丑事,也不会激愤至死。 孟追欢却觉得荒谬,崔评事是说,我和秦王将我阿爷气死了是吗? 孟追欢的大伯孟白钊忙皱着眉去拉她,八娘,这样的事怎可在你阿爷的灵前说!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因此而蒙羞啊! 孟追欢伸手将孟白钊推了个踉跄,我阿爷才不会为此而蒙羞。 孟追欢径直对着翠玉全道,崔评事我问你,我阿爷死得如此蹊跷,为何大理寺不让仵作来验尸? 崔玉全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却见她那二伯孟白檠在堂前哭着说道,八娘,你已然将你阿爷气死,你就让他安生得走吧,何苦还要验尸呢? 孟追欢对着这群伯伯叔叔厉声道,我阿爷死因不明,为何不验?大理寺的人不来验,我自己明天请万年县的仵作来验! 只见孟白檠给她二婶使了个眼色,张佩兰忙捏着帕子缓步走向孟追欢,她口中踌躇道,八娘,二婶知道,你骤然丧父,心中悲痛欲绝,你又是一介弱女子,主持丧事必然多有不便我们几房商量了下,不如让追云他当主丧人,你放心追云定让五弟他好生安葬。 第74章 孟追欢在长明灯前总算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她冷笑道,二婶放心,我是挽郎出身,最会办丧事不过了,我阿爷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当主丧人谁当呢? 孟白钊却对孟追欢厉声道,你一个女儿家,当什么主丧人?由孟追云当主丧人就这么定了。 大伯,我敬你是我的长辈才叫你大伯,孟追欢眼神示意了下站在角落阴影处的杨嚼蕊,杨嚼蕊便用剑柄顶住孟白钊的膝盖,逼他疼得跪下身来,我是朝廷五品命官,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听事。你一介白身见我非但不行礼,还敢颐指气使?这家里只有我说话的事,没有你插嘴的份儿! 孟白钊捂着膝盖嗷嗷直叫,杨嚼蕊的重剑压得他起不了身,你气死你阿爷本就不孝,还让长辈跪你,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孟追欢对着孟白钊啐了一口,那你便引天雷来劈我啊,看看天雷是劈我,还是劈死你这个为老不尊的! 孟追欢正欲让杨嚼蕊将她那大伯拖出去,便听门外有小厮来报,秦王已至门外,说是想来祭拜孟公。 孟追欢轻叹一口气,将他请进来吧。 闻此语孟白钊便厉声吼道,你害死你父亲犹嫌不足,竟还想放你情郎进来祭拜五弟,你想都别想! 又是张佩兰上来和事劝道,大哥,那是王爷,王爷想进来,难道我们还能去拦吗? 张佩兰拉了拉孟追欢的袖子,欢娘,事已至此,你为了你阿爷在地下的安宁着想,也不能让秦王进来啊,你去门外劝劝他吧! 孟追欢抬手将张佩兰的手甩开,秦王无错,为何不能进来祭拜?倒是你们,你们在我阿爷的灵前欺负他的女儿,不怕今晚他就来找你们入梦索命吗? 孟追欢话音刚落,就见李承玠已然不顾小厮的阻拦推门而入,他后面跟着几个盔甲加身,健壮魁梧的军中之人。 堂中之人被着实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后,却还是向他行礼后恭顺地站在一旁。 李承玠自然地牵起孟追欢的手后,对着堂中之人拱手道,诸位叔伯既然已然吊唁过了,便请离去吧。我和欢娘在这里守灵便是。 李承玠见那群人仍旧愣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挥了挥手后,明光军中人便提刀而入将堂中除了孟追欢以外的人都架走了。 过了片刻,堂中再无她那些叔伯亲戚的吵嚷后,唯有长明灯下灯油滴落的轻响。 孟追欢这才颓然地跪倒在地上,李承玠过去将她抱起来,欢娘,我带了粥来,要不要喝些? 孟追欢虽说嘴上不饶人,但仍旧窝到了李承玠的怀中,上次不是要和我割袍断义,现在跑过来又干什么? 李承玠将食盒打开,盒中米香四溢,我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和你闹架。 孟追欢接过那碗粥,上面只漂着几片青菜,泪水涟涟滴入清粥中,孟老头儿,你害得我三年都不能吃荤腥! 李承玠轻轻地替孟追欢顺着背,听她这么絮絮叨叨地跪坐在孟白甫的灵前说道着,孟白甫,你看到了吗,他们不想让我做你的主丧人,还不想李承玠来拜祭你,你一走他们便想将你的女儿拆吃入腹了,他们在欺负你女儿啊,你醒过来啊! 她哭得几欲脱力后,摔了碗直接趴在地上,阿爷,你不是说盛世需要诗人装点吗,盛世未至,你怎么会死啊? 长明灯的阴影笼罩在孟追欢的斩衰麻衣上,李承玠看着她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边哭边打滚儿,在她脱力后,李承玠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欢娘,我们明天便找仵作来验尸,待找出凶手,定将他千刀活剐。 孟追欢扑倒在李承玠怀中,哭声在空落落的灵堂中回荡,阿玠,我没有阿爷了我已经没有姨母了,不能再没有阿爷了 李承玠将她搂住却不知如何安慰,过了一会儿,他将孟追欢脸上的泪痕用指腹拭去,欢娘,我虽有父亲,但这些年来,和没有是一样的。 孟追欢趴在他怀中,用手摸了摸他的脸,李承玠,不得不说,你的悲惨有让我好受一点。 李承玠撇了撇嘴后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小时候一直很羡慕你。你姨母对你这样好,甚至将你纵容得无法无天,你阿爷虽有时对你严苛,但你无论犯了天大的错处,只要哭闹一番就能躲过惩罚。 真的吗?你老瞪着我,我以为你讨厌我呢。 李承玠很认真地对着孟追欢道,我当然讨厌你,明明你那满头的花钗能将人的眼睛都晃瞎,明明你扬起的石榴裙恨不得拖到天边去,明明你暗地里做过不少欺负我的事情,可我还是会忍不住被你吸引。 不过呢,欢娘现在也和我一样可怜,成为没有人疼的小孩了,孟追欢听了这话便抬起拳头要去锤他,李承玠将孟追欢的手紧紧攥住,他们二人额头抵住额头,这样我们就只有相拥取暖了。 李承玠既然现在你阿娘去了陇右守关,我阿爷又驾鹤西去了,孟追欢挑了挑眉,重新窝回他的怀中,调笑道,不如这样,以后在长安城,你给我当阿爷,我给你当阿娘吧! 第75章 孟追欢不顾李承玠黢黑的脸色又道,那这样你岂不是和孟祚新是同辈了,李承玠你叫声阿娘来听听。 李承玠捏了捏她的脸,不搭理她。 他见她总算好转了些,他又找来蒲团和孟追欢一同在孟白甫的灵位前跪下,他看着孟白甫的灵座在心中默默祈念,愿孟公化作银河星辰,保佑欢娘一生追欢逐笑。 第43章 :毒花自然结毒果 李承玠陪着孟追欢在灵前守了一夜,孟追欢从蒲团上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李承玠竟寻了一件斩衰麻衣 古代丧服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其中斩衰是最亲近者所穿,如儿子为父亲戴孝。 来穿,那生麻布连边都不曾缝,却不显烦乱。 孟追欢皱了皱眉,快脱下来,这你也敢穿,我阿爷用不着你为他披麻戴孝。 我出去便脱掉,李承玠捋了捋孟追欢因守灵而散掉的发梢,不会让别人看见的。 赤豆为他们二人送来的早食都是些清粥小菜,连一粒油腥都不见。 孟追欢喝了半碗粥便有些撑不住了,照夜白,我觉得孝顺这东西论心不论迹,你说呢? 我吃素吃荤都是一样,你可别拉上我。李承玠却将她喝过的半碗粥接过来吃了个干净。 孟追欢抱着腿突然看向李承玠,照夜白,还要三年不能行房事,你憋得住吗? 孟追欢,你怎么能在你阿爷的灵前讨论这件事?李承玠沉默了片刻,他长吁一口气,还是对着孟追欢道,等一个月后,我便背着赤豆给你打点野味吃。 孟追欢虽不爱吃素,却还是将自己填了个半饱。 用过早膳后,她便着人去万年县县廨请了仵作来。李承玠还将明光军的军医牛术一同喊来查验。 孟追欢本以为自己看到尸体解剖的血腥场面定然恶心,但真的看到自己的阿爷长眠在此时、肌肤被刺穿时,她却只有流泪,如何也流不尽的泪水。 那仵作检查后说道,孟公舌头发绀,口中还有些许呕吐物,胃肠道出血,黏膜溃烂。 孟追欢说道,可是中毒的迹象,作为证据可否充足? 牛术哀叹一声道,王爷,据我所知,孟公他常年饮酒,饮酒过量同样会引起呕吐、胃肠道出血。这些不足以证明孟公中毒。 我不相信,我阿爷喝了那么酒都没有事,怎么偏偏在他崔九郎的筵席上出事了,孟追欢扒拉着那仵作与牛术,泪水涟涟,我求求你们,你们再验一遍好不好,肯定能找得到证据的。 李承玠上前将孟追欢搂住,撑着她不倒在地上,欢娘莫怕,此事和那吟诗之人定然脱不了干系,我们总还有别的法子。 孟追欢却摊开手掌,对着那二人说道,将刀给我,我要亲自看一遍。 孟追欢将牛术已经缝好的胃又剖开,孟白甫胃中酒水混杂着食物的腐臭味穿过口鼻间的棉布进入鼻腔,让在场的几人都几欲作呕。 牛术与李承玠都出去吐了几回,唯有孟追欢一点一点地在胃中翻找着,她夹起角落中一不起眼,已然被胃液分解了一半的小花,这是什么?那日诗会崔九郎可有以花入饌? 牛术将那花轻轻用水冲洗干净后,又看了很久后道,孟娘子,此花名为铁线莲,乃有毒之花,食用之后先回刺激肠胃,恶心呕吐,严重者则会肠胃黏膜充血溃烂,之后便会头晕心悸、神智不清、呼吸衰竭。孟公想必是因此而死的。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世人皆知孟公好饮酒吟诗,此物的中毒迹象与喝酒过量而死如此之像,若不尸检 那仵作边缝着尸体边说,枉我在万年县这么多年,竟不知有此毒物。 牛术捋了捋胡须,这东西多长在西南山间,花虽美艳,却身怀剧毒,长安城中确实鲜少有人识得。 李承玠看向沉思的孟追欢,清河崔氏所宴之人,均是北方豪强大族地学子,谁又能采得此花并送往长安呢? 长孙腹剑孟追欢轻轻叹息道,他曾外调到黔州三年,他做过这么多年的万年县明府,如今又是大理寺少卿,对这些手段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更何况,孟追欢突然看向正在缝尸的仵作,你也在长孙腹剑手下干过不久吧? 那仵作顿时慌了神,娘子明鉴,长孙少卿他做明府时对我们仵作并不好,他审案子要么事偏向更有钱有势的一方,要么是主管臆断,随便结案,根本不管我们仵作验尸验出什么,我不可能是他的人啊 你别这么紧张,又没有证据你怕什么?孟追欢捏捏这仵作的肩膀,她眼中满是红血丝却不见什么疲态,不过要请你在我府上住一段日子,就住到长孙腹剑他死为止。 孟追欢命打手将那仵作看管起来后,就和李承玠去了房中详谈。 李承玠背手踱步道,欢娘,我现在便进宫和我阿爷禀告此事,定要让崔氏与长孙腹剑自食恶果。 孟追欢摇了摇头,这朵花不足以将整个崔氏拉垮,他们只要将事情都推到办筵席的崔九郎身上,便可抽身而退。 第76章 李承玠长吁一口气后道,欢娘,他们都骑在我们的头上拉屎了,我们还要任由他们拉下去吗?我恨不得上门直接将崔氏满门砍了,方能出掉这一口恶气。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孟追欢撑着下巴,沉思让她将眉头不由得皱起,我阿爷早已淡出朝堂,他也从未参与变法之事,他们筹谋杀他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半晌,他们二人一齐说道,丁忧! 丁忧: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果父母去世,必须辞官回家,为父母守孝 我若是守孝三年,就算日后起复,也再难接近权力中心孟追欢仰头望向李承玠,看来变法还真是打到了这群北方人的七寸上,他们不是要我丁忧吗,我偏要想方设法夺情! 夺情:为国家夺去孝亲之情,不必去职,即不必丁忧,继续做官。 李承玠拉住孟追欢的手,欢娘,你可需要我做什么? 孟追欢两眼盈盈地看着李承玠,我需要你欺负我、折辱我,哪怕败坏你的名声你也愿意吗? 李承玠撇了撇嘴,一定要这样吗? 那倒不一定,孟追欢眯了眯眼睛,我只是觉得,这样一定很有趣。 李承玠瞅了眼前拉着他的袖口,边求他边说有趣的孟追欢。 不同于曾经见她为孔文质穿白衣的白花清素妆、啼态惹人怜,此时的她韧性持盈、柔中带刚,斩衰麻衣也不能掩盖她的光芒,哪怕是在求人也藏不住她心底的欲望。 李承玠低下头轻轻啄了啄她的眉心,那我就陪欢娘演一演吧。 李承玠一手拖着孟追欢的屁股便要将她扛出孟家宅院,后面乌压压跟着一群孟府的奴仆在亲仁坊中分外吵嚷显眼。 孟追花将自己多年来作挽郎,为人哭丧的手艺使出了十分,她放声大吼却不见落泪,秦王,妾身父亲新丧,现下仍在守孝中,不能服侍你啊。 赤豆也在后面边追边赶,李承玠还特地放慢了步子让她跟上,她也是一副雷声大雨点小的悲痛模样,王爷,求求您,我们娘子守孝三日滴水未进,真的经不住你的折腾啊。 李承玠仍旧扛着孟追欢不动,他厉声对赤豆道,滴水未进正好,本王就是喜欢娇柔的!今日谁要拦本王,本王就将他的脑袋砍了。 说罢院中仆从便都不敢动了,只能任由李承玠将孟追欢放在他那匹浑身花斑的于阗马上,他便牵着马,将孟追欢绑在马上招摇过市。 孟追欢将自己唱挽歌之才发挥了十成十,她一路上声音哀切,却哭声震天,甚至自带韵律节奏,确保每一个人都将他们二人的肮脏事听得一清二楚。 枉我嫁作人妇未十载,白头偕老之愿犹在前。夫君忽而舍我去,魂兮魄兮捉摸不定,身如蒲苇无所依。 吾儿孱弱罹多病,顽疾不治撒手去。我父新丧不过数日,遗容尚未殓,挽歌不曾绝,却要遭你个畜生狼马强夺入帐! 李承玠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到马前拍了拍她的屁股,他低声咬牙切齿道,孟追欢,你这也唱得太过分了! 孟追欢小声道,怎么过分了,反正我俩偷情的艳词早已传遍大小里坊,唱一唱我的悲惨遭遇怎么了? 李承玠瞪了她好几眼,从怀中拿出一张绢帕,塞到她的嘴里堵住,反正不许这么唱。 孟追欢待李承玠前去牵马后,便将口中的绢帕吐出来,她仍旧一路放声高歌道,皇天王权无眼枉作天,日月高悬无情理太偏,只剩我孤弱女子泪水涟涟! 孟追欢这么一路唱到了秦王府小院,她唱得嗓子都要哑了,忙让二平替她倒了好几杯茶喝尽了。 孟追欢见李承玠面色不善,忙捧着茶盏到他面前,阿玠,你要喝吗? 李承玠接过她才饮过的茶盏只抿了一两口后道,真没看出来你唱歌还真有一套。 那是自然,孟追欢歪头看向他道,不然怎么会选我作挽郎去丧仪上唱挽歌。 李承玠三步两步便走到了孟追欢身前,他自上而下望着她,逡巡的目光竟让孟追欢有几分不自在,孟追欢抱紧了自己身上的麻衣,她不忘点上他几句,我还在守孝呢。 李承玠垂下了头,坐在孟追欢边上,他让孟追欢将头倚靠在他身上。 李承玠伸手替孟追欢将那身抽了丝的戴孝麻衣脱下,又哄着她躺倒在被子里,将小院中的烛火都吹熄。 他的手在孟追欢因连日哭泣而有些红肿的脸上来回摩挲,在黑夜中他轻轻吻过孟追欢的眼睛,欢娘告诉我,这么唱是为了向敌人示弱,等他们露出马脚来,还是欢娘曾经真的有那么几刻,觉得我曾经欺辱了你? 孟追欢喉头微沮,她捏住李承玠不如从前光洁的手后道,你是说,上次中秋夜,还是从前在营帐中? 孟追欢不等李承玠开口,就将头埋在李承玠怀中,我没有不愿意,我都是愿意的。 第44章 :祖宗家训不敢忘 孟追欢自那日在亲仁坊长街上唱了这么半天后,便只在家中打理着父亲的丧事。 第77章 孟白甫的遗体已然被放入棺中,孟追欢与孟白甫做完最终的道别后,这才封棺出殡。 孟白甫的墓志铭由孟追欢亲自撰写,她本该花重金请天下大儒方能概括她阿爷天纵诗才惹人羡,醉里吟诗三百篇的一生。 可她却觉得,若自己为他写墓志铭,他在天上也会欣慰快活吧。孟追欢删改几番,又在他阿爷的灵位前给他念过了,这才着人去刻碑文,准备好墓葬之物。 她做了半辈子的挽郎,衰颜随棺送葬了无数次,撒板鸣锣唱尽了长安权贵的挽歌,却换不回她对生死的淡然。 出殡之日,孟追欢披麻在前,引魂幡随风而舞,唯余心腹如刀剜、寸寸断心肝。 待孟追欢为她阿爷的坟冢添上最后一捧土时,风乍停引魂幡止,魂兮魄兮终归于杳冥。 李承玠在孟白甫的丧仪期间,又重新做回了孟追欢最温柔体贴的爱人。 他会在她为写墓志铭直接昏睡在桌案前的时候抱她回床,他会在孟追欢泪水止也止不住的时候拥她入怀,他会哪怕被火呛得咳嗽不止,仍旧陪着她一起烧纸。 关于烧纸这个话题孟追欢却显然有不同的想法,照夜白,你看看,现在我们俩名义上的孩子是李钦训,他就是个只会吃饭睡觉的小胖子,肯定不会给你烧纸;而我们的亲儿子孟祚新又被关在太极宫中,他又不认你作父亲,以后肯定也不会给你烧纸。不如这样,我提前给你烧一点,免得以后你去地下没有得花! 你有空考虑去了地下有没有钱花,不如考虑考虑我的名声吧,李承玠却不想理会她的这些奇怪的想法,我现在每日巡营,都有军士用莫名的眼神看着我,昨天还险些被一个孀居的寡妇泼了一身的粪水,元昭仪还将我宣入宫中指桑骂槐地说了我半日 你本来名声就不好,也不差这些孟追欢刚想安慰他两句,却被门外的王向娩将话都堵在了口中,欢娘,我就说赤豆诓我,这么青天白日的你肯定没睡! 孟追欢听到此声,被吓得一哆嗦,王向娩可是嘴巴上没个把门的,她忙将李承玠拉起来往屏风中藏去。 李承玠身材颇为高大,便是站在屏风中,仍能看到半个头,孟追欢忙低声呵斥他蹲下,李承玠这才不情不愿地缩起来,孟追欢又取了些衣裙搭在屏风处将他遮掩上。 孟追欢这才从那海棠春睡座屏后捏了素绢走出,见王向娩与崔玉珍向她遥遥行了个插手礼,她回礼后便招呼着她们二人一同到屏风前的月样杌子上坐下。 王向娩拧着眉头望向孟追欢,欢娘,你近日都瘦削了好多。 是吗,孟追欢揉了揉自己小肚子,我最近守孝,是吃得清淡了些。 这些在王向娩与崔玉珍眼里却是另一种意味,王向娩捏起孟追欢的手后道,欢娘,在我们面前不用逞强。 崔玉珍站起身来,环顾一圈后将房门合上,王向娩也紧张地捏起了绢帕,欢娘,昨日我和珍娘想了个法子。 有些事,要么不做,一做便要做绝,这世上有些亡命之徒,只要给够了银子,什么事都敢做。 王向娩却觉得崔玉珍说得太拖沓,忙急道,我们花两万两将李承玠杀了吧。 孟追欢却觉得那屏风内闪过一丝风声,她忙将王向娩的嘴巴捂住,那倒不必如此两万两也太多了,我出不起 崔玉珍抓住孟追欢的手后道,你不必担心钱的事,我如今在做着胭脂生意,钱迟早能挣回来,人再不杀就来不及了。 孟追欢撩了撩崔玉珍额头的碎发,珍娘,我知道你那些家中的叔叔伯伯都是会扒皮吸血的蛭虫,你自立了女户之后,应付他们已然是艰难,不必再为我拿钱了。 崔玉珍目光坚定,对着孟追欢道,我想好了,日后他们再来找我要钱,我便一分也不会给了。他们就算闹到官府去,也是他们这些吃女人绝户的人没有脸面。我开起门来做生意,不在意这些说辞! 自你立了女户,他们仍旧时常上门找你讨钱吗?王向娩长吁一口气,你那些叔叔伯伯天天炼丹修道,装作一副清净上士的模样,怎么私下里却连女娘的胭脂钱都要贪? 孟追欢掩住嘴,对她们二人道,珍娘,我有个法子能将这些趴在我们身上吸血的虫蛭都给收拾了,却少不了要豁出一二分脸面,你可愿意吗? 崔玉珍附耳过来,孟追欢便悄声将自己的谋算与她们二人说了,又叮嘱了王向娩这次务必要将那张嘴好好生生地缝起来。 这才让赤豆送了她们二人离去。 孟追欢将屏风上所搭着的衣裳取下,将仍旧委屈地蹲在地上的李承玠拉起来,怎么了,我又没真的买凶杀你。 李承玠跺了跺自己有些酸软的腿,他苦笑了一声,还不至于在外面花两万两雇个流氓,便能让我一命呜呼。 李承玠抱住孟追欢,我是羡慕你,有这样肯为你着想的手帕交,你们虽无血缘关系,但哪怕自己境遇困难,仍要托举着对方向上比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的天家父子兄弟要好上千倍万倍。 第78章 孟追欢踮起脚尖,搂住李承玠的脖颈,你在战场上,也有死生生死的同袍,有流血血流的将士。你的战场在千里之外的戈壁边塞,我的战场在内宅、在朝堂、在碧瓦之下。 孟追欢在李承玠的嘴角上亲了亲,她伸了伸懒腰,今天我得多吃点,午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光拳头大的金乳酥孟追欢就用了两个,满嘴都是酥油的香气,又就着长生粥吃了好些蒸芥菜、拌胡瓜、腌水芹,将肚子填了个半饱。 孟追欢在出门前又用粉将面上的血色的遮掩了,还狠下心来在嘴唇上咬了个血口子,这才乘车出了门。 她一到祖宅便扑倒在她那祖母面前,祖母,孙女过得好苦啊,你要救孙女啊! 孟追欢的祖母名曰王静熙,是太原王氏之后,王向娩也要管她叫一声姑奶奶。她夫君早逝,将三子两女拉扯大,却很是不容易。 孟追欢捏起她祖母那虽悉心保养,但仍生了皱纹的手,祖母,秦王欺侮孙女,不顾孙女仍在孝期,却仍要夺孙女入王府,孙女该怎么办才好? 孟追欢知晓午后,她那二婶必然要到婆婆处问安,便哭得声音更大了,势必要让张佩兰听个清楚明白才好。 王静熙那双虽经历过岁月却未曾浑浊的眸子看向孟追欢,似是能将她心中所想看穿一般,你从前与他拉扯不清,如今所造之孽,也是你自己所为,祖母又能做什么? 孟追欢不理她,仍旧坐在王静熙腿边上哭闹着,直至她那来请安的二婶再也看不下去了,俯下身道,婆母,你便帮欢娘出个主意吧,这件事传出去,也折损我们孟家的清誉啊。 王静熙端坐在那胡交椅,宛如一座磐石不可撼动,她望向自己那坏点子如藕眼一般多的儿媳,老二家的,你说能如何? 张佩兰捏着帕子道,我说,还是秦王见欢娘家中没有男人主事,才敢这样胆大妄为 王静熙冷哼了一声,家中无男人,欺负女人不就是男人吗? 张佩兰又继续道,兄长家既然子嗣多,我瞧着孟追云那小子又是个能扛事儿的,不如让追云过继到白甫家为嗣子。秦王若是非要强娶欢娘为妾室,也能有个嫡亲的哥哥撑腰不是吗? 王静熙敲打着自己的儿媳,我怎么瞅着,倒像是你们见白甫家颇有几分家赀,想借着这事吞上两笔呢? 张佩兰被她婆母堵得话都说不来,只能赔着笑脸道,都是一家人,怎么会呢,大家都知道,我是对欢娘最好了的。 王静熙看了看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孙女,眸中却闪烁着精光,起初老五便不愿立嗣,再替欢娘招个赘婿便是。 张佩兰还欲再辩道,外人怎么能和咱们同姓同宗的人比呢,孔文质不是也早早便撒手人寰,关键时刻一点儿事儿都不顶。 王静熙用绢帕替孟追欢将脸上的泪痕擦净,她这孙女鬼主意最多,在宫中长大,还朝中为官,那几个叔伯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欢娘,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孟追欢忙点点头,那便依二婶母所言吧。 张佩兰听后顿时喜笑颜开,将孟追欢从地上拉起来后便道,哎呀欢娘你不知,你哥哥孟追云前不久才相看了世家的女儿,想着来个亲上加亲,却被挑拣父亲不是官身,还狮子大开口要了好大一笔聘礼。如今这燃眉之急便可解了。等你父亲孝期一过,便可迎嫂嫂入门,给你生好几个侄子。 孟追欢恬然一笑,那我便等着哥哥的喜讯了。 待王静熙身边的女使将张佩兰送走后,王静熙竟然将孟追欢拉到祖宅的祠堂中,上过香后,王静熙却按着孟追欢跪坐在蒲团上,不让她起身。 王静熙苍老的声音在祠堂中回荡,请家法来。 孟追欢忙上前去抱住王静熙的腿,痛哭流涕道,祖母,孙女知错了,以后孙女便和秦王断了,祖母莫要打我! 欢娘,如今到了祖宗面前仍要满口扯谎、坑蒙拐骗吗?王静熙将周遭人都遣散,她手持荆条,我今日只打你三下,你且受着,后面你若要再犯,便当作没有我这个祖母。 孟追欢只能怯生生地将双掌抬起,做足了受罚的姿态。 第一下,打你在祠堂中杀害亲族,还做得不干不净,要祖母替你遮掩。 第二下,打你设计亲人,贪得无厌,要搅合得合族离散才甘心。 第三下,打你罔顾祖训,在朝廷中做阴谋诡计,行不正之路。 孟追欢疼得猛吸凉气,眼睛里也含起了泪花。 王静熙站得挺直,对着孟追欢道,你做的事,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祖宗,欢娘,你可明白? 孟追欢却是真得被疼落了泪,孙女明白。 你最好是真明白,而不是在祖宗面前装相,王静熙用荆条将孟追欢的脸抬起,你想如何借朝廷的势收拾你大伯二叔我管不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那些侄子侄女都是无辜的,别将大人的事儿牵扯到孩子身上。 孟追欢对着祖母磕头道,孙女明白。 第79章 欢娘,再最后对着祖母背一次孟家祖训。若是忘了,便去祠堂外的楹联上好生瞅一眼。 子孙行正路,孝悌仁信;华夏隐清风,道德文章。孟追欢磕着头久久不起,孙女万不敢忘! 第45章 :子告尊长曰不睦 十月份第一个朔日,林枯水褪,霜天槁叶。冷如冰鉴的晨日让官员们都情不自禁缩起了手脚,槐树下怎么都扫不净的落叶让宫人们叹了又叹。 孟追欢笼了笼身上的孝服,她此次朔日出行,却为的不是上朝,而是敲登闻鼓! 登闻鼓声槌槌落定,轰锵咚咚宛如雷霆万钧,孟追欢哭喊道,民女有冤难伸,有冤难伸啊! 侍卫很快便将孟追欢带着往紫宸殿的方向而去,孟追欢穿着孝服缓步走入殿中,她看着满朝文武百官、政工大臣,她竟有种久违之感。 李忧民望了望眼前叩头行礼,面色恭敬的孟追欢,他勾起唇笑了笑,他知道她定然不甘心丁忧在家,却不知这次,欢娘又要送他一份什么大礼。 李忧民拨弄拨弄佛珠,小孟舍人不是老父新丧,丁忧在家吗? 民女本已去职归家守孝,却因遭受了天大的冤屈,不得不入宫城,敲登闻鼓伸冤啊!孟追欢双手捧起一张状纸,对着李忧民哭喊道,民女要告发民女的大伯孟白钊、二伯孟白檠、堂兄孟追云,见我父无子,联合崔氏设宴,毒杀我父,待我父身死后,便强行要立我堂兄孟追云为嗣子,以此谋取我父之财,意图吃民女的绝户啊!崔氏与孟氏盘踞万年一县,挟势威逼,民女求告无门啊! 此言一出,朝野惧惊。 孟追欢的二伯孟白檠本是太常寺太常丞,他忙出列跪倒在李忧民面前,圣人,这绝无此事啊!圣人万不可信此女的一面之辞啊。 李忧民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叔侄,他觉得分外有趣,小孟舍人你可有什么证据? 臣女在父亲身死后便邀万年县仵作与明光军军医牛术前来为父亲验尸,在我父亲的胃中,发现了铁线莲之花,此花含毒,吃下后会使人恶心呕吐、头晕心悸直至呼吸衰竭而亡,正如那日我父亲在崔氏家宴上一般,更有我孟氏阂族耆老所写的立我堂兄孟追云为我父孟白甫嗣子的文书,他们侵吞民女家财的心思可见一斑! 崔氏中在朝为官的人也一齐出列,其中官位最显得却是崔玉珍的六叔崔怀英,乃国子学五经博士,崔怀英忙上前跪下,圣人,此番完全是污蔑,分明是此不孝女做出红杏出墙的丑事,将孟公气死了,与臣家中毫无干系! 孟追欢却作疑惑状,她哭天抢地道,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崔博士一个读书人怎么张口便辱我清誉,你说我红杏出墙,那你说说我的情郎是谁啊? 崔怀英看了看圣人愠怒的神色,他怎敢在圣人面前告他儿子的状。 他忙转过话头道,圣人,当日大理寺评事崔玉全已然断过此案,孟白甫完全是被这桩丑事气死的! 够了!李忧民一声暴和,作为丑事当事人的爹,他脸上也有些许挂不住,你们怎可像个长舌妇一般在紫宸殿中议论这些家中阴私事儿?小孟舍人,你可还有什么其他证据? 臣有铁证!自今年四月起,崔氏便有大笔不明银钱进账,这些银钱都是民女的大伯二伯赠与崔氏的,可见他们筹谋杀害臣女的父亲已久。臣请求圣人查崔氏从四月份到如今的账! 崔怀英被吓得出了一声冷汗,他与孟家大房二房勾结定然是假,但这帐目却是一定不能让圣人查的。 臣家中绝无与孟家人勾结暗害孟公啊,臣家中支系繁杂,账目杂乱,查孟家大房二房亦可知孟舍人说得是真是假! 查我们家的帐?孟白檠冷哼一声,他自问未与崔氏勾结,怎可能让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来,圣人,这崔氏分明心里有鬼,他们家的账目定然和我五弟被害之事有关,臣请求查他崔氏之账! 你们两家都别想逃,李忧民呵斥道,刑部侍郎张冠清,你便领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人,现在就将崔氏、孟氏的账本带入宫中,崔孟两家的官员全部幽禁,账目查完前不得出! 孟追欢也被遮着眼睛,带入了不知何处的房间看管起来,她昨日写诉状写到了三更天,又一早起来告御状,早已哈欠连天,她便在床榻处缩着身子合衣睡了。 这帐一查便查到了五日之后,孟追欢睡得昏天黑地日月不分。许久不见日光,她面色惨白,小内侍这才宣她入了紫宸殿中。 她的叔伯、崔氏的族老、三司的官员,乌泱泱跪了一地。 孟追欢却自觉地跪在了最前面,今日便是她的起复之日。 刑部侍郎张冠清道,崔氏的账册,自今年四月起,确实有大笔不明银钱进账。 崔家的人脸色刷白,他们都知道那钱是如何来的,只是吃女儿家绝户之事怎可宣之于口,崔怀英便只能辩白道,这笔钱不是孟家给的,圣人,只消对一下孟氏的账册便知。 张冠清却再次说道,臣去孟家时,孟白檠的妻子张氏正在烧账本,臣虽救下一些,可今年四月份后的,已然燃烧怠尽。 第80章 孟追欢在心底轻笑两声,不愧是她见了官差便被吓破胆子的二婶。 崔怀英跌坐在地,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他只能承认道,圣人,那些进账的银钱,是我家侄女三娘立了女户后做胭脂生意挣了钱后补贴我们家的,圣人可传三娘入宫对峙。 朕怎么听着有些不对,你们崔氏也是世家大族,怎么还需要女儿出门去做生意补贴本家,帐中这些银钱往来,每月都有千两之数,李忧民冷笑两声,崔博士,你们不会是在吃女郎的绝户吧? 崔怀英忙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他越说越心虚,没有没有,这都是三娘她自愿给的 过了不久,刑部的人将崔玉珍带入殿中,她着了一袭千山翠八宝纹的大袖衫,一阵桃香扑鼻而来,崔玉珍盈盈拜倒在李忧民座前。 崔怀英忙扑上前,对着崔玉珍恳切道,三娘,快和圣人说,你做胭脂生意是为了贴补家里,你每月都要给家里千百两银子 崔玉珍却愣神道,六叔,你在说什么啊?我做得都是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钱啊? 崔玉珍对着李忧民拜手道,圣人明鉴,民女的叔叔伯伯都是要乘仙而去的清净上士,怎么会要女儿家的脂粉钱呢?也断然做不出吃女郎绝户这样的事来! 崔怀英大吼一声道,珍娘,你再想一想,是我们逼着你嫁人换聘礼,我们还克扣了你的嫁妆,你立了女户做胭脂生意挣了钱后,我们还常常上门找你要钱,你若不给钱,我们便威胁你让嫁人,你不记得了吗? 崔玉珍却睁着眼睛奇道,六叔,你素日里钻研道学、炼丹烧汞,是清风闲月、傲气凌虚之人,怎能将钱不钱的挂在嘴边上呢? 六叔你放心,便是要打我的板子,我也不会说一句你的不是,辱没了你的名声的!崔玉珍对着李忧民磕头道,圣人明鉴我六叔从没拿过我崔玉珍一分钱! 崔怀英跌坐在地上,那蓄了好些时日的胡须也被捋掉了好几根。 李忧民暴怒道,崔博士,这么看,你们崔氏还当真是收了孟家两房的钱,谋害孟公,欲夺小孟舍人钱财啊! 侍立在一旁的长孙腹剑却生怕崔怀英死到临头将他咬出,他忙上前拱手道,臣以为,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孟追欢抬眼看向长孙腹剑,她还生怕这位大理寺少卿不开口呢。 长孙腹剑拱手道,依照梁律,孟娘子为在室女,只能分得男子聘财的一半作为置办嫁妆之赀。其余的则由兄弟按照亲疏远近平分。臣以为孟氏大房二房不必做与崔氏勾结谋害兄弟的事情,亦可获得孟氏五房之财。 孟追欢解释道,长孙少卿却不知,我家中情况有所不同。我母亲早逝,只留下一女,我阿爷便为我招赘婿承嗣血脉。若他们不在我阿爷死后强立我堂兄孟追云为我阿爷嗣子,田产宅院都该由我继承才对。 长孙腹剑对着圣人拜手道,可臣却记得,孟娘子的夫君孔文质已薨,所生之子孟祚新早夭,孟娘子家中已然没有可承袭血脉的男子。 孟家大房、二房杀弟求财之说站不住脚!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道,长孙少卿也是在万年县断罪断了十几年的县令,也该知察狱之官,先要验明证信,再审其辞理。怎得长孙少卿不顾崔氏账本中证据确凿,却审上犯人的心了,却不知人心叵测,最是贪得无厌! 这么看,小孟舍人是熟读梁律了,长孙腹剑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刮过孟追欢,小孟舍人告大功 古人按照治丧时所穿的丧服等级来区分亲疏远近,也就是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叔伯对于已嫁女,就是大功之亲。 尊长,是十恶中的不睦,虽得实,仍要徒一年半,不得赎 十恶之罪,不得交赎铜抵罪。 ! 孟追欢刚想叩首,却听一阵脚步声从殿外袭来,那是孟追欢最为熟悉的声音,曾夜夜在她耳边厮磨,她在八议 八议:八类权贵人物犯罪以后,大罪必议,小罪必赦,享受特殊优待,司法机关不得擅做处理的制度。八议为: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 之内,我看谁敢关她! 第46章 :刑罚不可弛于国 圣人,我与孟娘子在永隆六年行过婚仪,她是儿子的妻子,是八议之亲,还望圣人从轻发落。李承玠的声音在空落的浴堂殿中回荡,他拉开衣摆跪倒在孟追欢的身侧。 李承玠这一举让李忧民脸热,他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做出来的丑事,但他就是装也要装做不知道,不能让大臣看他们老李家的笑话。 你们既已结为夫妇,那朕 李忧民后面的话却被长孙腹剑质问堵在口中,臣敢问秦王,秦王事何时何地成的亲,可有父母之命,可有行媒之人?若无,则谓之私奔! 长孙腹剑嗤笑一声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出自礼记 长孙腹剑复而拜手道,圣人,孟氏女居夫丧嫁人,秦王明知其居丧仍旧与之结为夫妇,如此不伦之事,不罚不足以服众! 第81章 李承玠被长孙腹剑气得浑身发颤,他长吁一口气道,阿爷,是我强迫她居丧嫁人,你要罚,罚我一人便是。 够了!李忧民将手中的佛珠一摔,秦王与孟氏女居丧嫁娶是朕的家事,朕也在他们的五服之内,朕也知情,你要不要将朕一并关到大理寺去! 李忧民见长孙腹剑止了声息,他却不打算放过这一干人等,张冠清!你们此次查帐,可还发现了些什么? 张冠清出列道,回圣人,臣发现,不论是孟家还是崔氏,均在万年一县有大量田产,尤其是崔氏,数量之巨,令人咋舌。 崔怀英忙跪上前道,圣人,这些田产都是万年县变法之时臣等购入的,不存在强占民田之事。 孟追欢笑道,圣人,臣与客明府定下买卖田产需由官府过契并交税之法,若真如崔博士所言,都是变法之时购入,必定在万年县县廨有迹可查。 是你故意做局陷害我家!崔怀英骤然听得此话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扑倒在李忧民身前,圣人,她与我府中三娘交好,她扬言只要我们准许三娘立了女户,便让我们吃下更多的地,收契税也唯独不收你们家她分明是做局构陷我们! 孟追欢却奇道,崔博士说得,那时候我与你崔氏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你都说了我与崔三娘交好,怎么会害她的家人呢? 蛇蝎女人,肮脏淫妇!被气得神智不清的崔怀英便要上前打她,却被李承玠格挡在前一脚踹开。 崔怀英,你怎可在朝堂中口出狂言!李忧民喝道,李承玠,你现在就拿着我的手令去万年县廨调记档。 若是崔氏强占民田,脱逃赋税之事属实李忧民甩了甩佛珠,不必回来复命了,直接带着明光军,去把崔家给抄了。 儿子领命。李承玠拜手后便出了殿门。 崔氏与孟氏一干人等还欲哭着上前求情,也被侍卫拖了出去。 须臾间,殿中便只剩下李忧民与孟追欢君臣二人。 李忧民提靴上前,躬身看向仍旧俯趴在地上的孟追欢,欢娘,你是熟读律令之人,不知道子告尊长要受徒刑吗? 臣不怕。 是觉得可以交赎铜抵罪,还是觉得反正阿玠出来救你? 孟追欢仰头道,臣以为,臣献给圣人这样一份大礼,圣人会庇护臣的。 李忧民轻笑道,什么礼物?在满朝文武前戳破朕的儿子做得丑事? 臣献第一礼,拔除崔氏庙堂之势,警醒朝中侵田欺民之家。 臣献第二礼,孟氏男丁永不入朝,阿训从此再无外戚之虞。 臣献第三礼,圣人要一把直之无前,运之无旁的好剑,臣愿做天子之剑。 李忧民抚掌笑道,小孟舍人,朕知道你丧父心中悲痛,本该丁忧在家守制,可朝中无人,朕也只能夺情起复小孟舍人了。 孟追欢跪倒在地,恭顺贴地,臣领命。 李忧民坐回到龙椅上,他撑着脑袋道,小孟舍人既然向朕献了这样一份大礼,朕也赐小孟舍人一份,小孟舍人想要什么赏赐? 孟追欢轻声道,臣的侄子侄女与此事无关,还望圣人不要波及小辈。 这是自然,朕总不能让阿训的外祖家全都成了罪臣。李忧民拨弄拨弄佛珠后道,还想要什么? 孟追欢叩首道,臣想亲手杀了长孙腹剑。 李忧民眯了眯眼睛,朕从前记得,小孟舍人笃信律法,无证不定罪,连程文州、郑忍耻这样的政敌都能求情,怎么轮到长孙少卿,却非要杀了他? 臣不愿杀无辜之人,可长孙腹剑他不无辜。 孟追欢长吁一口气后道,臣自五岁启蒙以来,便在崇文馆中听师傅讲律令,说轻刑明威,大礼崇敬 出自《唐律疏议》 ,可这世上有些恶人精于谋算,穷尽律令也杀不了他。若不能以刑止刑,臣便只能以杀止杀! 朕准你亲手杀了长孙腹剑。李忧民抬起他那双鹰眼,望向面露凶光的孟追欢,崔氏占田过限,焉知没有长孙腹剑做万年县县令之时包庇的缘故,他入狱受审时,你若想结果了他,便让张侍郎带你过去。 臣谢恩。 几日后,孟追欢领了李忧民的密旨,便去刑部见了刑部侍郎张冠清。 张冠清此时正在狱中拷打犯人,他身上不染一丝血迹,却还是沾了些腥味,铁门之内处处都是惨叫,孟追欢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冠清在长安中素有美须髯、活阎王之名,他的胡须迎风微动,对着孟追欢道,孟娘子可是吓着了? 孟追欢轻轻摇了摇头,我朝已无动辄砍手砍脚、刺字割鼻的肉刑,比之前朝,已算得上是恤刑慎杀了。 张冠清笑道,孟娘子这样通晓律令之人,圣人竟不让娘子入刑部或是大理寺? 张侍郎不觉得律法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东西吗,不似诗文需要天赋,不似兵法需要演练。律法的每一字一句都已然书定,只要翻开,便知有罪无罪,该处何刑,孟追欢长吁一口气,可就算是这样,律法依旧不能平尽天下不公。 第82章 孟追欢看向满身血腥却走得浑身自在的张冠清,张侍郎不会难过吗,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所学,不过是虚妄的那一刻。 这说明孟娘子学律还没有学到家啊,张冠清轻笑了笑,等孟娘子来刑部上两天值便知道,普天之下,最不将梁律放在眼里的,便是我们这些熟读律法的官员。 张冠清将孟追欢引入了刑部牢狱的最深处,此处修造在地下,昏暗不见天日,又巷道狭窄,水声淅沥,却不知是渗水还是在滴血。 孟追欢向狱卒要了一碗烈酒,将随身携带的药瓶倒了进去,紫色小花连枝带根的碎屑便霎时充盈酒盏。 长孙腹剑显然才刚刚受过鞭刑,雪白的单衣上血迹纵横。孟追欢将那盏酒放在地上,她也不嫌这里说不定刚被鼠虫爬过,直接席地坐在长孙腹剑对面,加了铁线莲的酒,长孙少卿不尝尝吗? 长孙腹剑却不看那酒盏一眼,他的眼底浑浊得似是蒙了一层雾气,你知道了? 我不比长孙少卿会审犯人,但我有一个优点,我相信仵作。 长孙腹剑对着孟追欢怒目而视,你这样靠卖弄情色与口舌上位的女人,也配定我的罪? 我是不配定你的罪,孟追欢仰头看向他,我居丧嫁娶,是不义,该徒三年;我擅告尊长,是不睦,该徒一年半;我陷害自己的伯叔至流放,是恶逆,该斩;我设局杀崔氏八口,是不道,该斩;我离朝叛国,图位卖忠,和反贼的儿子媾和,是谋叛,该斩。 十恶我便犯了五恶,该受大辟之刑,生生世世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脱,孟追欢双掌合十对天上一拜,但唯独我杀你是为父报仇雪恨,神仙在上也会原谅我的罪过。 长孙腹剑从地上拿起那盏酒,浅抿一口,俄而又放下,他对着孟追欢道,小孟舍人知道我做官之后审得最得意的一个案子是什么吗? 黔州主杀奴婢案。孟追欢对着长孙腹剑啐了一口,那时我尚在崇文馆中,听讲习律法的师傅说过此案。一个姓周的人家,无故殴杀家中奴隶至死,还栽赃此奴偷窃,欲借此逃脱牢狱之灾。 你本可以只杖那主人一百了事,但长孙少卿仍旧坚持查清那奴隶是否偷窃,那时候的长孙少卿洞察秋毫、持论公允,可有想过会变成今日这般全然不将梁律放在眼里的轻狂模样? 长孙腹剑悠然地喝着那烈酒,好似不在饮毒药一般,可小孟舍人只知道我办成此案,受人称颂,却不知道后面的故事。 我查明那奴隶没有偷窃又何如,主人无故殴杀努力不懈只需徒一年,那家人又是地方豪强,交上二十斤赎铜又有何难,后面我在那县中面临的,便只有那家人百般刁难和上峰的寻事生非。 长孙腹剑看向孟追欢,他眸中泣血、呼吸渐弱,往后小孟舍人也会变成我这样的,为了党争,可以放冷箭嫁祸同僚;为了权势,可以向上峰阿谀取容;为了爬得更快,可以颠倒黑白,口蜜腹剑。 我等着小孟舍人和我一样,功败垂成、身死魂销的那一天。 说罢,长孙腹剑饮尽了杯中酒,断肠毒。 孟追欢坐在那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长孙腹剑毒药发作,她看见他呕吐不止,捂着肚子满脸涨红,直到长孙腹剑抽搐痉挛,呼吸停止、意识溃散。 孟追欢想上前去替他合上那怒目而睁的眼睛,却只听长孙腹剑微弱如蚊的声音,孟追欢,我从未败给律法,我只是败给了政治。 第47章 :笞捶不得废于家(加更) 孟追欢看着刑部的狱卒将长孙腹剑的尸首抬出牢狱后,孟追欢这才回到了孟家祖宅的祠堂。 孟白钊、孟白檠、孟追云三人已然被下狱,等刑部文书下来便是流三千里、发配崖州苦热之地。 孟追欢跪在祠堂的蒲团之上,将父亲的灵位摆入祠堂,她对着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点上一注清香后这才从蒲团上起身。 外面一阵女人的吵嚷,杨嚼蕊用重剑抵住一个女人的后腰逼她踉跄走入了祠堂中,又跌撞在地上。 孟追欢居高临下,望向眼前狼狈的张佩兰,二婶,别忙着卖田卖地筹银子了,这件事只牵连了大伯二叔堂兄三人,我那些侄子侄女都会全须全尾得在长安活着,你不必带他们去逃难。 张佩兰瞪了一眼杨嚼蕊有些发怵,她又对着么孟追欢哭喊道,你这个害人精,连伯叔都敢陷害,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死了之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二婶,孟追欢拎起张佩兰的领子,孟追欢嘲讽地笑了笑,列祖列宗只会记得,我给他们造神龛、我替他们烧香火,圣人为我的祖父赠官爵、为我的祖母添诰命,我耀祖荣亲、我改换门庭。 为朝廷官员的祖父祖母、父母等赐爵封官确实是有的,比如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中就有提到过。 孟追欢接过杨嚼蕊的重剑,今日,我就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谋害我父亲的帮凶。 张佩兰吓得浑身发颤,欢娘,你在说什么啊,婶母不知道,婶母从未参与这件事啊! 第83章 二婶,别装了,你不是收了崔氏的银子要想方设法的引我父亲去那诗宴上去吗,不然的话,你这么急吼吼地烧账本干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崔九郎说只要我引五弟去便给我三百两,我以为他只是像从前那般仰慕五弟的文名,我也不知道他会毒杀五弟啊,张佩兰抱着孟追欢的大腿嚎哭不止,八娘,你自小丧母,在你被姨母带进宫前,都是二婶在带你啊,二婶没有女儿,一直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啊。 你说你将我视作女儿,为何要在我阿爷死后便盯上我阿爷留给我的钱财呢?从前那些孺慕之情,只是装得吗? 孟追欢手上脱力将重剑掷在地上,张佩兰,你为何不一直装下去呢! 张佩兰也顾不上辈份便向孟追欢磕着头,我错了八娘,八娘我再也不贪了我只是觉得你反正也要嫁入皇家,以后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我们分一些也不会影响你的八娘我求你你不要杀我。 孟追欢捋了捋自己额前的碎发,将那柄重剑还给杨嚼蕊,张佩兰,你我之仇还未到要以杀止杀的地步,今日我便放了你。幼时养育之恩我已然报你,从今天起,你在万年县无论事是占人田地,还是打伤奴仆,我都不会替你遮掩。你的死活自有律法评判。 张佩兰仍旧哆嗦着缩在地上,孟追欢背过手去,合上眼睛,张佩兰,你走吧。 张佩兰颤颤巍巍地在地上爬着,却听祠堂的柱子之后传过一个清亮甜润的女声,你们的恩怨抵消了,那我的恩怨呢? 秦依依从祠堂的柏木柱子后绕柱而出,她穿了一身素色衣裳,随手挽了一个螺髻,手中抱着一个陶罐。 秦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将张佩兰拉住站定在祠堂的正中央,张佩兰甩也甩不开,死丫头滚开,本来我念在你听话还想给你一口饭吃,明日我就将赶回你那揭不开锅的家里回去要饭! 孟追欢听到这话皱了皱眉,瞅了杨嚼蕊一眼,她便将张佩兰重新按倒在地上。 秦依依将那陶罐放在地上,她昂起头声中悲怆,婆母,我本该叫你一句婆母,可是你呢,你买了我回去后,你的儿子一有什么不顺你意的地方,你便打骂在我身上。 孟追风他出去喝花酒你打我,他不好好作学问你打我,他伙同他人作弊被朝廷贬斥你打我,甚至他死了你依旧打我。你有一丝良心吗? 张佩兰瞪着这个忤逆主人的丫头,张起血盆大口恨不得将秦依依吞下去,秦依依,你才是良心被狗吃了!若不是我把你买回来你就饿死了,我给了你一条命,我打你怎么了? 秦依依将那陶罐打开,又伸进手去,从中竟拿出了一条黑底白花的蛇,那蛇一见了光,一条细长的信子便从它口中吐出,露出狭长的毒牙。 秦依依却一点都不怕,捏着那蛇头便道,此物名为金钱白花蛇,从前小皇帝有小儿麻风之症,便向民间征集此蛇抵租税,我父亲便让我去捕蛇,寒来暑往,九死一生,上天哀怜我,才让我没有死于蛇口。 很快新帝就登基了,新帝不患此症,便不能以此蛇抵赋税了。后来,我的阿爷活不下去了,就将我卖给了你,我以为我总算不用日日为生死而日日忧心了。可惜不过是从一个魔窟跳进另一个魔窟。 秦依依拉住张佩兰的手,捋起她的袖口,露出张佩兰因常年养尊处优而长出的赘肉上,婆母你放心,被这蛇毒死不会很痛苦的,孟追风在地底下看到你,也一定很高兴的。 秦娘子孟追欢欲出口劝她两句,话却梗阻在喉头。 欢娘,你不是说这苦本不是我应该受的吗?秦依依微微一笑,明明是在做放蛇咬人这样的事,她却笑得恬然,我很感谢你,因为你是第一个跟我这样说的人现在,我就要在这里结束我的痛苦。 秦依依似是看穿了孟追欢心中的顾虑,她说道,你放心,待她死后,我会将她背到外城郭外金钱白花蛇出没的林中,别人只会觉得她是不小心被蛇给咬死了。 张佩兰已然被吓得口中哇哇,直流眼泪,杨嚼蕊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得动弹不得。 须臾间,蛇牙入肉,毒素侵体,张佩兰口中的呼喊都被杨嚼蕊堵在了口中,她慢慢地喘不过气来,栽倒在地上。 孟追欢仿若回到从前万年县农户闹事的那日,秦依依弱柳不禁风、杏腮不染尘,却仍旧决然挡在她的身前。 她遥遥向孟追欢行了一个插手礼,便将张佩兰背起,娇小的身躯却迸发出拔山之力,她趁着月色背着张佩兰的尸身向外走去。 孟追欢察觉到了杨嚼蕊眼中的触动,她挑了挑眉对着杨嚼蕊道,如何,可要去帮帮她? 杨嚼蕊摇了摇头,她这样挺拔的女子,本无需我帮。 孟追欢望向抱着那装蛇的陶罐愣在原地的杨嚼蕊,嚼蕊,你后不后悔为我做事,毕竟我和孔文质相去甚远,他肯定不会像我一般冷眼看着别人行凶的。 杨嚼蕊重新将那柄重剑抱入怀中,只要娘子想做的事和国公要做的一样,不就够了吗? 第84章 不一样的,孟追欢轻轻对杨嚼蕊笑道,孔文质要做的是忠臣,是披肝沥胆报家国,以身许君浑不悔的忠臣;我要做得是权臣,是势焰熏天弄庙堂,遗臭万年也无妨的权臣。 孟追欢拉着杨嚼蕊吹灭祠堂前的香火,史书不会记载我的功绩,百姓不会颂唱我的赞歌,但这片土地上会永远为我的传说而窃窃私语,这不好吗? 孟追欢不忘补充道,哪怕是和李承玠偷情的传说也没什么关系。 孟追欢别了杨嚼蕊后,便从祠堂走出后。她骑了那匹李承玠的替她买来打马球的毛驴来,哪怕这头驴在原地打转,她就顺顺这头驴的毛,等它歇息够了再向前走去。 李承玠已然像往日接她从万年县县廨下值一般等在了秦王府的角门处,他提了一盏素纱灯笼,斑布的圆领袍衫被他穿得松垮,他叼了一根野草倚靠在石壁上,岁月没有让他的面庞染上风尘,仿若还是那个陪她斗鸡走马五陵道的少年。 李承玠上前牵住那头倔驴,单手将孟追欢从驴上扛了下来,孟追欢直接顺势趴在他的肩头,往他颈子上咬了一口。 李承玠笑着拍了拍孟追欢的屁股,你咬在这里我怎么出去见人啊? 我咬不咬你出去都要被人议论。 孟追欢甚至还能抱上李承玠的脖颈,唱起那日他们俩人在骊山所听过的歌谣,不过她却有些记不得词了,只能随口哼道,青梅青梅吃饴糖,竹马竹马归故乡,莫要唱红杏出墙,莫要唱红杏出墙。 李承玠颠了颠自己怀中的孟追欢,怎么又在唱歌败坏我的名声? 我今日高兴,想唱歌不行吗? 为什么高兴? 孟追欢哼了一声,高兴照夜白要和我一起遗臭万年了! 李承玠轻笑两声,抗着她走入他们俩曾经温存过的小院,又将孟追欢放倒在花窗前的鸳鸯画屏床上。 孟追欢搂住李承玠的脖子不放,她的眼眶中积蓄着汪汪的清泪,却迟迟未留下,阿玠,我今日终于为阿爷报仇了。 李承玠温热的呼吸喷在孟追欢的脖颈上,他的胡茬轻轻地抵在孟追欢的肩颈上,欢娘莫哭,孟公在天之灵,看到欢娘为他报仇也会欣慰的。 可是我我读圣贤书却做不了圣贤,我习律法疏议却不能用律法将杀害我阿爷的恶人绳之以法,孟追欢滚烫的泪水打在李承玠的肌肤上,我从前觉得变法之事一定是有意义的,可不论是什么样的新法,欺压百姓的乡绅依旧存在,横征暴敛的官吏不会消失,饥饿与贫穷仍旧会在这片土地上轮番排演。 阿玠,我好像和那些借变法之名攘权夺利的官员,没有任何区别。 李承玠轻轻吻过孟追欢的泪痕,他将他的所见所感都和盘托出,谁说的,我相信欢娘的新法今年万年县所产之粮翻了数倍,秋天的时候我纵马过原,到处都是青青麦浪;朝廷的财政也盈余了,我们很快便会有钱将突厥人赶到瀚海之外;欢娘所开制举之科选出一批有手腕有见识的官员,他们日后会成为推进变法的中流砥柱 权力不会吞噬掉欢娘,只会成为欢娘的利剑。李承玠如是说道。 第48章 :不教胡马渡阴山 孟追欢尚窝在李承玠的怀中睡得香甜的时候,却被宫中传令的小内侍惊醒,王爷,娘子快进宫议事吧哈丹巴特尔死了。 李承玠听到自己的宿敌的噩耗,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 这位宿敌曾经使得他围困沙洲,不得不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往敦煌;他曾经在马背上睡了几天几夜,就为了在茫茫大漠中寻觅他的行踪;他曾经打败过他的叔叔、父亲,给这个新朝不可说的耻辱;他也曾被他擒获,再锋利的刀刃也不能让他求饶。 他挥起的马矟是为了砍下他的头颅,他的苦读兵法是为了将他的牛羊逐往瀚海。棋逢对手也是一种欲望,李承玠承认自己离不开这样的欲望。 孟追欢见李承玠仍旧兀自在榻床上愣神,她就扯了衣服来替他穿,怎么了阿玠,高兴过了头? 李承玠摇摇头,他活着或许比死了好。 他们二人骑快马入了宫,李忧民撑着脑袋坐在上首,引他二人坐下。 兵部侍郎元冈对着众人拜了拜手后道,哈丹巴特尔死在前夜中,他将可汗之位传给了大儿子胡其泰,可他的小儿子扎那不满,带着部下反了。 李承珩打了个哈欠,突厥此时内乱,简直天助我等,不打都对不起天。 孟追欢思索道,我们和突厥的停战协议签了二十年,趁这时候撕毁协议,恐会陷入不义之地。 我们是和他老子签的,又不是和他儿子签的。李承珩挑了挑眉,父亲死了就娶小妈的地方,有什么礼义廉耻? 元岗又道,我们此时出兵也不算师出无名,我们只消以拥立扎那为名,除胡其泰谋逆之行,便顺理成章。 孟追欢疑惑道,为何是拥立扎那,不才是谋逆的人吗? 李承珩瞪了李承玠一眼,小孟舍人还是忙着去地里找钱吧,你又不懂军务,不知道二弟将你带来干嘛? 第85章 是朕让她来的,李忧民拨弄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对着孟追欢解释道,胡其泰娶了哈丹巴特尔的第五阏氏杨微兰,她是前朝的和亲公主。她如今在胡其泰帐中说话颇有几分份量。 李承玠在桌案下安抚似得拍了拍孟追欢的手,阿爷,派人去和扎那谈了吗,他的条件是什么? 元岗拜手道,扎那想请秦王出兵,助他夺得可汗之位,只要事成,他便率部向我朝称臣,他只想要,一些过冬的粮食和一位和亲的公主。 阿爷,你现在生一个来得及吗?李承珩深深望了李忧民一眼,实在不行让老二生吧,老二反正每天使不完的牛劲儿。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李忧民抄起砚台作势就要打他,找个宗室女封了公主送出去就是,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不同意,李承玠抱着手臂看向眼前两三句话便要主宰女子命运的二人,我朝不是无将可用,没有到需要靠嫁女人维护和平的地步。打胡其泰也是打,打扎那也是打,不如趁此机会一并将他们都收拾了。 孟追欢扯了扯李承玠的袖口,她摇了摇头。 李承玠转过头剜了孟追欢一眼,孟追欢,你根本不了解突厥人的贪婪,嫁了一个数年后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一次嫁得是宗室女,下一次便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女。 李承玠眸中带火,炙热的目光欲烧过这些怯懦者,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别想嫁一个女人到大漠中。 我的意思是没钱,孟追欢叹了一口气,朝廷财政根本就没有办法支持这么大规模的征伐。 李忧民嗯了一声,他眯了眯眼睛,突然对着李承玠道,阿玠,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外面当赘婿给明光军换点军费呢? 李承珩扑哧一笑,老二他能要多少军费,你给他几匹马,他一路抢劫也抢到突厥王帐去了。 这是战术,突袭是我的战术,李承玠对他白了一眼,就跟抢来的羊你没吃,抢来的银子你没花一样。 李忧民看着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捏了捏太阳穴,你们两个天天将抢银子挂在嘴边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李承珩还不忘跟他弟弟嘀咕,咱们家不就是干土匪的? 李忧民瞪了他一眼,逼得他将嘴巴给闭上。 孟追欢上前道,臣以为,我们大梁应该是大漠草原的调停者、斡旋者,而不是去做北上劫掠的土匪,这件事还是以谈判为佳。 李承珩、李承玠听得此言均皱起了眉头。 好了,李忧民叹了一口气后道,朕今日不过是和你们几个通个气,有什么话留着去早朝上和那些文臣吵。这几日都留在大明宫中,随时要传你们议事。 元昭仪为他们三人均安排了宫殿,孟追欢和李承玠便在他俩从前所居的蓬莱殿侧殿住下了。 如今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各据一方,吵嚷喧天。主战派说要将几代人的仗全部打完,主和派便说休养生息、与民更始;主战派说要让胡人再不敢南下牧马,主和派便要让圣人收敛征伐之心。 主战派哭天抢地,主和派便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紫宸殿的龙柱上。 李承玠这几日不是在朝堂中与人争辩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就是在明光军中与诸校尉在沙盘上演练,孟追欢虽对突厥的局势并不清楚,但这几日跟着他来回奔袭,也摸了个大概。 直到这日,李忧民将她一人招至浴堂殿中,递给了她一页纸。 李忧民此时眼下青黑,坚毅的脸庞也染上了几丝疲容,在孟追欢读信时,他撑在胡交椅的把手上,闭目养着神。 孟追欢扫眼看过,不由心里一惊,胡其泰也向我们求和? 李忧民叹一口气,扎那见我们迟迟未回信,便转而投奔了契丹贵族,借着契丹人在大漠中对胡其泰围追堵截。 孟追欢却奇道,这封信是胡其泰亲笔所写?他竟会说汉话? 想必是杨微兰教得,南周已然灭了这么多年,她仍能在突厥王帐里混得风声水起,不会是什么善茬,这焉知不是她的阴谋诡计。 她总不能是想靠胡其泰复国,孟追欢将这封信又读了几遍,这信倒是写得诚恳,胡其泰想来也是被扎那打到了七寸上。 扎那既然敢投奔契丹,自然是要打的,胡其泰朕在草原上也需要一个话事人。 孟追欢被此话一惊,信纸从手中滑落。 李忧民闭上了双目,杨微兰如今是胡其泰的大阏氏,留着她始终是个祸害,此番随军出征,朕会任命你为粮草官,届时你做计除掉她。 孟追欢垂下头,臣不通武艺。 杀人这种事,只有武夫能做吗?李忧民抬眼望向孟追欢,这种阴沟里的肮脏事,朕想了想,满朝文武还是小孟舍人做起来最趁手、最合朕心意。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只能跪下身拜手道,臣领旨。 欢娘,朕应你,李忧民抬抬手让孟追欢起来,待战事平息,你等班师回朝,阿训就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孙。 第86章 孟追欢叩头后便从浴堂殿离去,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蓬莱殿,正殿中挂着一张水月观音之像,山峦楼台矗立在茫茫云海之间,澄澈的碧水上闪烁着一片白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手握净瓶、脚踩莲花、冠带长垂、法相沉静。 这观音是高祖的御用画师周放所做,周放受高祖所托,将画中人描摹得有三分像她姨母薛观音。 宇文飞燕似是不知这其中的缘故,只是将这画像当作送子图摆在了正堂中,只希望菩萨保佑她再添一个大胖孙女,她走后也未将这观音像取下。 孟追欢轻轻抚摸过那张肖似她姨母的观音像,她轻声嘀咕道,姨母,我很快便能替你报仇了,你听到了吗? 孟追欢未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痕,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承玠边脱着身上的甲胄,边往这小佛堂中来,他从那绘了佛祖拈花的小屏风外探出一个头来,欢娘,怎么今日竟拜起了菩萨? 孟追欢从蒲团上起身,求子不行吗? 李承玠上前去将孟追欢搂在怀中,他从明光军中回来,汗味夹杂着泥土气,孟追欢吸了吸鼻子,皱着眉想将他推开。 李承玠却将孟追欢搂得更紧了,我知道欢娘是在为我求菩萨。 孟追欢刚欲开口笑话他多大的脸面,却听到他在耳畔轻笑道,欢娘放心,我有分寸,哪怕是临阵脱逃、降了突厥、做贻笑大方的将军,我也不会把小命丢掉。 他稍微一蹲,便将孟追欢拦腰抱起,由着孟追欢的脚在空中猛蹬,这次欢娘肯定不用替我烧纸了! 孟追欢用手推了推他的胸膛,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还等着再做一次寡妇呢。 李承玠将孟追欢抱起,放倒在贵妃榻上,他覆身上来,欢娘,我们明光军向来军纪严明,不能在军中行云雨之事。 李承玠一脸你现在就从了我的表情轻啄着孟追欢的鼻头,她却转过头去不理他,王爷治军甚严,能得王爷这样的良将真是大梁的幸事啊。 李承玠一手撑起,一手拨弄起孟追欢额前的碎发,欢娘,真得不行吗? 孟追欢竟觉得他这副明明蓄势待发、准备攻城拔寨,却偏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小马驹样甚是合她心意。 她轻轻咳了两声,李承玠,你先去洗澡。 第49章 :朝中无将用廉颇 昨夜里李承玠对洗澡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他从前认为洗澡这件事只要洗干净、洗得没有味道就好了。 如今他觉得洗澡是人间乐事,等战事平息后,他要天天和欢娘一起洗澡。 李承玠这几日却是连抱着孟追欢眯上一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在浴堂殿中与户、兵二部的官员,将粮饷兵马、行军路线、出战将领等都定下。 除却李承玠所领的明光军这样精锐轻骑兵,还命赵冲为擒虎军统帅、陈定国为丹帜军统帅、李承珩为乌锤军统帅、这些人跟着李忧民西蹈雍州、北破龙城、追亡奔马、席卷天下,以他们为帅也在情理之中。 李忧民却不问这些人,而是将诸翘关拔山之校尉、诸计策迎敌之营主都喊了过来,朕亲征多有不便,朕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中军主帅可有什么人选? 一山羊胡中年男子上前拜手道,臣以为,两位皇子虽都军功卓著,但过于年少,还是以老将陈定国为主帅最为合适。 朕知道陈定国资历老道,李忧民叹了一口气,秦王都打到哈丹的老巢了,陈定国还在沙漠里迷路呢朕也是 那日苏上前呵道,全军上下论杀敌之数、擒获俘虏之数,谁能比得过秦王? 乌锤军校尉出列道,秦王打完仗后,不回营复命,竟寻了地方与明光军中校尉打马球,秦王做了主帅,那军营不是成了马球场? 王四郎上前便瞪着那乌锤军校尉道,我们明光军连哈丹巴特尔都抓了,打一下马球怎么了,这一次我们还要将扎那的头砍下来当马球踢! 王四郎将在旁边听着的孟追欢拉过来,指望着素来善辩的她能帮上两句,孟舍人你说句话啊! 臣以为,秦王不合适。 王四郎忙在她耳旁咬着牙道,陈定国是李承珩的岳父他当了主帅我们明光军就别想出战了 孟追欢对着王四郎嗯了一声,又拜手道,臣认为该请老将周清烈出山,北上征伐。 刚才还吵嚷喧天的校尉营主们均没了声响,只因这周清烈是全长安都知道的疯子。 周清烈本是李忧情麾下大将,立过不少战功。待这两兄弟入主长安后,便得了疯病,每日睡狗窝,和狗抢食,还管狗叫阿爷,如今已经年近七十,家人没看住的时候还要上街去汪汪直叫唤。 孟追欢解释道,明光军校尉那日苏认识一个突厥巫医,他定能治好周老将军的疯病! 校尉营主们却没听到李忧民对孟追欢此番话的呵斥,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良久后,李忧民望向孟追欢,那便让巫医治一治吧,若是治好了,替朕问问他,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第87章 孟追欢拉着不知所措的那日苏跪下,臣领旨。 那日苏喊来那定居在长寿坊的突厥巫医,又和孟追欢一同驱车赶往安国公府中,因周清烈一入长安便得了疯病,高祖为着周清烈的开国之功,便让他的儿子承袭了他的爵位。 安国公周尚儒已然亲自领了人等在国公府门口,周尚儒见了她微微颔首道,荆国公夫人,这边请。 国公夫人,在长安城破后,她已然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孟追欢踌躇开口道,周老将军可还好吗? 周尚儒苦笑两声道,看了这么多大夫也不见好,我们也习惯了。 孟追欢刚一踏入府中,便听到一阵汪汪叫唤,口中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我是一只小白狗,我最爱吃骨头,不给我吃骨头,我就砍死你!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抱着一只鸡从廊下走来,见了孟追欢他们很是警惕,你们是不是要抢我的鸡!不准抢我的鸡! 周尚儒似乎是已经习惯他阿爷的这疯癫模样,他上前去乖了乖周清烈的头,小白,这是荆国公夫人,是我们府上的客人,你只要乖乖地带客人回正堂坐下,我们吃两只鸡好不好啊? 两只鸡,两只鸡,太好了我要吃两只鸡,周清烈飞速地将鸡放下,汪汪汪!你们跟我过来吧。 都疯成这样了哪里还有救?那日苏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圣人不会真的要让小白做主帅吧? 孟追欢点了点头,小白怎么了?我觉得小白很好啊。 他们几人被周清烈引着入了正堂中,他不忘蹲下对着周尚儒哈哈喘气,我带到了,我带到了,快给我两只鸡。 周尚儒没有办法,只能摸摸周清烈的头道,晚上我们就吃两只鸡,小白乖,把手伸出来好不好? 周清烈真的似个哈巴狗一样,伸出一只手递到周尚儒手中,周尚儒拉住后,对那巫医道,现在放血行吗? 上来两三个身强体壮的仆人忙将周清烈按住,巫医念了一长串不知名咒语后,便取下一把小刀,在周清烈的胳膊上一滑,挤出几滴血后,又敷了不知名药粉在他的伤口上。 不一会儿,周清烈便挣脱了那几位仆人,汪汪汪,不要取小白的狗血,汪汪汪,不要取小白的狗血! 巫医又重新施咒后,才对着孟追欢与那日苏道,他这显然是犯了邪崇,我已然引了驱邪魂入体,能不能除邪,只能听天由命了。 孟追欢嗯了一声道,到时候若老将军驱邪成功,定有重赏! 周尚儒拿了两只烧鸡过来放在桌案上,他不好意思地对着孟追欢笑了笑,答应了他的事若是不完成,他下次又不听我的话了。 理解理解,孟追欢悠悠道,国公爷今日也折腾这么久了,不如我替国公爷看顾一会儿老将军,国公爷好送校尉和巫医出去。 周尚儒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正大快朵颐的父亲两眼,他只以为孟追欢是被圣人派来试探他阿爷是装疯还是真疯,终是点了点头。 孟追欢将门合上后,她便也学着周尚儒的模样乖了乖周清烈的头,小白啊,你还记得孔文质吗? 周清烈浑身一愣,但此刻的失神瞬间从眼中消失,他仍旧啃鸡肉啃得油光满面。 孟追欢继续道,你知道他死在太液池中了吗?你知道他死前和我说什么吗?他和我说,等他死后,只需在他坟前祭一碗斡难河畔的水、一捧祁连山脚的沙。 汪汪汪汪汪!周清烈放下鸡骨头,便做出狗咬人状,呲牙咧嘴得瞪着她。 孟追欢伸出一只手放在周清烈面前,给你咬,你咬吧。 周清烈却惊恐地窝了回去,背着身子不理她。 孔文质还和我说了很多,小白你想听吗?孟追欢顿了顿道,孔文质说全天下他最佩服老将军,老将军在百姓罹难、家国沦丧之时,弃笔从戎、横驰漠北,又能功成身退,了却君王天下事。 更重要的是将军看清了李忧情的为人,所以将军一生,既没有壮志未酬的遗憾、更没有鸟尽弓藏的痛苦。 周清烈苍老却雄浑的眼神看向孟追欢,孟追欢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与秦王许诺将军,冤杀功臣这样的事,大梁不会发生第二次。 孟追欢见周清烈仍埋着头,她长吁一口气道,圣人让我问问将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孟追欢见他仍旧装疯卖傻、愣愣地看着烧鸡,知道自己今日是说不动他了,便欲离去。 她却在推门的那一刻看到周清烈挺直了身躯,坚毅的神情仿佛还是那个几十年前统率七军的将领,你回去告诉李忧民,廉颇未老,尚能吃两只烧鸡。 几日后,就在李忧民都要定下陈定国为主帅后,周清烈的疯病却被那突厥巫医治好了,周尚儒花重金酬谢了那突厥巫医,孟追欢却与李承玠笑道,我说这钱我该领一半才是。 在客京华算过的大吉之日,明光军出征了。 七十岁的老将周清烈重披兜鍪、重佩吴钩、跃马扬鞭气势如牛,拥三军而入伊州。 第88章 又说明光军统帅李承玠乃骠骑营中第一勇,马矟之势如流星飞霜,谈笑间便能出玉门而斩楼兰。 而这些孟追欢却都不曾见到,只因李承玠将她分到了明光军十六人仪仗队中,平时主要的任务是为战死的士兵祭祀哭丧。 专职哭坟的许五郎说道,孟娘子,你别看我们现在清闲,等真打了起来,明光军没我们可不行。 善于挖坑的于三郎补充道,就是就是,以后埋不完还得上夜班呢。 奏乐的刘七郎点了点头,听说孟娘子最会唱挽歌了,王爷吩咐了,以后所有将士挽歌都由你来唱。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后吼道,可我是圣人亲封的粮草官啊,我应该去押送粮草,我不是来军中哭丧的! 许五郎却不以为然,孟娘子,押送粮草有什么好的,送到了,就要被突厥人追着砍,送不到,就要等着被朝廷砍。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们丧葬队,送走最多的就是粮草官! 刘七郎诚恳地向孟追欢解释道,孟娘子,你不要觉得我们丧葬队没前途,秦王从前就是我们丧葬队的。 李承玠是丧葬队的?他的挽歌可唱得不好。 刘七郎继续说道,是啊,韩王李云珈为了羞辱王爷,将他分到了丧葬队中,他那时候日日便和我们一起挖坑埋尸,可沙州一役,却只有我和王爷两个丧葬队的逃了出来。 孟追欢想起旧事,神色有些不自然,你们是逃到了敦煌是吗? 是啊,我们在鸣沙山中,被一权贵的仆人所救,他以为我们是来为供养石窟作画的画师,便给了我们好些银钱和吃食,我和王爷这才活了下来,我不善作画,我便出去为王爷寻找和采买作画所用的矿石,再研磨成颜料,我的那份,也是王爷为我画的。 于三郎拍拍刘七郎的肩膀,他调侃道,你和王爷这样出生入死的交情,竟没封你个校尉当当? 我又没什么上马杀敌的本事,在丧葬队中吹拉弹唱不好吗? 过了半晌孟追欢这才开口,他在石窟中,可有说他画得是谁吗? 多少年前的事,我哪里还记得?刘三郎的声音钻到孟追欢耳中,王爷似乎说,他画得是他的观音。 第50章 :汉恩自浅胡恩深 行军之路的苦楚大大出乎孟追欢的意料,长途奔袭让她背后的汗水濡湿棉衣,越往北走便越苦寒的天气让她的脚穿了厚靴仍旧冻得发麻,塞外的风沙与胡笳都让她越发思念长安。 孟追欢好像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宁远将军李承玠的世界,一个没有繁花疏柳、诗文长歌、爱恨情愁的世界,这里胡风浩浩、鞞鼓喧哗,春风过关而不入、大雁徘徊而南飞。 周清烈命令大军驻扎在陇右道伊州城郭之外,孟追欢还未走到中军营帐,便听帐中一阵拍案之声。 李承玠双手撑着桌案向孟追欢道,在这里驻扎一个月?再拖下去,扎那都要打到沙州了! 周清烈却不回他,转而向着孟追欢道,第二批粮草走到哪里了? 孟追欢将户部传来的密信放到周清烈的桌案上,快到凉州了,算上现在的,吃上三个月没有问题。 李承玠面色焦急道,周老将军,我只要明光军两千精锐,我与宇文将军一同,先去夜探一趟扎那的人马。 宇文飞熊如今是伊州的守将,无人攻城他不得擅出,周清烈甚至不忘提点一番李承玠,在我营中,若是发生欺辱忠臣遗孀的事,我只会依照军法处置。 李承玠青筋暴起,对周清烈怒目而视,周清烈,你什么意思? 周清烈对着他的副将道,明光军李统帅藐视主帅、不服军令,打二十军棍。 旁边的侍卫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将李承玠押了下去,在营帐外打得啪啪作响。 孟追欢搬了胡凳来,看着李承玠挨完二十军棍后,才跟着杨吹花将李承玠扶回了明光军营帐。 李承玠似是很不好意思见到她,趴在榻上将头埋在被子中不理她。 牛术火急火燎地背着药箱从帐外赶来,一进来便要扒李承玠的裤子,孟追欢不自然地将脸转了过去。 怎么打得这么重,牛术将金疮药取出,递给孟追欢让她来抹,王爷你也不知道叫两声,那行刑的人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孟追欢握着药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半虚着眼睛往那伤口上胡乱敷着。 杨吹花小声对牛柳嘀咕道,孟娘子在旁边看着行刑,王爷就算被打死,都不会叫一声的。 李承玠趴着也不忘呵斥杨吹花道,在说什么呢? 说王爷你有骨气,竟真挨那个疯子二十军棍。杨吹花撇了撇嘴。 他是主帅,军令如山啊,李承玠企图拉上裤子却被疼得直吸凉气,他的疯病是不是没治好啊,我说就该让那日苏把那个巫医带上。 周将军他不是疯子,孟追欢悄声道,你现在被打了,一时半会儿马也不能骑,就别想着奇袭扎那的事儿了。 第89章 欢娘,你不知兵法如棋法,一怕贪心、二怕露怯,李承玠虽疼得厉害但仍旧站起身来,周清烈七十了,他已经不是那个提着陌刀就能在敌营中三进三出的少年英豪了。你说他会不会是怕了? 我虽不懂兵法,但我知道神龟虽寿,壮心不已的道理,你阿爷若不是相信周将军,也不会让他做主帅。 不说这个了,孟追欢转开话头道,你和胡其泰、扎那交过手没有,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承玠认真掰扯道,扎那倒是颇有几分勇武,他麾下有八百军士,都擅用弯刀快马,冲入敌中横砍,不见尸身不回头。 至于胡其泰,这人的骑术差得能将他父亲羞死,一个只能拉四力之弓的人,也能做突厥的可汗吗?李承玠轻笑了三声,哈丹,枉你骁勇一世,竟生出这么个儿子。 李承玠捏住孟追欢的手,我们待将扎那收拾了之后,取胡其泰首级不在话下。 孟追欢将手抽出,屁股都开花了还取别人首级,你先将伤养好再说。 明光军、擒虎军、丹帜军、乌锤军四军得了周清烈的军令,均驻扎在伊州城郭之外,孟追欢去了城中,将仍旧残存着的南周末年有关杨微兰的地方志都找了出来。 地方志洋洋洒洒几百字,或褒扬她高贵的出身,或称颂她和亲的义举,或穷尽笔墨书写她的美丽,或长篇累牍抄录她的贤德,只是却看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来。 直到孟追欢走访到城中一个随杨微兰和亲的队伍而来,最后嫁给伊州波斯商人的老妪,终是得了一条有用的消息孟追欢的祖母王静熙,竟然做过城阳公主杨微兰的伴读。 她立马修书一封往长安去,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去一回也要一个月。 可这一个多月中,李承玠屁股上的伤已然大好,周清烈不是在城外排演军法,便是在伊州巡城,丝毫没有让李承玠出兵之意。 孟追欢自知自己不过小小粮草官,影响不了排兵布阵,便只管着粮草这一亩三分地,由着李承玠、李承珩、赵冲、陈定国在主帐中吵得急头白脸。 孟追欢取下祖母所寄回的信件,信中先是说了她的侄子侄女如今都已经安顿好,她堂姐孟追月和离后带回来了一个女儿,改名叫孟祚雪上了族谱,已经开始启蒙了,又将家中的侄子侄女、大事小事都说了一遍。 有关杨微兰的只有短短一句话她是这世上最薄情寡义、最自私自利的人,圣人让你杀她那你便杀吧。 孟追欢未与她祖母回信,只是将这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掉了。 在李承玠恨不得偷了虎符自己出兵迎敌的这日,胡其泰的使者终于来到了帐前。 那是个满面雀斑却身姿挺拔的中年女子,持符节只带了两三人马便站在伊州城门之前,她标准的汉话暴露了她自长安而来,突厥使者,求见周清烈将军! 周清烈很快便着人设宴款待了这名中年女子,她自称宝音图,是突厥可汗胡其泰的使者,她坐于上首,不卑不亢地向营帐中众将领敬酒。 宝音图聊草原风光旖旎,说青毡帐中胡曲,道走马逐羊射雕,就是不说胡其泰和扎那之事。 突然宝音图看见了坐在李承玠旁边的粮草官孟追欢,她盯得热切火热,将孟追欢看得心里发毛,她只能开口对宝音图解释道,我也是女子。 我知道,宝音图突然愣神道,你是太原王氏的人? 孟追欢摇摇头,她已然猜出了这名女子的身份,但从信中来看,她的祖母与她颇有几分龃龉,她不想认。 却听李承玠已然喝得有几分薄醉了,他向宝音图解释道,这是我的妻子孟氏,她是军中粮草官。她的祖母倒是出自太原王氏。 孟追欢在桌下狠狠掐了李承玠一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男人。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宝音图微笑饮酒。 你是王静熙的孙女?宝音图总算是将今日装了半天的有礼有节的面具撕下,出言不逊道,她给那迂腐书生生了那么多孩子,她现在一定很老吧? 孟追欢抬眼看向宝音图,宝音图明明和祖母是同一辈的人,塞外的风沙没能折损她的桃李容颜,可是抚育过三子五女的祖母,却让霜雪爬上了她的白发。 孟追欢轻轻一笑,我的祖母养尊处优、容颜如昨。 你是她哪个儿子的女儿?宝音图扣着脑袋想了想,竟露出一二分少女的情态,估计是老五的,她说她的小儿子是个大诗人,还娶了贵妃的妹妹,生了一个多乖巧可爱的孙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承玠却听到她这么说心里一紧,她一个前朝公主,这是在长安安插了多少探子,才能将她们家的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宝音图又举起酒杯与孟追欢碰杯道,你不是诗人的女儿吗,昭君出塞的诗会吟吗? 我吟不了,孟追欢对着宝音图笑了笑,我觉得那些诗人,写得不好。 宝音图抄起酒壶就坐在孟追欢前面的桌案上,她捏住孟追欢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为什么不好? 第90章 因为我觉得,弹看飞鸿劝胡酒 出自王安石《明妃曲》 ,孟追欢倒上一杯酒递给宝音图,在那些士大夫的眼里,和亲的女子,或是该在失意中蹉跎半生,或是干脆该在失身前投河自尽。他们那短促的见识让他们想不到,一个异族女子,在草原上也有自己的史诗。 这些在草原上放羊的人,父死嫁子、兄死嫁弟,人像牲口一样在毡帐中爬来爬去,宝音图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在孟追欢与李承玠之间来回扫视着,我忘了,你也是寡妇二嫁,照夜白,你这样的人估计也不管什么伦理纲常。 若是别人在李承玠面前说这些话,他定然要一拳头挥过去。可偏偏这人是突厥使臣,李承玠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心中默念三声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孟追欢伸手挡住欲发怒的李承玠,她抬眼望向宝音图,城阳公主,你今日来我军帐中,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城阳公主,好久远的名字,亡国的公主也是公主吗?宝音图摊开手道,我今日自然是代表大汗来和谈的啊,我只带了两个随从,还不能看出我的诚意吗? 陈定国呵斥道,你既然知道你是亡国公主,还敢只身入我梁军帐中?喊胡其泰来,这件事我们要和他谈! 我夫君身体不好,在毡帐中养病,宝音图说罢便轻轻笑了笑,陈将军这么想见我夫君,直接带着人马出去找不就好了,小心些别在大漠里迷路了。 李承玠听得她的调笑,不由笑出了声,陈定国也因为自己时常迷路之事,有些羞恼,重新坐回去瞪着宝音图。 周清烈举起酒杯上前道,城阳公主,可汗的条件是什么? 宝音图环顾四周道,我们一同出兵,打杀叛贼扎那,将那群契丹人赶回他们的老巢。事成后,我们突厥奉大梁皇帝陛下为天可汗,每年两次往长安朝贡贸易,开启边境互市,签订三十年互不侵犯协定。 陈定国不屑地笑了笑,波斯有宝石、林邑有象牙,你们有什么?羊皮和草料吗? 我们有马,有你们中原人费尽心思都想得到的高头大马。 宝音图突然望向赵冲,赵冲人称矮子将军,哪里都好就是身高只有五尺,时常因这事被人耻笑。 我们每年都会向大梁纳贡三百匹种马、三百匹牝马、以及你们梁朝皇帝想要的天山汗血之马,她对着赵冲眯了眯眼睛,你们用它们杂交也好,配种也好,以后就不用骑中原的矮脚马了。 嘲讽我干什么?赵冲突然开口道,我从来都是主和派的! 李承珩对着周清烈拜手道,主帅,此事恐怕还是要向长安去信一封 周清烈敬了宝音图一杯酒,城阳公主,我们应你。 我的条件还没说完呢,宝音图提步上前,对着李承玠的方向一指,照夜白,要去我的夫君墓前祭拜他。 不等众人发话,宝音图又道,别误会,我的上一个夫君。 第51章 :君看江上英雄冢 孟追欢本想劝一劝李承玠,给谁上坟不是上呢,给你爹也是上,给别人的爹也是上,人生自古以来就是一场盛大的上坟。 却不想李承玠竟还未等孟追欢劝,就点了点头。 宝音图听到其条件达成后,就拜别了梁军诸位将领,我们可汗见惯了中原人的手腕,明日只让我带两位将军、五千士兵回毡帐商讨和谈细节。待我传回消息后,自会有我军将领带手下骑兵来和诸位会和,带诸位去大漠中寻扎那与契丹人的驻扎之所。 周清烈点点头,着人将宝音图送出梁军营帐之外。 孟追欢敲了敲额角,看她提的条件,明日秦王肯定要随城阳公主回去见胡其泰了。 周清烈长吁一口气后道,胡其泰怕得是我们卸磨杀驴,将他弟弟擒住后,明光军再回帐杀他个突袭。 诸位有谁愿意和我一同去会会胡其泰。李承玠话是说的诸位,却是看向了赵冲。赵冲在夺嫡之争中立,又是主和派,他最为合适不过了。 我和你去。李承珩拍了拍桌案,明光军轻骑兵三千、乌锤军重甲军两千,我们去大漠中寻胡其泰的主帐。 李承玠挑了挑眉,怎么,我一个人去给哈丹巴特尔上坟还不够,我们两个都要去认他做阿爷吗? 李承珩却说道,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和胡其泰和谈,你暴脾气起来将他的主帐给抄了,我们到哪里收岁贡? 周清烈思索良久后还是道,就照楚王说得办吧,明光军剩余的骑兵交给宇文将军统帅,乌锤军余下的军士交由陈定国。 从营帐中出来后,趁着夜幕降临、万籁寂静,孟追欢悄悄在袍子下牵住李承玠的手,哭丧这种事,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欢娘你不怕死吗?月光下李承玠半胡半汉面庞越发显得清俊,他俯下身将温热的呼吸喷在孟追欢颈间,他眷恋地抚摸过孟追欢的发丝,欢娘,你还是和我阿娘一同留在伊州吧,我阿娘在马背上长大,行军数十年,必要时能护住你的性命再说了,你要是死了谁给我烧纸啊? 第91章 我怕死,但是我更怕在朝廷变成无用之人。孟追欢将脸埋入李承玠的胸膛,阿玠,你就让我陪着你吧。 李承玠抚了抚孟追欢柔顺的发丝,我知道欢娘爱我爱到要和我死生契阔了。 孟追欢猛瞪了他一眼,他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但就是不行。李承玠还是纵马将她带回了伊州城中。 孟追欢素来是不将李承玠的话放在眼中的,她找杨嚼蕊要了一套明光军的服制,等她混到了突厥毡帐中,李承玠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孟追欢往自己的脸上特地抹了不少的灰,又将胸口缠上,套上两当甲,藏在杨嚼蕊统率的军士中,准备就这么混过去。 却见李承玠用腿夹了夹那花马的肚子,花马便转了方向,径直向孟追欢奔来,他似是不愿意被人察觉这里的事,咬着牙低声道,孟追欢,回去! 孟追欢却疑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掩饰得这么好。 李承玠皱了皱眉,我们明光军就不招六尺以下的。 来送行的赵冲听了这话急得耳朵都红了,干什么呀,我谁都不得罪的,为什么个个都要羞辱我啊? 李承玠见她没有动作,便要将她强行扛下马,孟追欢拧不过他,俄而她心生一计,趴倒在赵冲的马前,赵将军,你就帮我劝劝秦王吧,就让我去吧,我对秦王一片痴心,我们生不能长厢厮守,死就让我们同穴窅冥吧。 赵冲为难道,孟娘子你放心,以秦王的骁勇会平安归来的。 孟追欢说哭就哭,眼泪像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掉,突厥人善变狡诈,契丹人群狼环伺,阿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赵冲心里只叹秦王和孟娘子这对鸳鸯竟和长安城中传闻相距甚远,可见寡妇薄情是假,王爷夺妻也是假,真当是人言可畏。 他开口劝道,秦王,你要不就把她带上吧 李承玠长叹一口气,她竟又来这出,赵将军,你莫要被这女人蒙骗了她嘴里就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可总不能让军士看咱们的笑话吧?赵冲环顾一周,却见许多兵士都悄悄地往这个方向瞅着。 李承玠刚想说他这辈子因为她被看得笑话还少吗,他早就不在乎了。 却见宝音图已然打马过来,罢了,他要保全他在草原上勇冠三军、止小儿夜啼的传说。 李承玠用马矟敲了敲地,孟追欢,上马吧。 孟追欢见他松了口,立马欢天喜地重新上了马,她甚至还折了残存的几朵野花,给她所骑的这匹白马编了花冠戴在头上。 他们这五千余人行军于大漠中,越往北走便越不见绿迹。树叶凋零、昏沙遮天、马儿踢踏而过不知是白骨还是石块儿,狂风霜重让毳裘结了一层薄冰。 他们走了一连几日,所到之处都是别无二致的黄沙与枯草,让孟追欢有些担心,不由趁着下马休息,低声向李承玠询问道,照夜白,你说这女人是不是故意诓骗我们,让我们绕路消耗我们所带的干粮。 李承玠用巾帕将孟追欢面上的风沙拭去,没有绕路,你别担心。 你怎么知道没有绕路?孟追欢见他面色为难不愿开口,突然有了个猜测,是因为心中想着我,所以去哪都不会迷路吗? 李承玠沉默半晌,轻叹一口气后道,因为我小时候就跟着我舅舅在这附近放羊。 孟追欢哦了一声,怪不得我从前看战报你从不迷路。 那倒不全是因为这个,李承玠挑了挑眉,陈定国刚愎自用,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有叛逃之人,他也总是用过后便杀掉,而我麾下多用鲜卑、突厥、契丹之人,只要立了军功,封赏与汉人无异,他们自然肯为我带路。 孟追欢笑了笑,拉住他的胳膊悄声道,真看不出来,你们杂种还真是有杂种的好处!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李承玠指了指远处,快到斡难河了,王帐离这里也不会很远了。 宝音图带着随从从远处向他们二人走来,她竟向李承玠行了长安的插手礼,照夜白,再往北去五十里,便是斡难河了,你们大梁的军士可在此扎寨。 他们二人向宝音图回过礼后,李承玠这才开口,公主什么时候带我们去见可汗? 现在就去,你们上马随我来。 李承玠思索了一下,为了聊表大梁的诚意,他只带了明光军两百人前去,又留了那日苏在此处同明光军安营。 宝音图纵马疾行,风沙间划出一道残影,跨山越漠、随水而行,她终是停在了斡难河畔的最后一片绿洲处。 一身披墨白狐裘的男子倚靠在胡床上,他身上随意搭了一张羊皮毯子,精致的驼峰鼻、过白的皮肤、瘦削的身材,显得人未免有些孱弱了。 他身边一个约莫六七岁、着貂皮红袄的小女孩向着他们的方向跑来,胸前的珠串璎珞当啷作响,宝音图将那小女孩稳稳当当地抱在怀中,琪琪格你怎么也来了。 第92章 孟追欢用探究的眼光打量着那小女孩,胡其泰从胡床上走下,对着他们解释道,这是我的妹妹。 孟追欢蹲下身,从包中取出一支凌霄花钗来,递给琪琪格,我知道你的名字是花朵的意思,第一次见面,送你这支花钗好不好啊? 琪琪格的目光被花钗上的玛瑙吸引了,她却没有接而是拉了拉宝音图的衣角,她的汉话很是标准,阿娘,我能要这个姐姐的东西吗? 得到宝音图的首肯后,琪琪格这才接了过来,她猝不及防过来在孟追欢的额角上亲了一下,孟追欢情不自禁摸了摸琪琪格的后脑勺,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胡其泰向着李承玠指了指远处的小土包,我阿布便埋在这里。 孟追欢很是惊异,汉人不论贫贱,对丧仪都很是重视,或是请德高望重之人书写墓碑,或是寻来金玉之器随之下葬。 这样一个路过了都不会引人注意的小土丘,竟埋葬着草原的可汗。 他不想别人盗他的墓而已,宝音图对孟追欢轻轻笑道,他怕哪天梁军打到斡难河畔,为了那么点随葬品掘他的坟。 孟追欢抱着手道,我们梁军军纪严明,不会做盗墓贼的。 宝音图撇了撇嘴道,是吗,我们家祖坟就被人掘了。 李承玠脸色有些不自然,因为当初他叔叔和他阿爷缺军费,便秘密派人去将前朝皇室的墓给盗了,从中挖出些金银出来变卖。 某给公主赔个不是 宝音图开口将李承玠的话打断,你们家对不起我的事多着呢,不差这么一件。 李承玠接过宝音图递过来的马奶酒,他将酒水挥洒在这片埋葬哈丹的土地上,祭奠这个草原上最伟大的战士。他曾在这里统一东西突厥两部,他曾在这里成为伟大的突厥可汗,他有过威震四方的荣耀,也有过被人生擒的耻辱,这些都消弭在了斡难河的水草之间。 现实中英雄的落幕远没有传说精彩,他没有死于对手的马矟,没有死于梁军的铁蹄,他死于风寒,一场不知名的小病轻而易举夺走了他的性命。 梁军与突厥的战争会以停战协定的签订而得到终局,但这场属于哈丹和他两个人的战争呢?他再也没有机会打败他了。 胡其泰瘦削的手抚摸过李承玠的肩头,照夜白,我阿布临死前说,来生再与你在马上战个不死不休。 第52章 :相望千里望婵娟 胡其泰与宝音图以突厥人的最高礼仪招待了梁军士兵,营前燃起的熊熊篝火让人浑身热融,宰杀的牛羊在烟熏燎烤间滋滋地冒着油光,马奶酒在军营间推杯换盏。 孟追欢笑着推拒了李承玠递过来的羊腿,行军这些月里,她除却麦黍稻菽,闻过最多的便是羊肉的膻腥。 想到还要再吃上不知道几个月的羊肉,她就觉得自己有些上火。 李承玠端着那只羊腿不知所措,他只能解释道,这里比不上长安什么都有。 孟追欢抱着膝盖不想动,没事的阿玠,我喝西北风也能喝饱。 李承玠听罢便不再说话了,拿起羊腿在她身边大口啃了起来。 孟追欢见他吃得香甜,忍不住咂了咂嘴,你为什么不多劝劝我,你多劝我一句说不定我就吃了。 李承玠还没来得及开口劝她,孟追欢却被站在河边的李承珩吸引了,他身边的几人正在斡难河旁拉着渔网,李承珩娴熟地从渔网中取出鱼来,用匕首的刀背拍晕,又将鱼肚子剖开取出内脏,其他军士也在一旁张罗着烤鱼。 孟追欢想起鱼肉鲜甜嫩软的肉质,不由得口齿生津,她提着衣摆眼巴巴地朝着鱼肉走了过去。 楚王,孟追欢很少这样私下里恭顺地叫他们两兄弟的封号,她明知故问,你会杀鱼吗? 李承珩仍旧蹲在河畔用刀背刮喇着那条鱼的鳞片,我小时候在泉州,常常帮我阿娘杀鱼。 那这刀杀了鱼会不会很腥啊? 李承珩嗯了一声,是有一点。 那你要不用我的匕首吧,我不怕腥的。孟追欢贴心地从自己的腰间拿出李承玠送她的那把镶了孔雀石的宝刀。 李承珩看了两眼,将自己的匕首在河中洗净,放回腰间,接过孟追欢的匕首就继续处理起鱼肉来。 他的部下已经将烤好的鱼肉置于银制托盘中,端在他的边上,他洗了手后便直接坐在河边大快朵颐起来。 孟追欢咽了咽口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李承珩此时总算想明白了她今日突然跑过来献殷勤是为了什么。 孟追欢没忍住,总算开口问道,我的呢? 李承珩此时眼睛里的笑意已经要溢出来了,他将那把粘了鱼血的匕首递给孟追欢,你的。 我想吃鱼肉,孟追欢扯了扯他的袖口,我拿李承玠小时候的糗事和你换不行吗? 李承珩终于放下了盘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先说一个,我听听值不值得换。 孟追欢清了清嗓子,我们那时候才刚刚学作诗,夫子给我们讲诗文炼字,说贾岛的诗,是用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好,要我们各个想出一个字将那字替换掉。 第93章 李云琮说僧拉月下门,李云珈说僧击月下门,轮到李承玠了,他想不出来,竟然说僧踹月下门! 倒像是他会做的诗,李承珩眯了眯眼睛,那你呢,你说的什么? 孟追欢突然有些心虚,她还是诚实道,我说那和尚没有侍女吗,居然还用自己开门。 李承珩扑哧一笑,他拿了一碟烤好的鱼肉洒了香料递给她,怎么了,小孟舍人没有侍女吗,居然还要向我讨鱼肉吃。 孟追欢没理会他,她接过那叠鱼肉细细地在口中咀嚼,体会鱼肉的甘美,她为自己辩解道,后面夫子说了那和尚没有侍女,我便作了僧归月下门,夫子说了,这四人中,我作得最有意境。 李承珩还蹲在河畔笑着,孟追欢拿到了鱼肉便不理会他,她又想着李承玠应该也很久没吃到鱼肉了,她便拿着那半碟鱼肉,双手捧到李承玠面前,阿玠你要吃吗? 李承玠抱起手后道,我不吃,我只是草原上放羊牧马的乡巴佬,怎么配吃连开门都要侍女帮着开的世家贵女的鱼肉呢? 孟追欢将已经冷了的鱼肉扒拉进嘴里,她打了个饱嗝后道,我小时候确实有点讨人厌。 说得就跟你现在很讨人喜欢一样,李承玠撇着嘴将孟追欢拉入怀中,不过确实还是有一点讨喜。 孟追欢笑了笑,她知道他这是不生气了。 李承玠替她在河边将那把匕首洗净又别在她的腰间,下次要换鱼吃用自己的糗事,不许用我的。 好好。孟追欢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在突厥营帐中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却见群星朗朗在天拱向北辰,斡难河上映射出璀璨的点子,孟追欢伸手欲捞月,却手中只有空落。 只见宝音图拉着琪琪格向他们走来,她蹲下身教琪琪格行了一个汉人的插手礼。 琪琪格笑着脸上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我阿娘说姐姐你书读得好,你给我取一个汉人的名字好不好? 孟追欢也一同蹲下,她向眼前玉雪可爱的小人儿回了一个插手礼,琪琪格就叫杨解忧好不好? 宝音图似是被那个杨字触动了,她眼中蒙上一层水雾,这名字做何解? 孟追欢拉住琪琪格的手道,在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西汉有一个公主叫做刘解忧,她前往乌孙国和亲,嫁过三任乌孙国国王,她在草原上调停着大汉与乌孙的关系,让大汉与乌孙联合抗匈。在她的手腕下,乌孙国归降大汉,匈奴也无力再南下劫掠汉人。 维护边境安宁的不只有卫霍这样封狼居胥的将军,也有刘解忧这样聪明而有魄力的和亲公主。 孟追欢从自己的腰间取下那把孔雀石的匕首,她递给琪琪格,却是望向眼前的杨微兰,琪琪格,你愿意做这样的公主吗? 琪琪格咯咯笑道,我愿意!我也要成为刘解忧这样厉害的女人。 宝音图却从琪琪格手中将那把匕首拿起,还给孟追欢,琪琪格立马瘪下了嘴,望着那孔雀石不说话。 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追欢笑盈盈地看着宝音图,我想问问城阳公主,可愿让琪琪格在长大之后,嫁给我的儿子李钦训,若有朝一日秦王能南面称孤,她就是东宫太子妃,是将来的皇后。 宝音图望着孟追欢不吭声,她抱着自己孩子,眼中满是不舍。 孟追欢又笑道,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等我儿子行过冠礼,我便会派来使者赶往草原。若是琪琪格想留在草原上,便算我们没提过这件事,若是琪琪格想嫁,我与公主,就是儿女亲家。 宝音图终是点了点头,孟追欢将那把孔雀石的匕首递给琪琪格,琪琪格宝贝似得将那匕首收下,这便是我替阿训给琪琪格小公主的定亲信物了。 公主不再是亡国的公主,而是皇孙的岳母,孟追欢对着宝音图微笑着行其突厥的礼仪,也请公主放心,我们大梁,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到草原上的。 宝音图笑着说道,我们也是带着十足的诚意与你们和谈。 宝音图拉着琪琪格随孟追欢走了半路,她突然看向孟追欢,这样定亲后,我不和你成同辈了,那我不成了你祖母的孙辈? 孟追欢在脑中算了算辈份,她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好啊,你怕是看那日我折辱了你祖母,这才故意定下这门亲事,哄骗我当你祖母的孙辈。宝音图话里话外虽然都是埋怨,却似乎未曾生气。 孟追欢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公主和祖母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为何会闹成如今这副模样? 宝音图撅起嘴道,你和照夜白不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难道你们从不吵架? 孟追欢回望一眼,远远跟在后面,手持马矟,保卫她们二人的李承玠,我和他不一样的,我小时候就时常借势欺负他,又分离数年,才重新结为夫妇,自然是时常吵架。 不,我和静熙同你们是一样的,宝音图站在土丘上眺望,那里是长安的方向,只要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就会有你来我往的交锋、有对方比自己好的嫉恨、有明知道对方过得很好但仍时不时暗生的忧虑。 第94章 你知道吗,我看到你坐在照夜白旁边时,没有为静熙的孙女嫁给我仇人之子的怨怼,宝音图伸手轻轻抚摸过这张肖似她密友的脸,你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这意味着我和她哪怕相隔千里,依旧可以赏同一轮月亮。 公主 孟追欢有句话堵在喉头,杨微兰这样念着她的祖母,可她的祖母却在信中对她口出恶言,她碍于立场只能不发一字。 你回去告诉她,她传来的信件每一封我都有看,宝音图如同她祖母一般抚过孟追欢的发梢,她的眼角滑过一滴清泪,她低声道,我不回她,是因为我怕,和我的来往会给她、给她的家族带来麻烦。 公主,我会告诉她的,你的嫉恨、你的忧虑、你的思念,我都会一字不差的带到的。 待孟追欢在斡难河边看着宝音图带着琪琪格回到突厥王帐中,李承玠这才走上前来,牵起孟追欢的手,怎么,把你表弟的婚事卖出去了吗? 孟追欢轻轻笑道,全看琪琪格小姑娘的想法了,这谁又能知道呢? 李承玠挑了挑眉,你明明自己最恨父母之命,为了不嫁给李云琮连和我偷情都说得出来,怎么现下还企图包办你表弟的婚事。 孟追欢撇了撇嘴,这怎么一样,我是定策论政的臣子,李钦训是个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胖子,他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桩婚事有点价值了。 孟追欢沉思了片刻又道,要是成亲能为我带来实打实的好处,我把自己的婚事也给卖了! 第53章 :阴谋毒手暗难防 孟追欢将身上的衣裳拢了拢,终于在李承玠温暖的胸膛间睡着了。 夜半霜重苦寒,孟追欢隐隐间听到了号角之声,李承玠立马起身抄起马矟查看。 孟追欢赶紧套上两当甲,拿起一把小弓卧倒在胡床之后,她紧贴着地面,却听马蹄声越逼越急,俄而一阵拼杀,须臾间耳畔只有她的心脏咚咚作响。 直到所有的刀劈血拼之声止住,杨嚼蕊这才提剑入帐,幸好她及时出了声,否则孟追欢恐怕会一箭射穿她的喉管。 杨嚼蕊面色慌张,竟连孟追欢这样打打兔子、射射野鸡的箭法都差些没避开。 孟追欢上前去替杨嚼蕊顺了顺背,怎么了嚼蕊,可是太久没上战场,吓成这样。 杨嚼蕊竟直接跌坐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孟追欢,娘子,国公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孟追欢只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不可能的,我当时亲眼看着他走入太液池中,也是我为他收得尸。 直到李承玠掀帐入内,杨嚼蕊才勉强从地上撑起来,她装作没事的样子,跟在孟追欢身后,入了胡其泰王帐一同议事。 琪琪格仍旧未醒趴倒在胡其泰的怀中口中不知是什么呓语,宝音图穿着铁甲,在那张羊皮地图前和几个突厥男子似是在讨论刚刚结束的厮杀。 李承珩的部下将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踹了进去,宝音图手提弯刀,一个又一个地用突厥语向那几个男子问话,只要稍微迟延两句,宝音图便提起刀抹了那人的脖子。一时间,帐中全是横尸。 李承珩终是看不下去,夺过宝音图手中的刀,大阏氏,再杀下去就没有人可以审问了。 宝音图抱起手坐到最上首的虎皮椅上,这些人里有契丹人有突厥人,他们说,李忧民谋反夺了侄子的皇位,荆国公孔文质带着小皇帝李云珞逃亡到了契丹,大明宫中的太上皇是假的,他们现在正在帮着李云珞复国,他们才是大梁正统。你说我究竟该不该杀? 李承珩啐了一口,荒谬至极,孔文质早就自裁殉国了,李云珞也好端端地住在宫中,我们大梁的家事,与契丹何干? 杨嚼蕊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羊皮纸上同时写了突厥语和汉话,递给李承玠,将军,这是我从那来袭营的一个头目身上搜出来的。 孟追欢上前瞅过去,她轻叹一声,是有些像孔文质的笔迹。 杨嚼蕊扯着孟追欢道,这就是国公的笔迹,我曾同他在陇右守关,他的书写习惯、笔迹、印章,全都对得上。 嚼蕊,你听我说,这不可能的,不论我亲眼看着他死去,他就算活着也绝不会投奔契丹人! 杨嚼蕊的神色越发哀戚,她紧紧地抓着孟追欢的胳膊不放,可是太液池中不是有秘道吗,他说不定像娘子一样逃了出来? 嚼蕊你冷静些,这不过是契丹人的阴谋而已,孟追欢将快要跌坐在地上的杨嚼蕊抱入怀中,扎那营中可有叛逃的汉人,草原人谁论什么出兵正统不正统? 从前没有,但如今不好说,宝音图摇了摇头,今晚的突袭,想来就是为了散布这一消息,这可是斧钺诛心之计啊。 孟追欢抬眼望向李承玠,孔文质守城后的旧部大多收拢在了擒虎军中,若是今日来得是赵冲将军 老二,你赶紧给赵冲写信,孔文质的旧部都是和他在陇右弹尽粮绝都挺了三月的硬骨头,李承珩上前对着李承玠道,若是不能为我军所用,就全都杀了。 第95章 怎么能为莫须有的罪名杀军士,岂不害得擒虎军上下人人自危,李承玠皱着眉道,赵冲是老好人没错,但管教下属的威信还是有的。 还是要写信,不能让赵将军一点准备没有,孟追欢赶紧上前去将这意见不同两人格挡开,现在最重要的是,宣布我梁军的正统地位。谣言一旦传开,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要有一个皇子去前线才是,其他照常。 李承玠与李承珩俱沉默半晌后,李承玠缓缓开口道,哥哥,这里就托你照顾了。 李承珩瞥了孟追欢一眼,你觉得她需要别人照顾? 李承玠咬着牙道,我是说军中之事 李承珩拉住李承玠,在他背后狠拍了两下,你放心,我们无论如何都是战场上的同袍,血脉相连的兄弟。 次日清晨,李承玠麾下军士与胡其泰帐中突厥骑兵同时拔营,他们除却原定的周清烈、陈定国东线迎敌契丹左贤王,赵冲西线赶往扎那主帐外,还由赵冲接应明光军的突袭部队,又在各营中安插了突厥人探路。 李承珩则与孟追欢守在胡其泰可汗处,商讨和谈的细节事宜。 战报一封接连一封发往营帐,契丹人与胡其泰向北远迁,企图通过长途的行军,拉垮长途行军、不习草原水土的大梁人,再伏击在大漠的风烟中以逸待劳,这也是他们对待中原人最常使用的战术。 孟追欢心里有些紧,她知道李承玠行军速度极快,常一人带两马千里奔袭,不带辎重,取食于敌,将其余重甲军远远甩在身后,用自己的血肉在草原中杀出一条路来。 可遗憾的是她不懂兵法,唯一能做的是维系好与胡其泰的和谈,让他无后顾之忧。 战事越紧,李承珩带人巡营的次数便愈发频繁了,这胡其泰也太怪了,我便没见过他上一次马,这样的骑射功夫,哈丹竟也传位于他,莫不是真如扎那说得,他杀了他爹篡位吧。 李承珩皱了皱眉,议事他也是一句不发,就在旁边带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大阏氏,宝音图是可汗呢。 孟追欢轻轻叹一口气,他是挺疼他妹妹的。 恐怕那就是他和他小妈生的,李承珩撇了撇嘴,哈丹都多少年没孩子了,估计早就不行了。 这是在突厥的营帐中,孟追欢嘘了嘘示意他噤声,大梁人还不是该扒灰得扒灰,该偷情得偷情,怎么好意思蛐蛐别人 孟追欢却觉得,八卦别人家里阴私这回事儿,还是长安宗室的听起来更有意思,你还没跟我说,上次那户哥哥与弟弟媳妇偷情的,到底是谁家啊? 嗯李承珩拉长了声调,故意设下悬念,等回长安你就知道了。 在李承玠不在的半月里,李承珩总是要抽空和孟追欢将琪琪格的身世八卦两句。 孟追欢从前听说李承珩手下的校尉和媳妇吵架,李承珩命他日日将吵架内容上报给他,她只以为是以讹传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无聊的人呢。 现在看来这世上还当真就有这么无聊的人! 这日乌云密布、愁天欲倾,雨水夹杂着飞雪,一点点地往地上砸去,孟追欢正在帐中看粮草的运送路径,却越看她越心慌。 只见李承珩冒着雨雪走入帐内,他眼角耷拉,双目无神,薄唇紧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孟追欢上前去欲接过他手中的战报,他却不给,怎么了?可是前线有什么事? 李承珩轻轻点了点头,他却将那战报攥得越发紧了,面对着眉头紧锁的孟追欢,他终是开了口,胡其泰的情报不准,本以为契丹左贤王在漠北之外等待伏击,实际只是幌子,左贤王与阿玠撞了个正着。 那接应的人呢,赵冲不是去接应了吗?孟追欢紧紧地盯着李承珩的薄唇,期待能从他的口中说出些好消息来。 赵冲也遭遇了伏击、自顾不暇,周清烈又紧急调擒虎军中人前去增援,陈定国迷路了李承珩拉住孟追欢,他怕她直接栽倒过去,契丹军中传言,左贤王将明光军全部剿灭,照夜白已死。 孟追欢坐在胡凳上稳住身形,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我马上给周清烈传信,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左贤王为阿玠报仇。 孟追欢拉住李承珩,不能扰乱周老将军的作战计划。 那我带兵去救阿玠 孟追欢紧紧攥住他的胳膊,不行!你现在留在这儿稳住胡其泰更重要,我们不能腹背受敌了。 孟追欢,你还没看清楚吗,就是胡其泰的人给我们的假情报,他分明是要等我们和契丹人打起来,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他们两兄弟是真反目还是假反目谁又知道?李承珩咬着牙道,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和胡其泰血拼不现实,再不拔营这群突厥人就要将我们全都屠了。 孟追欢将脸埋下,她这才知道人在极具悲怆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的。 可惜眼下的情势不允许她喘息一刻,外面一阵突厥语与汉话夹杂着的吵嚷,待乌锤军的校尉入内,她这才知道应该是宝音图欲入帐。 第96章 孟追欢平复了平复心神,她对着李承珩道,他若是活着我便设法救他,他若是死了我就给他烧纸,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追欢仰了仰头,将未流出的泪水咽下,她起身上前,去迎宝音图。 第54章 :再拜投降得活还 宝音图与胡其泰掀帘入帐,胡其泰仍旧一副病怏怏地模样,一入了帐子便倚倒在胡凳上。 宝音图抽出一叠纸,向着孟追欢与李承珩道,我们绝无与扎那联合,围困照夜白之意。这是我们探子收到的所有战报,你们麾下也有懂突厥语的军士,是真是假你们一看便知。 孟追眼接过那叠纸递给那日苏,那日苏一张张地替孟追欢和李承珩翻译着。 孟追欢冷眼听着,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电光火石间,她便已然抽出金簪抵住胡其泰的脖颈儿。 帐中人俱拔刀相向,宝音图拦住欲上前救人的突厥壮汉,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如何的手腕也需要可汗坐阵不是?孟追欢眼神望了望那日苏,示意他来控制住胡其泰,不是我们不相信公主,只是如今的局势,我们也需要多一重保障。 孟追欢抱起手后道,我要带上余下的明光军军士前往左贤王处探查,你们突厥可以带二十人随军,楚王会留在这里和你们继续和谈,若公主所言当真,可汗自然无虞,若是你们当真与扎那勾结,我便杀你们的可汗祭奠我梁军死去的将士。 胡其泰咳了咳,用突厥语道,阿兰,去调人手吧。 可是宝音图望了眼胡其泰的病容,又转而看向孟追欢,我未做过的事,自然不怕你查。我夫君他体弱,还望王妃多照顾一二。 那日苏将胡其泰的手脚绑好后,便将他扛上了马,胡其泰低声吐出几个字,那日苏,你竟没死透? 长生天在上,我遇到了我的新可汗,那日苏对着呸了一口,不就是撞见你偷情了吗,至于杀人吗,我的新可汗天天偷,我都没去告发他! 那日苏,现在不是解决你们俩恩怨的时候,孟追欢拉起马缰便道,旭日干有没有跟你说过左贤王帐中的情况,若是李承玠还活着,我们可有办法下手。 那日苏沉思了片刻道,旭日干倒是常常骂他吝啬鬼,到现在还欠了旭日干两个月的月钱没发。 孟追欢催促着那几个校尉加紧了行军的步伐,李承玠败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耻辱至极。 这样一路往漠北深处走去,风萧萧、人去去、嘶马饮长河。 越往北走孟追欢的心便越紧,长时间的纵马已然让她的腿根处血迹斑斑,她却好似抑制住了痛感一般浑然不觉。 这一路上却是连契丹人的人影都看不见,孟追欢拿起羽箭便抵住胡其泰的动脉,说,你们这群胡蛮是不是指错了路,又在使什么诡计? 连日的行军让胡其泰越发病怏怏,他喘着气道,王妃,左贤王他不是你们中原人,不会看一个地方好就住下来种田,他们抓了你夫君,如果不杀他,自然是要将他带到值钱的地方去啊? 你是说伊州伊州的守将是他舅舅。 孟追欢心里一梗,她闭上眼睛,脑中全是李承玠被推到伊州城门外,面色决然,为了不让舅舅投降,只能自刎在军前已全忠孝。 孟追欢却没有犹豫的间隙了,她立马翻身上马,往南走,我们现在就往南走。 孟追欢边跟着这群人赶路,边拿马鞭抽起马背上的胡其泰,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啊?胡其泰就这么挨了她两鞭子,他也不躲只道,你打我吧,将我打死了,你连要挟我阏氏的筹码都没有了。 孟追欢抽着胡其泰那匹马的马屁股,加紧了赶路的步伐,胡其泰,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知道什么就说出来! 胡其泰在马背上撅着屁股悠悠道,契丹贵族层层盘剥,军士食不果腹,你用来杀我的那支金钗,便足以让十几人为你卖命。 契丹军中已经至此了吗?孟追欢对着那马儿的屁股便是一鞭子,你莫要诓骗我! 胡其泰抬眼看向她,王妃既高看了契丹人,又看低了照夜白,你觉得你夫君是束手就擒之人吗? 我夫君才不会如你一般,论骑射不成气候,论行军更是一无所知,你放心,待事情解决完,你就可以回家奶孩子了! 要是娶了如我的阏氏一般强势的女人,适当的示弱有助于夫妻和谐,胡其泰眯了眯眼睛,可惜照夜白不懂这样的道理,他迟早有一天会因此而受伤。 没人关心可汗你的御妻之术,孟追欢又将那日苏拉过来,给他上点金疮药,别死在大漠里了,还连累他老婆跑这么远来给他上坟。 孟追欢终于在大梁的边境线上发现了契丹人的行踪,他们将盔甲卸下,装作前往大梁互市的商人,这才在伊州城外的千里之外看到了左贤王驻扎的大营,偏偏他们驻扎之地离伊州城颇远,也无攻打之意,伊州的守将尚未出战。 第97章 胡其泰在马背上蹬了蹬腿,还不将我放下来,你们扮得是商人,不是土匪。 孟追欢思索了片刻,还是将他的绳子解开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搞小动作,你便是那日苏的刀下亡魂。 我是突厥的可汗,我来这里,比你更害怕,胡其泰轻轻咳了咳,对着孟追欢伸了伸手,借你的金簪一用。 孟追欢摸了摸荷包,将金簪递给他,他拿着那金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入了契丹营帐,孟追欢暗骂自己是不是又被他摆了一道,却见他不一会儿便又从突厥营帐中走出。 晚上亥时,你便可以入营救他了。 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救他?孟追欢扯起他的衣领,胡其泰,你和那群契丹人说了什么? 胡其泰挑了挑眉,我跟他们说,我们家老爷不行,夫人一直没有遇喜,只要他们能帮忙找一个汉人死囚,帮我家夫人怀上孕,就有黄金酬谢。 孟追欢对着胡其泰便是一鞭子,这样荒谬的话,你觉得我会信? 这不是为了成全你美救英雄的美梦吗,胡其泰扑哧一笑,再说了,你们汉人本来就不大行。 赵六郎拽紧了孟追欢抽向胡其泰的鞭子道,娘子,我和这群异族人打过交道,他们没有周亚夫这样的将军,也不把细柳营当作美谈,这事确实有可能发生。 赵六,你快马加鞭入城带着我的印玺去找宇文飞熊,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待明天我摸清李承玠被关在何处后,看看能不能寻一个时机入营救人,孟追欢叹了一口气,一脚踹到胡其泰的屁股上,把这个祸害也一同带回去。 待到夜半时分,果不其然有契丹人悄悄摸摸地来到他们休息之处,幸而突厥语与契丹语同宗同源,那日苏也能回上两句。 他说只能两个人去。 孟追欢拉上那日苏,那就我们俩去。 那群契丹人似乎是怕他俩记住位置,用黑色的布帛缠住了他们俩的眼睛,孟追欢紧紧地攥住那日苏的手,那日苏湿润的手心也暴露了他的紧张。 走了约莫一刻钟,孟追欢的鼻腔中渗入一股血腥,她觉得心脏漏了一拍,契丹人强行将她与那日苏分开,又把她推了进去,拉上了那草率搭起的牢房。 孟追欢扯下眼睛上的布帛,看见眼前的血迹,她咬住自己的虎口才没能晕过去,她从荷包中掏出金疮药就要给他上药。 孟追欢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眼前人的背上,似是将那人疼醒了,那人这才转过头来,孟娘子,你来救我了! 王四郎?孟追欢把住王四郎的肩头,她悄声道,你们王爷呢? 王四郎疼得直哆嗦,李承玠他他投降了! 孟追欢拧起眉头,你说什么? 他带着明光军投降了,枉我追随他这么多年,竟没看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王四郎呸了一声,他拜了契丹左贤王为义父,还带着契丹人去将陈定国给打了,左贤王封了他当大都尉,怕是宇文飞熊不日也要来投降,鲜卑人真是太不要脸了,他还 他还要将我拉去王家的商队换钱,替契丹人筹军费王四郎声音压得极低,却对着孟追欢哭喊道,孟娘子,你快给我妹妹写信让她筹钱啊,不然李承玠就要把我卖到黑市里天天替人打马球了 孟追欢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她坐倒在地,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王四郎还兀自留着眼泪,哭声越来越大,孟追欢忙捂住他的嘴,外面那个契丹人边敲门边骂骂咧咧,不一会儿便传来那日苏的声音,娘子你好了没啊,契丹的都尉要来巡营了。 我择日再想办法来救你,再不济,你妹妹肯定会去黑市为你赎身的,孟追欢将金疮药丢给王四郎,便不顾他的哭喊赶紧提起衣摆走了。 孟追欢拉起那日苏的手,契丹人又骂骂咧咧地为她蒙上眼睛,那几个军士一路嘀咕着,孟追欢捏了捏那日苏手心的茧子,悄声道,他们在说什么呢? 那日苏低下头道,他们说,幸好汉人比较快。 孟追欢扑哧一笑,却不小心被巡营的人听到了。 那人的声音低沉暗哑,不标准的契丹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着,李承玠只需一声呼吸孟追欢便能将他认出。 那日苏默默替孟追欢轻声翻译着,你们带女人进军营? 那兵卒立马行礼解释道,她丈夫不能生,说要找个死囚重金求子,都尉,已经两月未发军饷了 我是说,你们既然带女人回来,为什么不送到我帐中? 孟追欢手脚都被绑住,被人推倒在羊皮毯子上,她眼上的黑布尚未取下,只听厚重的毡帐被人拉上。 李承玠将她眼前的黑布扯下,她终于重见光明,那日苏呢? 李承玠嗤笑了两声,可能回长安了吧,我跟契丹人说将他扔得要多远有多远。 孟追欢又悄声道,我们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第98章 这样,我们先把王四郎给卖了换了军费,再等我舅舅来降,我们就可以反攻契丹主帐,迎左贤王为可汗了,李承玠捏了捏孟追欢脸上的软肉,却不打算将她的手脚给解开,正好左贤王没有儿子,给李忧民养老也是养,给左贤王养老也是养,左贤王还不会动不动打我。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不过一月便已投敌叛国的爱人,李承玠,你是说真的吗? 欢娘,你知道的,我永远做不了像孔文质一般以死殉国、忠孝两全的人,对于我而言,做大梁人和做契丹人,没有任何分别。 李承玠提起他的马矟,马矟锋利的刀刃将捆绑住孟追欢的绳索挑断,她将绳索扔开,跺了跺已然酸麻了的脚掌,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站起来从后背抱住李承玠,那我也和阿玠一起做契丹人。 李承玠却不说话,从桌案上摔起一只酒杯,霎时间帐外传出信号弹的刺耳之音,李承玠替孟追欢穿上两当甲,还是做大梁人吧,欢娘可吃不惯草原上的羊肉。 第55章 :至亲至疏为兄弟 李承玠抱着孟追欢翻身上马,孟追欢怕自己若是受了伤,恐怕会给他添麻烦,忙死死地俯趴在马背上,拉住马儿的鬃毛。 李承玠带着孟追欢直奔左贤王营帐,他的马矟一横一扫间便将上前阻拦的契丹士兵斩杀干净。 这是孟追欢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场景,花骢飞马血尚流,横矟在前战未休,点杀胡人指咽喉,将军何不戴兜鍪。明光军军士在营帐间驰骋,跨风承云、如略平地。明光军与前来袭营的伊州守军配合得当,将契丹人打得面如菜色、连连讨饶。 在马前缩成一团的孟追欢并未影响李承玠的发挥,很快左贤王营帐前的兵卒便被斩杀殆尽,李承玠将孟追欢提下马,便用马矟挑开了厚重的毡帐。 我的好外甥,怎么来得这么晚?宇文飞熊爽朗的笑声响彻营帐,他往李承玠身后的孟追欢瞅了一眼,原来是带着个小累赘啊。 李承玠嗤笑道,怎么,我夫人千里迢迢来救我,舅舅你羡慕吗? 宇文飞熊呸了一声,我一点也不羡慕。 左贤王被口中塞了汗巾,绑着手说不出话来,在地上哇哇地叫着,李承玠替他扯开,他口中吐出一串契丹话,似是斥责又似是在讨饶。 李承玠接过宇文飞熊递过来的弓弩,将弓弦套在左贤王的脖颈上,他的眼中闪过微光,我的好义父,就带着你的头颅,和我去长安受赏吧! 雕了焉支山花色的铁弓一闪而过,左贤王两眼一白栽倒在营帐的正中央,李承玠瞥了杨吹花一眼,他便上前砍下左贤王的头颅,又寻了箱子来装好。 宇文飞熊背着手道,胡其泰在伊州城中被你阿娘带人看管起来了,现在杀还是择个吉日杀? 突厥人应该没有和契丹人勾结,李承玠深吸了一口气后道,我看了左贤王的军报,西线的行程泄露,问题出在我们大梁军中。 对方先是指导他们打出李云珞和孔文质的幌子,引得我不得不终止和宝音图的和谈,又将我和赵冲的行军路线和盘托出,此人对我和赵冲的战术很是熟悉,才能让人饥马困的契丹人打我俩一个措手不及。 你是说陈定国?孟追欢扇了扇鼻子,企图将血腥味消散些,照夜白,你倒是长进了些。 我知道他从来都是贪图军功之人,没想到已然到了连同袍都能出卖的地步,李承玠蹲下身,可惜他十分谨慎,那些书信不足以我到阿爷那里去揭发他。 他与李承珩因联姻而合,自然也会因联姻而散,孟追欢对着李承玠挑了挑眉,美人计永远是这世上最简单,也让人最轻易陷入的计谋。 美人计,哪里有美人?宇文飞熊插嘴道,伊州城中还有谁会比我阿姐还美? 李承玠不理会他舅舅的疑问,亲了亲孟追欢的额角,他挑了挑眉道,那你就帮我再烧一次纸吧。 李承玠带着明光军往沙州方向秘密潜行,伊州城转眼已然全城素缟,伊州将士全员戴孝。 孟追欢此下唯有一件事最为重要教宇文飞熊、宇文飞燕两兄妹哭丧。 哭丧讲究的是面容哀切,神色悲伤,不仅仅是垂泪,更重要的是要让感受到你发自内心的惋惜和不舍。孟追欢替这两兄妹示范了一遍,却见这两人脸颊耷拉,嚎了三声,仍旧未哭出声来。 宇文飞燕撇了撇嘴,我哭不出来。 孟追欢指了指那白色的绢子,我已经放了葱姜水在绢帕上,你闻闻还是哭不出来吗? 宇文飞燕打了喷嚏,拧了拧眉,还是哭不出来。 宇文飞熊拍了拍宇文飞燕的背,阿姐,你想象一下,假如说阿玠真的去了呢? 呸呸呸,不许咒我儿子。宇文飞燕往宇文飞熊的嘴巴上扇了两巴掌。 孟追欢又往宇文飞燕的绢帕上多抹了好些葱姜水,那若是圣人他驾崩了呢? 那我阿姐笑还来不及。 第99章 宇文飞燕先是扑哧一笑,俄而又皱起了眉头,紧紧盯着眼前烧纸的火盆,她轻轻一叹,眼角滑过两滴泪珠,那我们的恩怨,可惜这辈子都不能两销了。 宇文飞燕在哭丧这件事上实在是没什么天分,孟追欢只好让她日日躺在床上,装作悲痛至染疾的模样,又与宇文飞熊在外应付着。 这么过了一月,周清烈已然将扎那处死在漠北,又替突厥人收编了他的部下,李承珩也依照约定,与宝音图签订好突厥与大梁的二十年永不互犯协定,他们便要往伊州方向班师回朝了。 孟追欢与宇文飞熊已然为李承玠立好了衣冠冢待故人归来,坟冢前草色荒芜,悲风瑟瑟,惨淡的愁云遮天蔽日、凄切的哭声在邙山间徘徊。不知其中内情的工匠将坟冢修造成焉支山的模样,以此祭奠这位战绩斐然的将军。 孟追欢重新穿回了斩衰麻衣,又在坟前洒过一盏新丰酒。 她身前的火盆中骤然多了一叠纸钱,李承珩此时此刻,眼中满是长久行军的血丝,胡须许久未刮,一身麻衣乱糟糟地披在身上,他一只手搭在孟追欢的肩膀上,欢娘,我回来了。 孟追欢不说话,仍旧兀自打理着那纸钱,一叠一叠下去,火又烧得更旺了些。 李承珩也再无言语,他蹲在她身边,终是滴滴泪花打在了衣襟之上。 她对亲属的悲伤在一场场丧仪中变得越发迟钝,可是这一刻,孟追欢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轻颤的肩头、他涕泣的呼吸。甚至在一瞬间,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 孟追欢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擦净,演了这么久,她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疲态来,她瞥了李承珩一眼,转身欲走你们两兄弟想必有话要说,我先走了。 李承珩轻叹一口气,我和他早已无话可说。 李承珩拖着沉重的步子随孟追欢回到伊州城中,他面如枯槁,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他本以为,他俩的兄弟之情、同袍之谊早已消弭在朝堂的朋党纷争、夺嫡的波诡云谲之中。 至亲至疏,原是天家兄弟;至情至远,原在庙堂之高。 他麾下万人,校尉二十,竟找不到一人同饮,他端起那壶新丰酒,走入了孟追欢的房间。 李承珩将孟追欢桌案上的茶水倒掉,温酒入茶壶,泛起层层碧波,举酒销愁愁几斗。 孟追欢不自禁摸了摸身上被捂得温热的软甲,她将茶盏递过去,怎么,用茶壶装酒便不会醉了? 自欺欺人而已,李承珩替她将茶盏斟满,与她遥遥一碰杯,还未贺过你新寡。 孟追欢哼了一声,那今日楚王可要和我多喝两杯。 李承珩抬眼望她,你们从前是不是,时常在学堂中欺负阿玠? 怎么,过去十几年不管,现在来找我们算账了,孟追欢笑了笑,李云琮和李云珈都陪葬在高祖的皇陵,要想报仇,你自己可以半夜掘他们的坟。 我说你们欺负的好,他这么讨厌,换我来了,我也想欺负他,李承珩往自己的喉咙中长灌一口酒,他见我第一面就管我叫哥哥,明明我的阿娘才死,他的阿娘就要来取代我的阿娘了。 你应该知道,你的阿娘郁郁而终和皇后娘娘无关,是圣人的薄情寡义杀了她。 我知道,酒意朦胧间,李承珩点了点头,正因为我知道,可我又不能责怪我的阿爷,所以我更加地痛苦。 他长大了之后,变得更讨厌了,李承珩撑着脑袋看向孟追欢,他明明就是个只会斗鸡跑马,从长安来的轻薄公子,还天天嚷嚷着要上战场。 他上便上吧,他还领了军功回来,他分明没读过几本兵书,就靠着一腔的勇猛便能解决掉哈丹这个心腹大患。 李承珩对着孟追欢一点点地数着,军中大忌粮草不丰,可他偏偏敢不带辎重,取食于敌;军中大忌军威不整,他还敢带着那群校尉打马球;军中大忌轻信异族,他手下用得一半都是胡人。 李承珩摇了摇头,这样的人,竟能成为我朝的第一猛将,谁不说一句老天你厚此薄彼啊。 孟追欢吐出刻薄的话语,你本就不如他。 那又如何?如今,我即将得到他的皇位,他的军士还有他毕生挚爱的女人。 李承珩嘲讽一笑,端起酒盏起身,他捏住孟追欢的下巴,在烛火前仔细端详着,孟追欢,你真的听不懂,兄长和弟弟的媳妇偷情,说得是谁家吗? 孟追欢抚上李承珩的手,却不是为了推开他,她重重地点着头,看来我还是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你们两兄弟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李承珩收回手,他扑哧一笑,望向孟追欢的眼神如古井无波,孟追欢,这世上倾人城、倾人国的,只有将军,从来便没有美人。 孟追欢举起酒杯与他推杯换盏,我要做皇后,把你的王妃休了。 李承珩扑哧一笑,要我提醒一下你吗?你夫君才新丧一月。 我的上一个夫君也是在我的上上个夫君的丧期里找的,孟追欢拉起李承珩的手,我只要做太子妃,太子是谁不重要。 第100章 李承珩顿了顿,但是孟追欢,我需要考虑一下。 第56章 :神仙也要尝情爱 李承珩的我需要考虑考虑话音刚落,却听一阵箭矢之声划破长空自窗棂而入,孟追欢身上早就穿好了软甲,她忙缩起脑袋,准备以背迎箭。 电光火石间,李承珩倾身而上,牢牢地覆在孟追欢身上,他冷哼一声,如麻的箭矢似是扎穿了他的血肉。 待箭声停歇,孟追欢忙推开他,向外后面喊去,军医呢,快来军医啊! 在等军医来的间隙,孟追欢跌坐在地上,替李承珩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这不是她经历的第一次阴谋,也是她意料之内的刺杀,可当李承珩替她挡住面前的飞箭流矢、奸人暗算之时,孟追欢说没有一瞬间的触动是假的。 李承玠比军医来得更快,他手持马矟将这被五花大绑的三五军士踢入孟追欢的房间,大哥,久违了。 牛术上前替李承珩将背上的箭矢一一拔下,疼得他直哆嗦,他仍旧有空张嘴嘲讽李承玠道,老天无眼,竟让你还活着。 牛柳听得不舒服,手下拔箭的力气便使得更大了些,又取了金疮药来敷在他的伤口上疼得他嘴里尽是骂骂咧咧。 得观世音娘娘庇护,我不仅活了,还得了杀左贤王、灭契丹这样哥哥征伐一世都讨不来的战绩,李承玠拿起一支羽箭擦掉箭矢上的血,抵住李承珩的脖颈,你说阿爷要是知道,你连亲兄弟都敢杀,会不会废了你? 说得就像阿爷对他的兄弟有多好似的,李承珩叹一口气,我说我未曾设局陷害你,都是陈定国一人所为,你信吗? 李承玠沉默不语,他确实有此疑虑。 你未设局又如何,你只要放任就可以了,你们上位者只要皱了皱眉,底下就会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替你们将事情办好,孟追欢总算缓过了神,冷眼看着眼前背上血肉模糊之人,李承珩,你答应过我只做阳谋,不做阴谋,现在你失约了。 孟追欢,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答案,李承珩抬头望着眼前埋怨他失约的女人,我不会休弃我的妻子,永远不会。 这些人都是丹帜军军中人,刺杀皇子的罪名足以为陈定国定罪。李承珩,我会把他们交给周清烈依军法处置。 孟追欢拿起箭矢,一如当初在掖庭中李承珩威胁她的模样,箭矢划过李承珩那张与李承玠五分像的脸庞,血珠滚滚渗出,李承珩,破相了的人可当不了储君。 李承玠将牛术留在了房中替李承珩治伤,他将孟追欢拉走。 孟追欢本以为今日已经这么晚了,他会带自己去歇息,他去将孟追欢扛上了马背,快马加鞭离开了伊州,孟追欢无措地在马背上推着李承玠,阿玠,有什么事儿明后天再办吧,我今天真的累了。 李承玠却不说话,只是将马驾得更快的些,黑夜并未让他迷失方向,当空的皓月将眼前的景象映照得越发清晰、沙石戈壁望不见一丝水泉,只有疾风与马鸣在山中呼啸。 孟追欢拢了拢自己的衣襟,阿玠,这里是哪儿? 李承玠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你前夫命人凿的供养石窟,你不知道吗? 孟追欢摇了摇头,我从未来过这里。 李承玠拉着她便往石窟中走,越往里走,石窟便越发低矮阴森,火折子的微光将彩塑壁画映照得栩栩如生,敦煌的风沙将彩塑的鲜艳浓丽褪去,只留下一层残败的袈裟。 这里有警示世人的禅语故事、也曾描摹了供养人的人生传奇,这里既有莫高莫尊的西天佛陀,也绘着静穆无声的众人百态。 李承玠拉着她,到了一面石墙前,这幅壁画仍旧保存完好,画中人石榴裙罗带纷飞,斜红绕脸蕊面桃妆,孟追欢抚摸过粗粝的石壁,阿玠,这是我吗? 李承玠点了点头,他抚摸过眼前人因长时间走马,而染上风尘的脸颊。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与壁中观音是如此的不像,她妥帖的妆面下是她算计诡诈的眉眼,她丰艳的皮囊下是她豺狼蛇蝎的心。 孟追欢,你看着这幅壁画,你告诉我,在这十几年中,你可有变过心? 孟追欢知道眼下的局势她不开口最好,哄骗一二最好,但她还是忍不住和盘托出,没有。 我视青云直上如挚宝,我看封侯拜相为珠玉,孟追欢望向他,我从来都没有变心,因为我的心从来都不会在你身上停留。 孟追欢背过身去,李承玠,你如果要得是一个全心全意对你的妻子,替你生儿育女,打理内宅,那我们还是尽早分开吧。 李承玠却不回答她的话,他在壁画前紧紧攥住她的手,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上孔文质和李承珩,像喜欢我那样的喜欢。 孟追欢闭上眼睛,她点了点头,孔文质和我志向相合,李承珩和我意趣相似,我的阿玠既没有办法与我说风月,也没有办法与我论鸿儒。 李承玠听得此言,他的手终于虚虚滑落,耷拉在腰际。 孟追欢抱上李承玠的腰,她将眼泪抹在李承玠的胸前的衣襟上,可那又怎么样呢?阿玠,我是人不是野兽,我不会见了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便欢喜,见了一个志趣相投的便要娶回家当赘婿。 第101章 李承玠反抱住孟追欢,他温热的手掌在孟追欢的背上来回轻抚着,欢娘,我也绝不会让你如同我阿娘一般困在深宫中寂寥一世,你若是想济世安民,我便送你上青云,你若是厌倦了政斗党争,我便陪你归隐田园。 孟追欢扑哧一笑,她倚靠在李承玠的肩膀上,那就凑活凑活过吧,这么多年都凑活过来了。 李承玠哼了一声,反正你这么多年都三心二意的,我也只能忍一忍了。 最后一丝火光被黑暗吞噬,李承玠温热的唇瓣吻上孟追欢的眉心,你说这算不算亵渎神明? 孟追欢站定不动迎合着他越发急促地吻,看不到便不算亵渎神明。 李承玠单手抱起孟追欢,将她扛在肩上,他轻拍了拍孟追欢的屁股,他悄声道,我知道哪里可以。 石窟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李承玠似是很熟悉这里的路,在黑夜中他依旧健步如飞,孟追欢不由得贴他贴得越发紧了。 点点的星子为石窟中相拥的爱侣指明方向,李承玠用厚实的貂裘替孟追欢遮住夜半席卷的黄沙,他们往鸣沙山的北部走了许久,总算是见到了一间瓦舍。 李承玠推门而入,对着孟追欢道,我和刘三郎草草搭的,勉强也能睡一晚上。 孟追欢见那地上摆了石臼,还有些鲜艳的矿石,桌案上横着几支画笔,想是他们二人尚未带走的,到处都积满了灰尘,孟追欢不由皱了皱眉。 李承玠似是察觉到了她未宣之于口的嫌弃,他寻了绢帕,就要倒随身水壶里的水来擦拭,孟追欢忙伸手拦他,我们没带多少水,待会儿还有其他的用处呢 李承玠将貂裘脱下垫在那张有些摇摇欲坠的直脚床上,孟追欢刚一坐下,那木床板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李承玠只扒开了孟追欢翻领胡服的一个衣角,他有些快了的鼻息将她那细小的汗毛全都惹得立起,他那分不清是酥爽还是欢快的齿痕一点点印上她胸前雪白的团子。 他那火热的手掌很快将孟追欢因衣服扒下而生的颤栗煨平,如果说在曲江池上的李承玠是一道烟熏火燎的烤羊腿,此时此刻在她身上煽风点火的李承玠便是一道要小火慢炖才能品出味来的羊汤。 孟追欢将腿夹得越发紧了些,淋漓的水泽好似要将她流干一般,那温暖的貂裘上全是令人看了发热的春痕。 阿玠,你慢些,我好渴啊。 她本意是想让李承玠将水壶递给他,他却自己饮过后,以口为杯慢慢地渡给她,孟追欢只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征伐,敌人老谋深算、心狠手辣,只是为了将她吃干抹净,连口中的最后一丝空气都不留给她。 孟追欢的腰肢慢慢地伏动着,从最开始的迎合,慢慢地没了气力。 若是跟从前在崇文馆中骄矜傲物的孟追欢说,有一天你会和你最不喜欢的李承玠浑身裸裎地躺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直脚床上,她一定会被吓得连做好几夜的噩梦。 但是如今他们二人汗水浸湿了发梢,肉肉相贴却不觉得腻人,房中满是腥甜的气息,夹杂着孟追欢似小兽的嘤鸣,与李承玠马儿般的嘶吼。 孟追欢轻轻咬着他的耳朵,要是让石窟里的神仙听到了怎么办? 李承玠托着她的腰肢,将她身下的泥泞用水擦洗干净,神仙听了也要下凡来,尝一尝人间的情爱是什么滋味? 孟追欢望向他,将浑身上下的气力都搁在李承玠身上,那你说,究竟是什么滋味? 就像被草原上的一种毒蚊子细细叮过,越搔越痒,就算挠破了挠出了血也只想继续挠,李承玠的手仍旧在孟追欢的身上摸索着,可惜这样的滋味,神仙来了也不换。 第57章 :坐断伊州战终休 李承玠替孟追欢草草收拾了一下,他们便纵马回到了伊州城中。 周清烈已然坐在主帐中等他们二人,周清烈对着李承玠遥遥一拜手,李忧民居然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世道不公啊。 孟追欢笑着拍拍李承玠的肩膀,周老将军这是夸你,生子当如照夜白呢! 周清烈摇了摇头,我可不敢生这样的儿子,要是真生了,再怎么装疯卖傻,也离死不远了。 李忧情欺负南周的孤儿寡母登基,得位不正自然心中怯弱,也就忌惮开国功臣,孟追欢面中染上一层郁色,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死后,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与小儿子,也会死于亲弟之手吧。 李忧民不敬兄长,周清烈忽而盯了一眼李承玠,所以他的儿子也手足相残,若是当年和我们一起打天下的同袍还在,要感叹一句报应不爽啊。 就算是我这样的寻常人家,也要被叔叔伯伯惦记,父亲留下的一二分赀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自然是好,做不到也不必强求,孟追欢拉住李承玠的手,她轻轻地替李承玠辩解道,对错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周清烈这几日忙着审问陈定国手下军官,军中大小大小事便交由了赵冲、李承玠二人处置,突厥与大梁的边境互市已开,孟追欢便日日与当地刺史一同协助处理着互市的事务。 第102章 伊州城虽比不过长安的繁华,却自有一番异域风景在。云沙苍茫凝天光,高山之下雪犹飞,沿途的胡商在城中整顿行囊稍事休息,街边的人家烤着胡饼储存着粮食过冬。 宝音图递给孟追欢一张满是麦子香气、被烤得焦酥的胡饼,她们二人边吃着胡饼边漫无目的地在伊州城中走着。 孟追欢被胡饼烫得直吹冷气,可惜回了长安便吃不到这样香的胡麻饼了。 宝音图抬眼看向她,王妃不是还有事未办成,便要回长安了吗? 孟追欢疑惑道,还有什么和谈事宜未商讨到吗? 宝音图清冽的声音空旷辽远,王妃,你还没杀我呢。 孟追欢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她忙拦住身后欲拔剑的杨嚼蕊,她询问道,阏氏,你是如何知道李忧民让我杀你? 你的好祖母去信给我,八百里加急让我速去逃命,宝音图轻轻一笑,王妃,我若是死了,你将我的尸身带回长安安葬可好? 孟追欢开口解释道,阏氏,圣人确实向我下过杀你的命令,不过是提防你阻拦和谈而已,如今既然和谈已成,我便没有杀你的必要。 那王妃可是高看了李忧民,宝音图对着她眨眨眼睛,眸中闪烁着精光,他们两兄弟从来都没有容人的雅量,只有赶尽杀绝的残忍。 孟追欢对着宝音图拜了拜手,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大梁的不对,我给阏氏赔个不是。 王妃做不了杀人如麻的刀俎,宝音图勾起唇角,将她拉起身,我也不会是案板上的鱼肉,我们两夫妻和你们两夫妻一般,都是罗刹夜叉。 孟追欢见她笑眼盈盈,便知此事算是揭了过去,可汗可不像恶鬼,倒是比大梁考科举的书生还要孱弱一二。 他是这样啊,身子不大好,对什么事都温温柔柔的,又擅长哄孩子,宝音图思索了片刻,对着孟追欢挑了挑眉,不过就是软禁他爹、逼奸他妈、杀他弟弟、偶尔还坑害坑害你们大梁人罢了。 孟追欢被她这骤然地坦诚吓了一跳,宝音图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放心,他现在已经从良了,不知道能良多久,至少二十年吧。 原来玄武门之变,从来都不只发生在大明宫中,孟追欢在心中轻叹一口气,不知他是否也会在父亲的坟前日夜叩拜,祈求长生天的原谅。 孟追欢在互市中买了许多丧葬之物,和那十六丧葬队一同为此次战役中死去的将士修造坟冢、祭奠哭丧。 在梁律中,杀人是要以牙还牙、以命换命的,可拱卫家国为杀人添上一分悲壮的色彩。因为要应对危机,因为要抵御外侮,所以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暴力与征伐是正义的,针对邻国的阴谋与诡计也同样可以流芳百世。 孟追欢在英雄冢前洒上一壶烈酒,她不喜欢替死去的人来做决定,但是她知道,若是孔文质葬在此处,他想来会叹一声死得其所。 孟追欢牵起杨嚼蕊的手掌,嚼蕊,其实我也希望他还活着,虽然我明知道不可能。 从前我也这样想过,杨嚼蕊抱剑看向眼前的累累坟冢,可当我看到畏缩野蛮的契丹人时,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他的将士。 祁连山太远,斡难河难逢,孟追欢终是无法达成孔文质的遗愿,她只能替他在英雄冢前,燃最后一柱清香。 打理完伊州城中最后的事务,梁军正式拔营。 孟追欢又再一次被李承玠安插在了那十六丧葬队中,他们却不唱挽歌,而是哼起思乡的小调。 如今已是冬日,梁军一路向南仿若大雁南迁,从无尽的大漠走向荒芜的麦田,从泠冽的北风走向寥寥的寒霜,经历过不见塞外关山之远,孟追欢愈发地贪恋起长安或迤逦或颓靡的生活。 她终是在冬至前夕赶回了家中,吃上了祖母包的羊肉牢丸。 她依稀记得前年冬日,宇文飞燕给她下帖子,召她入宫宴饮。她与眉娘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吃醉酒后她还误闯了从前她所居的蓬莱殿侧殿,害李承玠白吃了一顿阿娘的竹板炒肉。 思及此处,她不由眼带笑意。 她近日特地拉了李承玠一同归家,在祖宅前干冷的风中,她遥遥瞅见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此时她的堂姐孟追月正抱着一个雪白的团子在怀里哄着,又轻轻乖着她的背,见孟追欢来了,才摇摇怀里的小人,将她唤醒。 小姨母,你回来了!孟祚雪的声音甜得就像浸了蜜一般,虽被吵醒,她却一点脾气也没有。 李承玠本以为自己这长日行军、盔甲未卸、不修边幅的样子会吓到小孩子,忙转过身去,孟祚雪却不哭不闹,小姨母,这是新的小姨父吗? 孟追月就要上去捂孟祚雪的嘴巴,轻声嘀咕着,臭丫头又乱说话! 孟追欢却不觉得尴尬,她从孟追月怀中接过这小糯米团子,是啊,阿雪,快叫人。 孟祚雪趴在孟追欢怀中乖巧叫了两声姨父,李承玠耳朵一热,阿雪真乖。 孟祚雪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幼时的玩伴,有些着急了,阿新呢,阿新怎么还没来,我都好久没有和阿新玩了! 第103章 孟追月一脸为难,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孟追欢用脸香了香孟祚雪满是奶甜味的脸,阿新住到皇宫里了,以后我带阿雪也去皇宫里找阿新玩好不好啊? 孟祚雪在孟追欢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好,那下次我一定要见到阿新! 别看孟祚雪只是一个小奶团子,却不算轻,孟追欢抱累了便将她放到地上,牵着她往祖宅中走。 孟祚雪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竟伸向了李承玠,俨然一副也要他牵的模样。 李承玠看向了孟追月,得到她的首肯后,才将孟祚雪的手视若珍宝般的轻轻虚握住。 我阿娘今日教我包了牢丸,小姨母要不要吃我包的牢丸。 孟追月笑着调侃道,吃了你那边玩泥巴边包的牢丸,你小姨母今晚上准要闹肚子,你可别祸害你小姨母了。 孟祚雪撅起了嘴,翘得能挂起两个倔葫芦,阿娘也不吃,曾祖母也不吃,小姨也不吃,你们都不吃我包的牢丸! 李承玠看了眼孟祚雪,他依稀记得,他刚来长安时孟追欢便是这样大,缩在还是贵妃的薛氏的怀里动都不动,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让她叫表哥怎样也不肯。 她还非要搬出一套理论,赤豆替我算过了,我和这个胡人没有血缘关系,他才不是我的表哥! 李承玠哼了一声,孟追欢可远没有她外甥女可爱,他低下头哄她道,小姨父吃,小姨父身体壮,不怕拉肚子。 孟祚雪点了点头,好,我包的牢丸都给小姨父吃! 孟追欢的祖母已然坐到了正堂中,她将离她最近的位置空了出来,向她招了招手,欢娘坐到这边来。 李承玠已然将盔甲卸下,孟追欢拉着他一同到王静熙跟前,孙女携夫郎向祖母请安。 王静熙忙将他们二人拉起,她打量了李承玠两眼,笑着看向孟追欢,这便是你小时候日日挂在嘴边的照夜白? 祖母!孟追欢气道,我什么时候将他挂在嘴边了?我小时候都是不理他的好吗? 王静熙扫视着二人,她越看便越觉得般配,你小时候每次见到祖母都跟个小炮仗似的,一会儿说他送了你一只斗鸡,一会儿又说你下次一定要将他当作马骑,你还说他半胡半汉的长相最称你心意了 孟追欢忙上前去捂住她祖母的嘴,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是你老糊涂了我都只是和李云琮、李云珈玩只是顺便偶尔和他玩一玩的 孟追欢越说心里越虚,偷偷抬眼看向李承玠,他此时以手掩嘴,笑意却在眼睛里止不住透了出来,好,欢娘从来都不和我玩,欢娘最不喜欢我了。 都不许说这个事情了,孟追欢慌张地岔开这个话题,我见到了城阳公主,她有话让我带给祖母呢。 我不听,王静熙一听到城阳公主四字,便转过头,耷拉下了脸色,她转而找补道,一家人吃饭,不要谈论国事。 孟追欢看向她的祖母,真的不听?那好吧,我便咽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说出来了。 王静熙哼了一声,递一碗牢丸到孟追欢的手里,国事亦是家事。 孟追欢捧着那碗牢丸,细细地吃着,在王静熙殷切的目光中,将那碗牢丸慢条斯理地吃净后她才道,城阳公主让我和祖母说,你的每一封信她都有看,她不回是因为她担心她的回信,会给祖母你带来麻烦。 孟追欢从未见过这样的祖母,在她的眼中,祖母永远是慈爱温和、威严得体的。 这个不算友善和睦的家燃烧了她的容颜与青春,将她打造成能撑起一家门楣的内宅主母,她少女时期的倾慕与友谊在深宅大院中开始变得无关紧要。 可是如今她摔了手中的碗,靠在胡交椅上浑身发颤,眼泪夺眶而出,她拉着孟追欢的手道,你能替我去看一看她,这便够了。 第58章 :泪比长生殿上多 李承玠、孟追欢在孟家祖宅中过完冬至之后,李忧民便下了旨来,招他们二人往宫中复命。 李承玠陪着她一同跪倒在了紫宸殿的青石板上,龙涎香清净幽远之味让孟追欢心里发苦,她在紧张之时,便会咬自己的下嘴唇,此时便咬得愈发厉害了。 李承玠用虎口攥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嘴唇从她的牙齿下解救开,再咬就出血了,欢娘。 他们二人亲密无间的动作却被鲛纱之后的李忧民看了个正着,他手持佛珠自纱幔后缓缓走出,小孟舍人看来,很招我儿子的喜欢。 孟追欢低头不语,只是被李承玠拉着向他阿爷行礼。 既然丹帜军中人已然招认,那陈定国刺杀一事便让刑部的人依梁律判了便是,李忧民手上拨弄佛珠的动作越发快了,只是朕的心中有一个疑问久久得不到答案,陈定国为何会去刺杀阿珩呢?小孟舍人你又为何会和阿珩同处一室呢? 李承玠忙上前替她解释道,陈定国本就是多疑之人,大约是因为儿臣和她的关系 阿玠,你诈死的消息都传到长安城了,谁会费劲心机去杀一个死人的妻子?李承玠的辩解被李忧民的暴和堵在嘴中,除非是朕的家中,也发生了如鲜卑族收继婚一般,毫无廉耻之心的事情! 第104章 李承玠拧起了眉头,这要有错,也是陈定国结党夺嫡,见他女儿当不了皇后,便做计杀人有错,与我鲜卑族人无关。 李忧民起身,看向眼前为了一个女人便要忤逆他的儿子,他走下紫宸殿前的玉阶,突然抽出一侍卫腰间的剑。 李忧民的暴和声响彻殿堂,我看是你这个秽乱朝堂、狐媚淫荡的女人将我的儿子都蛊惑离间了去! 他拿着那剑便要去刺孟追欢,却被李承玠牢牢挡在身后,你的姨母便蛊惑了朕的哥哥,让他如疯魔了一般非要立一个成过亲的女人为妃,还要把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拱手送给她的儿子。 李忧民的剑刃逼得越来越紧,我如今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在入主皇城之时,将你们这些流着薛氏血的人全都杀了! 孟追欢不知是生出什么气力,将挡在她面前的李承玠推开,她伸起脖子迎向那把长剑,我姨母又何错之有?有错也是你们李家人色欲熏心、腐烂至极,我姨母分明已然嫁人,李忧情仍要杀她夫婿、夺她入宫,还招揽天下诗人传颂他自以为是的爱情! 什么赐浴华清、什么承恩雨露、什么比翼鸟连理枝,都不能掩盖你们藏在衮冕之下的恶心! 孟追欢用尽全力向着李忧民嘶吼着,你的大儿子在修造琵琶的铺子中便要对我动手动脚,你的小儿子才破了长安便要来护城河外堵我,宝物被人偷不去怪贼,难道是宝物之错吗? 此言一出,李忧民心绪难平,呼吸喘喘,他的剑直逼孟追欢的咽喉。 李承玠见了忙上前去抱住李忧民的大腿,他哭喊道,阿爷,你莫要杀她,她要是死了,儿子也不活了! 李忧民轻蔑一笑,一靴子踹在李承玠的肚子上。 他手中的剑却未直取孟追欢的咽喉,剑势向下忽而在孟追欢的胸口处停下,剑刃一推收之间,竟直接挑破了孟追欢襦裙的系带。 孟追欢忙蹲下身抱住自己螺青色的衣衫,不让裙裾滑落。 李承玠伸手一把将孟追欢揽在怀中,又扯了披风来遮盖住她。 李忧民将那柄剑扔在地上,重新拿起桌案上的沉香佛珠,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阿玠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便将她赐给你。 李承玠看了一眼因被挑破衣衫而瑟缩在他怀中的孟追欢,他为难道,阿爷,欢娘她知错了,她不会再顶撞你了,她还在守孝,此时行礼不合适 作妾也需要守孝吗?李忧民一佛珠直接向李承玠脸上砸去,他也不躲,就这么硬生生挨着,李承玠,你快谢谢你的妾室做的好计谋将你哥哥的脸给伤了,不然今日我便让你们这对野鸳鸯滚回封地去! 李承玠合上双眼,长舒一口气,他一只手搭在孟追欢的腰间,一只手托起她的臀部将她抱起,便直接抱着她出了紫宸殿。 他脱下披风将孟追欢牢牢罩住,他竟分不清此时她眼中到底是被挑破衣襟的羞愤,还是被君王训斥的悲凉。 李承玠只能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边亲吻着她的额头,边喊着二平加快赶车,忽而一颗带着体温的泪珠滴落在孟追欢的脸颊上,欢娘,这些都没关系的,不过是被挑破了罗裙而已。 你放心,我就算是裸着身子去长安城中跑三圈,我都不会去投湖的,孟追欢躺在他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伸出一只手将脸上的泪痕擦净,我早该知道你们李家人都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人。 李承玠陪着她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回秦王府的小院,她进了院中便一屁股坐在宣州红线毯之上,被挑破的间裙挂在她的腰间,李承玠取了被子来搭在她的身上,却被她一把扔开。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屋内的炭火又足足添了一倍。 李承玠也过去和她一同坐在那茸茸软软的红线毯之上,他兑了兑肩膀,想让她靠在他的身上,她却非要这样直愣愣地挺直了身子光在原地。 欢娘,从前我很是嫉妒李云琮和李云珞,因为我知道,你只会在他们二人中择一个作夫婿,只有他们二人才能让你做皇后。 李承玠捋了捋孟追欢的发梢,他强按着孟追欢的头让她依偎在他的身上,哪怕她如何挣扎,他也不放手,等圣人百年之后,我便封欢娘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他用他那自以为是的温柔安慰着孟追欢,欢娘相信我,现在的耻辱只是一时的。 你觉得我费尽心机,划破李承珩的脸,让陈定国伏法,只是为了做你的皇后?孟追欢抱了抱自己因寒冷而起了鸡皮疙瘩的手,李承玠,石窟中的诺言,才不过几月,你便已经忘了吗? 我没有忘,李承玠想重新抱住她,她却这么光着身子站起来往后面躲去,我答应你,日后你若是想干预政事,我绝对不拦,这不够吗? 这不够!孟追欢深吸一口气道,皇帝和皇后只差一字,便是天壤之别!我姨母的遭遇时时提醒着我,来自石榴裙之下的权力,是世上最不可靠的权力! 李承玠却只觉得她此言越发不可理喻,欢娘,你是个女人,我已经许了你天下女人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你还要如何? 第105章 我还要如何,我告诉你,姨母能做的事我亦能做,你要是想娶我,你就等着被我毒死、我扶你儿子做傀儡皇帝的一天。 李承玠嗤笑两声,他攥起孟追欢的手,借着比孟追欢大上许多的气力将她逼到壶门榻上,我阿爷说得没错,你骨子里流着你姨母的血,贪得无厌、心能吞象! 他的手宛若淬了毒一般在孟追欢的身上逡巡,仿若被滑腻的蛇鳞缠上,孟追欢嫌恶地将他的手拍开,他却又贴了上来。 你嫌弃我? 孟追欢冷哼一声,你被我嫌弃得次数难道还少吗? 李承玠翻身下床,孟追欢松一口气,以为他这算是放过自己了意思。 他快步走出了院子,孟追欢正准备翻出一套衣服出来,收整好后从这里离去。 却见李承玠手中拿着个精巧的木盒入内,他打开木盒,取出一枚透白如石子的丸子。 孟追欢见了不由摇了摇头,这是什么? 圣人刚刚送下来的赏赐,叫做秋石,李承玠嗤笑了两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捏着那丸子便要往她的嘴里塞,不知道是哪个老道士为我阿爷炼的春药,听说还是用童男童女尿炼的! 孟追欢见他真的要将这用尿炼出的春药塞在她嘴里,她不由急出两行眼泪来,照夜白,不要,我不要吃这个! 李承玠却如同未听到一般,甚至伸出一只手到她口中欲将她的嘴撬开,孟追欢的泪水滴滴全都砸在李承玠的虎口上,你要怎么都行,只要不让我吃这个 这是你说的,他将那白色的石子扔在地上踢开,又扯了绢帕将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把衣服脱了。 孟追欢吸了吸鼻子,将泪水咽下,她将身体的最后一层遮盖扯下,她不想看见他便转了过去,跪在宣州红线毯上背对着他。 他却没刚才那么急了,饶有兴趣地审视起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纤细的腰身,她光洁的背脊,最重要的是她低下的头颅。 他早该这样做的,他早该在那秘道中拉住她的手时,便用权势压她、用武力迫她,逼她这辈子都只能依附于他。 明明他是最嫉恨小气之人,他还非要对孔文质装出一副大度模样;明明他最讨厌旁人对她的窥伺,他还要笑着附和她的美人计;明明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他还要想她会不会委屈,她会不会觉得受辱。 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可以将她十几年来的轻视与傲慢都发泄在她温热的肉体中,他可以用男性与女性在体格上的天然差距将她驯服。 她要毒死他,那便来毒吧。 第59章 :女冠夜觅香来处 冬日昏暗的日光影影绰绰,孟追欢一觉醒来后已然是第二日,她昨日蒙在被子里哭了半夜,双眼发酸,见了坐在床沿上的李承玠便更为恼火。 他将那碗黑漆漆地药汁端在孟追欢跟前,他边虚虚地吹着,边哄着她,欢娘乖,吃完药就不会难受了。 不许学我姨母说话,孟追欢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姨母才不会逼我喝避子汤。 他刚想解释这不是避子汤,但看她一脸倔样抱着膝盖梗着脖子,他便将碗放到那张紫檀小案上,不喝就不喝吧,你想生就生吧。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还是将那碗药端过来一饮而尽。 李承玠本想喂她吃颗蜜饯散一下嘴巴里的苦味,她却一掌将那颗蜜饯拍开,又转而用被子蒙过头,背着不去看他。 李承玠拿手指戳了戳她,低头看她发顶上的小旋儿,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大啊? 孟追欢在被子中闷哼一声,你是第一天知道我脾气大吗,你忍不了的话,你就将我休了吧。 李承玠轻叹一口气,你若是收敛收敛你的臭脾气,你和阿爷好好认个错,他至于罢了你的官,又这么羞辱你吗? 他都骂我荡妇了,我难道还要忍着吗?说对,我就是下贱,我就是喜欢睡你的儿子。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承玠捏了捏她的肩膀,凑过来道,那我服软行不行,我给你当通房大丫鬟,和好可以吗? 我头一次见通房大丫鬟硬要给主人家侍寝的,你这么喜欢上工去什么明光军,直接去平康坊好了。 你李承玠长吁一口气,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吵。 说罢他便起身将门合上,留孟追欢一人在屋中。 那面色白净的小内侍已然在房中等了半响,他见李承玠过来赶忙上前,秦王,我师傅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让我赶紧来知会你们一声。 李承玠着三顺拿了两包银子塞在这小内侍手里,他才继续道,圣人今日招了许多家中有女儿的文臣进宫,似是在商量王爷的婚事。 李承玠叹了一口气后道,他可有定下是哪户人家吗? 尚未,我师傅在帘子后面偷听着,只说要找一个懂诗赋、知礼仪,关键是不爱忤逆尊上的 他哪里是商量我的婚事,他是在点我和欢娘呢李承玠皱了皱眉,宫中近来可还有什么大事? 第106章 天气越来越冷了,圣人在战场上的旧伤复发,日日疼得睡不着,昭仪招了许多道士进宫,说是要为圣人祈福,那小内侍慢慢回忆着,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从前不是被烧了,那入宫的牛鼻子老道说,圣人体痛,是因为薛氏的亡魂作遂,要在花萼相辉楼的旧址上修一座宫观,方能震住薛氏的邪崇。 圣人可应了? 尚未,但若是再疼上几月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从前做了亏心事,如今才怕鬼上门,李承玠皱了皱眉,拿欢娘改税制才征来的钱,去修镇压她姨母的宫观,你们可千万别传到她耳中。 那小内侍点了头行了礼后,这才从王府的角门离去。 李承玠思衬了片刻,招来三顺道,明光军这一干相熟的人等中,可有谁家中的女儿或是妹妹未出嫁? 赵冲将军的女儿、客公的妹妹三顺掰着指头数了数,剩下的也只能等我去一一去问过媒人。 三顺试探地询问道,阿郎可是怕,孟娘子将来受欺负? 她能受什么欺负,我是怕她学了她姨母的手段,将别人直接弄死了,我不好和这些大臣交代,李承玠撇了撇嘴,他抄着手道,我才不会担心她,她一点也不值得我担心。 阿郎,那我现在就去寻媒人? 李承玠点了点头,待三顺一出门,他就递了牌子入宫去见李忧民。 李忧民此时正靠在浴堂殿前的逍遥椅上,由太医替他针灸着腿,他虽不喊痛,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抬抬手让李承玠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你现在年轻,觉得没什么,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疼了。 那儿子给您锤锤? 李承玠刚要上前就被李忧民一手打住,本来我只是疼,你劲儿这么大一锤不给我锤废了。 李忧民看着他垂着脑袋不说话,便觉得他这副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样子来气,他抱起手道,有话就直说,别跟你老子我绕圈子。 儿子以为骠骑将军霍去病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在我打到狼居胥山前,我都不想娶妻。 李忧民一拳锤在李承玠肩膀上,何以家为?你连这么大儿子你都敢生,你跟我说何以家为? 阿爷,你明知道是为什么,我就算娶回来,她也是守活寡,你何必耽误别人家的姑娘呢? 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让你娶和薛氏有血缘的女人,李忧民握着佛珠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李承玠的肩膀,你要是想寻死觅活尽管去,你阿娘现在不在长安,这招对她有用对我可没用,你死了我就立阿训为皇太孙,他可比你听话多了。 那你这么说,阿训还不是流着薛氏的血 诶你小子,不忤逆我便不会说话了,李忧民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们两兄弟子息不丰我用得着这样吗,一个二个都生不出来我看不是祖坟没埋对位置,就是你们俩身体有什么毛病。 李忧民对着那跪着替他针灸的太医望了一眼,让太医抓点壮阳药送到你府上去,我上次给的秋石你有没有在吃? 李承玠皱了皱眉,虽觉得没用却还是开口劝道,阿爷,我跟你说了,那什么丹药什么道士都是骗人的,你小心越吃身体越差。 我起初也不信,前些月里,我日日都做噩梦,自从吃了那丸子后,近日是睡得好了些。 李忧民抚了抚李承玠的脸,他的儿子竟已经长了这么大了,在营帐中哭着说他也要上战场仿佛还只是在昨日,你放心,我每用一丸,便让那道士也吃一丸,他若是骗我,他也得一并去死。 这样最好,李承玠点了点头后道,阿爷,那王妃的事儿 李忧民盯了他一眼,总算是无奈道,等我这阵气消了再说等她出了孝期,你再来跟我说这事儿。 李承玠见他阿爷也算是松了松口,磕了三个响头后才离去。 他心中愉悦,不由得哼起了孟追欢最爱弹得那首绿腰曲,他回府后见了三顺便道,可有谁家答应,赶紧将他们回绝了,实在不行,我一一上门致歉便是。 那倒不用王爷亲自上门三顺沉默了半晌,总算是开口道,赵冲将军说他女儿有顽疾,看到胡人长相的男子便害怕;客公说他妹妹讨厌小孩儿,不愿意给别人当后妈 三顺见李承玠脸色有些难看,找补道,阿郎你别难过,王四郎说了他妹妹还未嫁人,今年已经说了三次人家都没说出去,再说不出去就要被他阿娘送到道观里当姑子了,可以嫁给王爷。 他妹妹?李承玠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是娶了他妹妹,她和孟追欢两个人不把秦王府改成马球场啊! 罢了罢了,李承玠又向那小院的所在瞅了一眼,她今天闹了没? 这倒没有,吃饭什么的也都照常吃了,就是她说要出门去上香,我怕孟娘子便没替她准备马车。 第107章 她脸皮厚着呢,才不会出门去寻死呢,她要什么你就给她,李承玠点了点头,我才和她吵了架,我这几日不好在她眼前晃,你找些小动物送到她房中,她会养的。 三顺刚点了点头,便听到李承玠叮嘱道,找几个八字硬的,别被她又给养死了! 李承玠去了书房,正看着军中的庶务,便听到二平火急火燎地开始敲门。 怎么了? 二平一进门便扑倒在李承玠的身前,他哭喊道,王爷,孟娘子她她出家做道士了。 李承玠刷得一下从桌案前站起,你说什么?出家了? 她说她要去咸宜观还愿与上香,我们便驱车去了那深山中,她上过香后,便说要去算一卦,让我在千鲤池前等她。结果她竟独自去找了文逸真人,现下孟娘子已然皈依传度了 李承玠被孟追欢出家的消息气得脑袋发昏,你连看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看不住? 二平忙跪下道,王爷,那毕竟是女冠的清修之地,又有文逸真人庇护她,我们也不能将她强行带回来啊。 说什么女冠清修地,谁不知道那是文逸寻欢作乐的地方,李承玠长叹一口气,她现在怕不是陪着王向妙醉得跟泥一般! 长安女子出家为道成风,无论是真的仰慕仙道,还是借此躲避婚事。 这些女道士多不守清规戒律,或与写诗宴饮,或风月人间,朝廷官员、风流才子也多拜倒在这些女道士的石榴裙下,虽遭人唾弃,却无人敢管。 李承玠摊开手道,算了,便让她去道观中玩两天吧。 第60章 :山气日夕可曾佳 咸宜观中,宝龛兰台、灵坛道馆,依易学八卦而布;金丹炉鼎、庵堂牌楼,守阴阳相对之意。 王向妙替孟追欢将莲冠戴到头顶上,她的道袍上沾了好些酒气混着脂粉香,惹得孟追欢嗅了又嗅。 近日观中来了好些诗人,可要去见一见?王向妙挑了挑眉,我浑忘了,你是不喜欢才子的。 孟追欢想了个借口道,我是真的想来清修些日子的,酒色伤身。 我也是真心在山里修行的,王向妙诚然道,修习守一、存思术是修行,这修习男女合气之术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 孟追欢挑了挑眉,那你这么说,我修道还真是修了有些年头了 王向妙扑哧一笑,真不去修? 真不去,孟追欢点了点头,她忽而红了脸,我已经下定决心戒男人了! 王向妙拉着她坐到壶门榻前,她拿起手边的玉莲拂尘在孟追欢的身上轻轻扫过,不要将尘世间的失意与落魄,带到我观中来。 孟追欢好奇地盯着她,你怎知我尘世中的失意与落魄? 昭仪娘娘曾派人来找过我,王向妙露出个神秘莫测地笑意,她问我,这仙丹吃了,到底是真能成仙还是假能成仙? 若是真能成仙,高祖皇帝炼尽天下之朱砂,为何还没能羽化登仙?孟追欢捏住王向妙的手道,你也要少吃这些东西 你放心,我从来都不吃,王向妙抚了抚她的手,我只是偶尔在床上喂男人吃吃,谁叫他们不中用。 我这几日都在秦王府中,不便与眉娘联系,她可还说了些什么? 王向妙此刻平静地仿若与那在道观中醉生梦死的女仙是两个人,她将那拂尘放在桌案上道,你与其问她说了什么,不如问她许诺了什么。 她许诺了什么? 灭佛,王向妙的口中冰冷地吐出这二字,高祖皇帝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李耳的后人,却随薛观音一同崇佛抑道,造讲佛经、好佛理、造佛塔、迎佛骨。日后正本清源,自然要以我道家为国教。 孟追欢沉默不语,她知她姨母素爱礼佛,她却如世俗中人一般,这漫天神罗,谁能保佑她,她便敬谁。 王向妙见她不应,便又说道,僧侣不事生产,不纳税赋,又常念及功德之说以求宽宥,却不遵朝廷科律。灭佛之事既成,朝廷无钱之忧可缓,我们道家又重新获得了世俗的统治地位,不好吗? 孟追欢抬眼看向王向妙,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做我朝国师。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这些诵读孔孟之说的书生才想入世,孟追欢嘲讽地笑了笑,她拿起王向妙放在桌案上的玉莲拂尘,在王向妙身上轻扫了扫,文逸真人,不要将尘世间的失意与落魄,带到观中清修地来。 孟追欢推拒了王向妙后,她便被变相软禁在了道观中,只可惜她一时怒急,将李承玠派来跟着她的内侍、宫女都赶回了秦王府,现下想求救而不得。 王向妙还是日日在道观中饮酒作乐,白面书生来往观中,与女冠或以红笺诗文传情,或调笑于房中男女欢爱之声久久不散。 平康坊也比之这咸宜观逊上三分,曲江池都能说得上一句清风皓月。 孟追欢看着观中成双入对的女冠与书生,伸手向千鲤池里捞捞游鱼,她对着那红白相间的锦鲤嘀咕道,李承玠,你再不来接我,我就真的要破戒了! 第108章 只见王向妙趁着夜色在千鲤池旁与一面目俊秀、温润谦和的书生告别,她递上一纸红笺,拨弄拨弄耳畔的碎发,山气日夕佳? 出自陶渊明《饮酒》 那书生脸上一红,轻轻摇了摇头。 王向妙轻叹一声,那待山气日夕佳时,你可要来找我啊! 那书生点点头后,这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从千鲤池旁离去。 孟追欢却觉得奇怪,男人又不会来月事,这俩人郎有情、妾有意的,为何他不留宿呢? 她偷偷地戳了戳旁边和她一同喂鱼的小姑子,山气日夕佳是何意? 你别看那男人长得好看,其实是个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那小道姑摇了摇头,山气日夕佳就是问,他的疝气好些了没,今日能不能留下来陪真人困觉! 孟追欢扑哧笑出了声,却又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 她便扭扭捏捏的上前,又红了脸便拉住王向妙,文逸真人,那个小郎君是哪家的? 王向妙却觉得离奇,孟追欢在长安城中素有风流之名,她将这女人囚在山中的几日里,却丝毫未对男人流露出一丝兴趣。 她轻蔑地笑了笑,情有所钟又如何,哪有女人不贪新鲜的? 姓孔,是个长安县的刀笔小吏,她捏上孟追欢的下巴,细细端详着,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好了。 孟追欢嗯了一声,她羞赧道,那待他来了,你将我写的诗送给他可好? 这是自然,王向妙见孟追欢似有松口的迹象,她又试探道,这男的身体上有些毛病,你现在能看能摸唯独不能睡,等他治好了才行。 那能不能用点秋石之类的药。 王向妙冷哼一声,女人急色起来才是急得吓人。 他那病一不小心别死在床上,到时候你也觉得晦气,王向妙勾起孟追欢的衣带,在她耳边悄悄道,你便与他多写几首诗先调调情,待他病治好了,有你舒服的。 那就谢过文逸真人送我的礼物了。孟追欢点点头,眸中含笑,她将礼物二字咬得颇重,一脸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向妙。 孟追欢回了房中,便开始边咬笔头边开始写起了情诗来。 这么一写,她却犯了难。只因这辈子她便没给别人写过情诗,骤然间让她写出几首,她便有些犯难。 从观中刻了卦象的窗棂中仰头望天,如钩的弯月映照在古井中聊了无波澜,山间的翠色层叠挂在巍峨的钟楼之上,屋中的炭火烧得暖融,她却只觉得身上裹了一层薄霜。 孟追欢捏起那张写诗所用的红笺,轻轻叹道,阿玠,从前我便爱利用你,现在也少不得要利用对你的那一二分情意,写几首酸涩的情诗出来。 她在桌案前轻轻提笔,红笺上便是几行隽秀的小字,从来寡意太蹉跎,自古多情空牵念。风流罪过逐水流,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张沾染了桃花胭脂香气的红笺传到了那得了疝气的书生手中,更如一尾羽毛随春风而过,搔得长安俊秀的书生皆心中燥痒。 只说这咸宜观中来了个笔沾花露、身披霞裾的女仙,法号心痴,爱写艳情诗,好填风月词。 孟追欢却不知男人的德性,这孔姓书生虽然根是软的,但嘴却很硬。 从以诗相合讲到月下独酌,又从美人醉酒说到吹灯入罗帷。还说一夜后这女道士便思念他成狂,可惜他尚未求取功名,不能成全女仙的一番赤忱之心。 孟追欢还每日在道观下作情诗作得将头发都挠下了不少,在孔姓书生口中,他俩已然鸳鸯被里压海棠了。 月朗星稀、灯火皆灭,正是梦寐之时。 李承玠一个人躺在壶门榻上,裹着被子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觉。 他只要想到那些书生口中女仙多情、心痴一片说得有可能是孟追欢,他便 绝计不可能是她,她喜欢的是他这样勇冠三军的男儿,才不可能喜欢满口之乎者也的酸腐书生! 那日苏推门而入,本打算将这些红笺放到李承玠的桌案上,却不想他竟未睡。 王爷我拿到了!那日苏将这些红笺递到李承玠手里,这上面到底写得什么,怎么上面还有些桃花的香气。 李承玠拍拍那日苏的肩膀,那日苏啊,这人是个契丹细作,这些都是契丹人的情报,我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 其实他让那日苏去干这事,一是偷鸡摸狗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做,二是那日苏他根本不识字! 那日苏深吸一口气,他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契丹人! 契丹人就是这样无孔不入,你习惯就好,所以我们才要好生提防,李承玠挑脸不红心不跳地在那日苏面前诬陷起了那书生,他缓缓开口道,你跟着他这么久了,可知道他多少? 他身体不大好,将长安城的医馆都去了一遍,他还爱拜庙子,他最喜欢去咸宜观了,这也太奇怪了契丹人竟不信长生天 那日苏思索了片刻,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道观有问题,他们以道观做遮掩,借此传递消息,我现在就带人去道观将那些姑子都抓起来严刑拷打! 第109章 李承玠才看了一首诗便被气得满脸通红,他强忍住怒意,拉住那日苏道,不行,不能打草惊蛇!你再去盯着他,将他干了什么,去了哪里都一一报给我,尤其是这种红色的纸,一张都不可以留! 那日苏跪下道,臣定不辱命! 第61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红笺已经被李承玠攥得有些褪色了,他坐在烛火之下,一字一句读着那诗文,是他再熟悉不过了的笔迹,他读来却觉得一笔一画都在往他的心口上扎! 自古多情空牵念?他和她这么多年,哪怕他都要死了,也不见她说一个念字。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二人分明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欢喜冤家,十世修来的情缘。 山气日夕佳山气日夕佳这后面竟全是山气日夕佳。 虽然李承玠诗作得一般,但五柳先生所作的饮酒,他还是读过的,莫非她是在问这男的可愿与她归隐田园她要和他私奔! 李承玠想到私奔便辗转难眠,待天刚刚一亮,他就拉了他那匹于阗花马,向着咸宜观纵马而去。 山中雾气密布长天,观内道路横七扭八。洒扫的小道姑将李承玠引入了咸宜观的最高处。 此处琼楼珍阁耸立峰顶,自上而下望去风光无限,却似是造一间炼丹房,房中飘散而出的呛鼻气味惹得他连咳了好几声。 李承玠虽不常与这些出家人打交道,但礼数却做得足,文逸真人,某想求见心痴法师。 王向妙将眼前这要见孟追欢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半胡半汉的长相、西域种的高头大马、眉宇间掩不住的矜贵气。 王向妙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她轻扫拂尘后道,王爷既入我山门,可是信我神仙? 李承玠却觉得她这一问问得很是怪异,我朝奉李耳为祖,自然是信的。 那王爷知道,我观中供奉的是谁吗? 李承玠皱了皱眉,他试探地问道,观世音菩萨? 王向妙闻此言,脸色瞬间耷拉下来,我观中所供,是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她掌管阴阳,哺育万物,是主宰大地之母。 这是咸宜观的最高处,从此处自上而下望去,山峦河水都尽收眼底,王向妙手持拂尘对着他微微笑道,这江山秀丽,本就该由地母娘娘掌管,又与你们男人何干? 王向妙,李承玠唤起她的俗家名字,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向妙眨了眨眼睛,跟你讲经论道,你好歹也自称是李耳后人,别佛老都分不清楚。 李承玠急切道,文逸真人,我只想见见欢娘,只要让我跟欢娘说一句话就行 王向妙却不接他的话茬,只抱着拂尘站在丹炉之前,王爷既然信我道家,不如也同心痴一般,皈依三宝、去情去欲、出家为道。 李承玠拧起眉头道,我心志不坚,贪嗔未释,还是莫要玷污这清净之地。 既然如此,王向妙向着那丹炉走去,这炉火烧得正旺,她再从丹鼎之后取出个小盒子,递给李承玠道,王爷吃了我炼得这仙丹,我便送王爷入心痴房中,与她同修男女合气之术如何?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从盒中拿起那石子大的白丸,他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吃不下去。 他正想着该如何向王向妙解释,便听炼丹房之外,声声女人的哭喊,欲破门而入,阿玠不要吃,不要吃她给的丸子! 孟追欢将身后的两个小道姑甩开,用肩膀将丹房的门顶得摇摇欲坠,李承玠抢王向妙一步打开木门,王向妙对着那两个小道姑呵斥道,你们两个人都拉不住她吗? 小道姑低眉咂着嘴,她说是要去会情郎,谁知道她突然来这儿啊 孟追欢扑倒在李承玠怀中,她这些日子的委屈终于随着眼泪蹭在他的胸膛上,阿玠,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就要在道观里过年呢! 李承玠惊异地揽过孟追欢温热的腰肢,他本以为王向妙的推诿是因她还未原谅他,不肯见他。 文逸真人,我想了想了,我还是放不下红尘中事,总是挂念夫郎小儿,又挣不开名利的枷锁,孟追欢将顶上的莲花冠扯下,随手便将花冠扔进了丹炉中,今日,我孟追欢便要还俗! 王向妙轻蔑一笑,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说罢王向妙一拍手,便有数十道姑手持八卦剑向这观中逼来,李承玠嗤笑了一声,真人,你不会觉得就这几把剑能挡住我吧? 你的父亲和叔叔可自称是李耳后人,你也敢在观中开杀戒?王向妙不慌不忙地抄起拂尘,将孟追欢放下,我便让你走! 你还真以为我是什么老子后人,我祖宗世世代代,都是泉州卖鱼佬! 李承玠拉着孟追欢走到丹炉之后,向着那熊熊燃烧的丹炉狠踹了一脚。 一时间观中火光冲天,烈焰燎燎。那些拿着八卦剑的道姑也被这火光吓到,都扔了剑去逃命了。 第110章 李承玠护住孟追欢便从丹房中逃了出来,两人虽说脸上也沾染了不少灰烬,却并未受伤。他将孟追欢扛上了那花马,便打马径直下山。 此时孟追欢花冠已退,她柔顺的乌发飘洒在风中,发梢偶尔扫过李承玠的脸颊,他却不觉得碍眼,只是情不自禁嗅了又嗅。 他们二人已然行到山脚,李承玠松了马鞭,抱着她在这山间小路、云深雾气间慢慢地行着马。 李承玠得了闲,又忍不住计较起那孔姓书生的事,风流罪过逐水流,不是冤家不聚头? 孟追欢撇了撇嘴后道,那就是随手一写,我不这么写,谁知道你多久才能来观中找我? 李承玠皱着眉头道,就是这么一写,你日日和他红笺传情,你还问山气日夕佳,怎么,要和他归隐山林,扔下我私奔吗? 你居然以为山气日夕佳,是归隐的意思?孟追欢扑哧一笑,在马背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是那书生得了疝气,没法子上床伺候我,我借诗文问问他,疝气好没好。 李承玠瞪大了眼睛,你果真未骗我? 那你去将他裤子扒了吧,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疝气。 李承玠沉默了片刻后道,其实我一向是一个非常大度的人,我相信你,扒裤子这种事就不用了。 孟追欢点点头后道,好好好,你最大度了,从来一点醋都不吃的。 孟追欢见这马行得甚为缓慢,便索性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怀中,望着天上的雾霭云霞、闻着山间的水木清旷。 照夜白,我们归隐山林好不好? 李承玠只当她是玩笑话,你不是等着将我毒死,扶我儿子做傀儡皇帝吗,真的舍得下这庙堂之高。 舍不得,但也舍不得你,孟追欢拉起他的手让他环顾在自己的腰上,阿玠,你敢兵变吗? 她突然提到兵变,属实是将李承玠吓得一抖,他竟不知她说得是心里话还是在戏弄他。 李承玠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欢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兵变好不好?孟追欢弯过脑袋,轻轻啄上他脖颈上的喉结,我们将皇位还给云珞,由眉娘辅佐他,了却天下事之后,我们便可以带着儿子归隐山林了 孟追欢见李承玠面色凝重,她又开口道,你阿爷日日吃着那些道士炼的丹药,定然对身体有损,他要是一直坐在那皇位上,你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不是吗? 李承玠与她相互依偎着,他轻轻咬着孟追欢的耳朵,又将孟追欢顺滑的乌发摸了又摸,他长舒一口气后道,能不能等过年后再说大过年的,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不好吧。 孟追欢听到他说大过年的扑哧一笑,要不然你大年三十那天变吧,正好兵变完,一家人还可以吃一顿团圆饭。 李承玠瞪了瞪她,孟追欢,拿这种事开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孟追欢用道袍的袖口掩嘴,那我不开了行吧。 话又说回来,李承玠总算是回过来今日咸宜观中所发生的事,王向妙不是你手帕交的亲姐姐吗,为何会将你关在观中不让你走? 霎时间孟追欢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件事与元展眉相关,她自然不能将眉娘用丹药毒害李忧民的事向李承玠道明。 她埋下头,将眼中的慌乱都藏下,她在山中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有个人陪她寻欢作乐,她自然不肯放我出去 孟追欢,李承玠眨了眨眼睛,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在我面前说谎都特别明显? 孟追欢梗着脖子道,我没有说谎真的是这样。 我知道为什么了李承玠竟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我早就听说了王向妙荤素不忌、男女不忌,她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吧? 孟追欢被他这奇怪的想法吓得惊叫一声,这怎么可能啊? 李承玠却将她这副样子理解成了心虚,他拧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孟追欢,恨不得用眼神将孟追欢的心剜出来都看一遍,孟追欢,不会我再晚来几天,你就从了她要和她双修了吧? 孟追欢只能耐着性子和他解释道,我说了没有,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咸宜观中饮酒作乐我从来都是不参与的,我早就戒酒戒色了! 你是戒酒戒色,李承玠掰着指头给孟追欢算道,酒只喝好酒,色也只看美人,你哪天将我也一并戒掉好了! 孟追欢转过头不去理会他口中的埋怨,怎么办啊阿玠,我们好像真的要吵一辈子的架了。 第62章 :少年往事不如烟 李承玠自那日从咸宜观中将孟追欢接下山后,便陪着她一同回了孟家祖宅中,着手准备起过年的事宜。 虽濒临年节,李承玠去明光军的次数却愈发频繁,还总是背着她。孟追欢却不愿催促他,只是日日在家中陪着她的堂姐孟追月,做着家里侄子侄女过年所穿的新衣。 第111章 孟追欢看着这满桌案的羊貂之皮,与绸布里衣,她穿好了针线,却不知该如何动手。 那龙纹本就复杂,她才看了两眼就觉得两眼发昏,阿姐,我是真的不擅针线活,还是到庄子里请个好的绣娘吧! 我再帮你改两针,应该也能用,孟追月将被她绣歪了龙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是你对孩儿的一片慈母心肠,怎么可以让绣娘代替。 我和我儿子已经很久没见了,小孩子忘性又大,说不定早就认不出我了。 怎么会呢,那可是你怀胎十月生的孩子,就算是如何艰难,都会认出的,孟追月拉着孟追欢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与我前夫闹架闹成那样,我虽厌恶他至极,可我却觉得阿雪是我的珍宝,我如何也不可能舍了的。 孟追欢回握住她的手,听着孟追月推心置腹的言论。 我阿爷从前觉得和离有损他的清誉,强压着我不许,幸好他如今流放了,我前夫又害怕你的势力,这才放了我和阿雪归家,就算我给阿雪改姓他都连个屁都不敢放。 明明说得是好事,孟追月却眼睛里含了泪水,八娘,他们都说你不孝不睦,却又不肯放下你带来的权势。我清楚我借着你的权势获得了实打实的好处,无论其他人如何说,我和阿雪是永远向着你的。 孟追欢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孟追月,她与她相差五岁,又脾性不合。岁月将她任性纵情的姐姐变成育女绣花的母亲,幸好如今她们二人又能在同一屋檐下,绣同一块儿绸缎。 孟追欢拉起孟追月的手,她轻声说道,阿姐,我虽自小没有母亲,但我姨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我待阿雪也正如我姨母待我一般。 好了,别煽情了,孟追月拍了拍她的手,又拿起那块儿绸布道,你瞅瞅,这里又是歪的,快拆了重绣,别让你儿子穿了眼睛一大一小的龙,被那些内侍宫女笑话。 孟追欢被孟追月手把手教着绣了好几天,才将那身小衣服做好,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做出一件 待李承玠趁着月色而归,她忍不住拿出那件团龙纹狐裘小衣服向着李承玠显摆道,看,这是我做的! 李承玠捏着那小衣服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你表弟胖成那样应该穿不下吧。 这是给儿子的,孟追欢撅起了嘴,我才不要给李云珞那个小肥猪做衣服。 李承玠可太知道她绣活的水平了,这小衣服怕是废了她好些功夫,他捏了捏孟追欢脸上的软肉后道,好,我想办法让内侍给儿子带进去。 孟追欢却听这段话听出了不同的一层意味,你什么时候和这些宦官如此之熟悉了 我阿爷的旧伤越来越严重,还被道士哄骗着吃些仙丹,他们自然是被吓得要找新主了,李承玠暗自啐了一口,没根的东西,竟干些背叛旧主、倒戈反水的事情。 长安城破时,有文臣仕宦开门迎敌,亦有内侍阉人死节殉国,孟追欢不由得对着他的裤裆皱了皱眉,你们男的还真是将自己那二两肉看得比天还大。 李承玠听罢就拉着她往他的身下按,欢娘,你仔细摸摸,真的只有二两吗? 他作势便要去亲孟追欢的脸,孟追欢无奈笑了笑,将她一掌推开,滚呐,才从军营里回来都要臭死了,洗完澡再说。 李承玠去洗澡的间隙,孟追欢见竟是三顺守在她门前,她依稀记得这从前似乎是二平的活,不由得上前问道,三顺,二平呢? 三顺拱手道,他上次在观中没看好娘子,王爷罚了他去做粗活,他现在想来是在劈柴烧水。 这怎么能怪他,是我非要去道观的,孟追欢皱了皱眉头,你还是让他回来跟着我吧,年节里事情多,有他在你也轻松些。 他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恭顺道,谢娘子体恤。 孟追欢可太清楚这些宫里人的弯绕了,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你将他喊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三顺这才应了声是,过了片刻,才将因看火而看得满脸都是灰的二平带了进来,又拉上了门。 二平跪在地上,想用袖口将脸上的灰擦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孟追欢拿手上的绢帕蘸了茶水递给他,用这个吧,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孟追欢见他红了眼睛,她忙道,我虽不好干预秦王的用人,但我今晚上就跟他说,将你调回来,还是守着我吧。 二平就要磕头,孟追欢上前去顶着他的额头,我可不是你的主子,你倒也不用拜我。 孟追欢心里却不爽快,李承玠果真是个武将,连身边人内斗都看不出来,还要辛苦她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孟追欢将二平拉了起来,让他坐在她绣花坐的月样杌子上,我知道三顺是宫里出来跟着秦王的,你呢,你是何时跟着他的? 我家贫都要揭不开锅了,本想着阉了入宫去当内侍,却不知道就算是当内侍都要家里有一二分门路才行幸好遇到了王爷说要找个内侍里里外外进出方便,没有他恐怕我就饿死了。 第112章 行军可比在宫里伺候人苦多了,孟追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定然忍了旁人所不能忍的苦楚。 二平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抱着膝盖道,可惜也比不了三顺在王爷身边从小长大的情谊 说什么情谊呢 二平抱怨的话被李承玠堵在嘴里,孟追欢替他找补道,是说我和王爷一起长大,有这样好的情谊。 孟追欢对着二平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出去,你去干活吧,我来伺候王爷便是。 待二平出门后,满身都是蒸腾热气的李承玠揽过孟追欢的腰,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你还伺候我,你不折磨我就算好的了。 李承玠捏了捏她的后腰,嗅了嗅她脖颈间的芬芳,还是你今晚上要伺候我 还没到春天呢,你叫什么春,孟追欢窝在他的怀里道,我是有正事和你说。 李承玠嘴巴上答应着,心思却显然已经飘到了别处。 他那双不安分的手已然伸到了孟追欢的间裙之下,在她的小腿肌肉上又搓又揉,还不忘用指节舒缓着她的经络,可明明是按摩的动作却被他作出了十足十调情的意味。 他还不忘轻轻地往孟追欢的耳后吹着热气,孟追欢强忍着浑身的轻颤,似埋怨似调笑地按住她裙下捉弄的手,李承玠,你要是去后宫里面,一个月都活不下来! 李承玠对着她咬耳朵道,怎么,我没能让你舒服吗? 孟追欢搂住他的脖颈儿,瞅准了他的喉结便咬了一口,我是说,御下这种事,不止是校尉军士之间,你身边的那些内侍,也同样重要。 好好,我知道欢娘最心疼我了。 李承玠的齿痕印在孟追欢胸前的雪团子上,引得她一阵嘤咛,她见李承玠仍旧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不由得叹息道,看来真要你日后栽了跟头,你才知道。 李承玠边用鼻尖捉弄起她的小雪团子,边不忘笑话她,照你这样说,我在你身上栽得跟头最大,我不还是不长记性? 我我从前也没有很过分好吗 孟追欢越说便越觉得没底气,她虽爱在朝堂上讲大道理,却不知为何,只要遇到照夜白,便嘴巴里全是歪理,你若是好言好语的哄着我,我才不会欺负你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李承玠咽下唇间温吞的舔舐,他拧起眉头,就因为我没有像李云琮那般日日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捡那些你打来的野鸡野兔,也没有像李云珈那样在你写诗的时候附和你,变着花样的将你夸成天上的仙女,就算没有哄着你吗?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哄着你,是因为他们的生母早逝、你的姨母得宠,只有讨好你才能在你姨母的羽翼下生存,只有讨好你才能多那么一分机会做储君,李承玠诚然道,他们的生母都是被你姨母害死的若是将来你真的嫁给他们,他们又会怎样待你 孟追欢冷冷地抽出李承玠的手,你倒也不用将他们两个说得这样不堪,真情几分假意几分我心里清楚要是真论血海深仇,谁能比得过你我之间。 孟追欢伸手将她胸前被李承玠扯得松散的衣襟整理好,她将脑袋埋在膝盖间,不敢去看李承玠如今的表情。 在他们二人的故事中,青梅并不专情,竹马不够坦然。他们永远不能长成史书中年少相识,扶持半生的少年帝后,他们之间隔着的只有沾着亲人之血的奔腾洪流。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还是主动爬上了壶门榻,钻进了被窝中,她拉着坐在床头面无表情的李承玠,你快上来,马上过年了,不要吵架好不好。 第63章 :惟求青史列虚名 李承玠听到身侧孟追欢轻浅的呼吸声,他不由得翻了个身,轻哼了一声欢娘却迟迟等不来回应。 他想大概这就是相看两厌的中年夫妻,吵架吵成什么样还不是要躺在同一张床上,就算闹架闹得恨不得掐死对方还要回家一起过年。 他伸出手捏了捏孟追欢脸上的软肉,他在夜里暗自嘀咕道,凭什么你还睡得这么香 孟追欢却睡死了如同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继续睡着。 他不忍心将她吵醒,只是虚虚地从后面揽过她的身子,让她躺倒在他怀中,他将她的发顶顺了又顺,数了数一个欢娘、两个欢娘、三个欢娘总算在后半夜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李承玠便被三顺摇醒,他焦急道,阿郎,内侍省少监来了,快起来接旨。 这么一闹却将昨日睡得香甜的孟追欢给吵醒了,她忽而睁大了眼睛盯着三顺,圣人他驾崩了? 李承玠忙捂住她的嘴,别乱说,我现在去接旨,你若是不想去就继续睡。 那等你阿爷驾崩了再跟我说。孟追欢又翻身睡回到壶门榻上,用被子蒙住头,呼呼睡了过去。 李承玠无奈叹一口气,他习惯了自己穿衣,打理好后,便去了堂中见那内侍。 第113章 那内侍学着李忧民的语气道,臭小子过年了也不知道多来看看阿爷,年三十还要等你老子去请才进宫吃团圆饭吗?还不快麻溜地带着你府上的女眷进宫。敕。 李承玠命三顺将赏银奉给那内侍后,便有些犯了难,他拉着那眉发须白的内侍道,钱少监,圣人还点了我府上女眷一同入宫? 这奴怎揣测得到圣人的心思那内侍摆了摆手道,这口谕本没有最后一句,圣人又将我叫了回去添上的,王爷还是将孟娘子带上为好。 李承玠点了点头,将那内侍送走后,便又回到了孟追欢房中,她此时正蒙着被子在梦里会着周公。 他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戳了戳她的肉脸,开口道,欢娘,恐怕你要和我一起入宫一趟了 入宫!孟追欢将遮光的锦被扯下,她呆楞在原地,你阿爷不是说我俩是私奔,名不正言不顺吗,我入什么宫? 李承玠软语劝着她,说不定是小皇孙说想他阿娘了。 孟追欢呸了一口后道,李钦训要是想他娘了就等他娘半夜给他托梦,我是他表姐我还要给他当娘吗? 圣人他年纪大了,觉得孤独寂寞、喜欢儿孙环绕也是常事今日又是除夕夜就当我求你了你和我入宫去陪陪他吧。 我从没听说过有三宫六院的色老头还孤独,你要是真觉得他孤独,你就自己多去他膝下尽孝孟追欢见四下无人,正打算将他们一家人好生嘲讽一番。 却见三顺又来叩响了门,孟娘子,宫里内侍又来传旨了,这次是给你的口谕。 李承玠拿起靴子就要往她的脚上套,快去接旨吧,这次该你去挨骂了。 孟追欢穿戴整齐后,无奈地提起衣摆,瘪着嘴跪在那须眉皆白的内侍面前。 维垂拱三年,岁次己亥,十二月丙寅朔,三十日庚申。皇帝若曰:尔中书舍人孟追欢,明德维才,好文无倦,勤学知书,精于史册,是以命尔往史馆监修国史,敕。 孟追欢听了这旨意却浑身一颤,她这是官复原职了? 李承玠拉了她起身后,又给了钱少监一份赏银,不是,都是口谕,凭什么每次都只有我挨骂啊? 钱少监笑呵呵地接过赏银,圣人跟老奴说了,要是娘子不去才下第二道旨,王爷快和孟舍人一同进宫谢恩吧。 钱少监见孟追欢仍旧愣神,他上前道,今日是大年三十,中书省的官员都不在值,让老奴先将口谕带到,这诏书只有等年后才能给娘子补上。 孟追欢点了点头后,跟祖母堂姐告了别,只说今晚的团圆饭怕是不能在家吃了就跟着李承玠驱车往大明宫中去。 浴堂殿前,李承玠替她将狐裘拢得更紧了些,他揉了揉孟追欢的脸上的软肉,一脸恳切地摇了摇她的手,欢娘,就当是我求你了,阿爷都将你官复原职了,你就别犟了行吗? 孟追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跟着小内侍入了浴堂殿内。 李忧民似是在桌案前教李钦训这个小胖子写春联,屋内炭火明明烧得正旺,李钦训仍旧裹得跟个小球一样。 李忧民听到了脚步声却不抬头,而是拍了拍李钦训的小脑袋瓜,去给你阿娘拜个年。 李忧民仍旧坐在桌案前,他那僵硬的动作暴露了他的腿疾是越发严重了,他隔着层层的纱幔看着眼前亲热的母子俩,鹰眼中情绪不明。 李钦训似个小猪一样撞到孟追欢的怀里,孟追欢乖了乖他的头,只觉得这小孩怎么光横着长,却一点也不长高。 孟追欢见他额头上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就帮他将衣襟散开,又将他脸上沾到的墨迹用绢帕擦干净,阿训可是在练字,要不要让阿娘看看阿训写得好不好? 小胖子今日似是很开心,还是一字一句地答了她,皇祖父在教我写春联,可是祖父说他字写得不好,让我临摹外祖父的书法,莫要临摹他的。 孟追欢弯下身子替他解释,阿训的皇祖父是马背上打天下的豪杰,外祖父是斗酒作诗三百首的文人,这世上各人本就不同。 那阿娘呢,阿娘擅长做什么? 孟追欢沉思了片刻,心中竟觉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唯有倚门卖笑确实卖得不错,卖得两位皇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这话却又不能对小孩说。 李忧民撑了紫檀木龙首拐杖站起,他行得颤巍却不许小内侍扶他。 李忧民对着李钦训诚然道,你阿娘她擅长为人臣子。她既不卷入无止息的内斗,从而拉帮结派、残害同僚,也没有难填的欲壑,要靠玩弄权势去弥补。 孟追欢嗤笑两声,圣人这话说的,似是在夸我是一条好狗。 李忧民杵了杵拐杖,做富贵人家的狗可比做穷苦人家的人体面多了。 李忧民看了看旁边的小内侍,那人便来将李钦训拉走,待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孟追欢才提起裙摆,重新跪倒在李忧民身前。 圣人想让臣做什么? 第114章 李忧民拿起桌案上的佛珠,拨弄了片刻才道,怎么,不能是为了一家人的情谊才给你官复原职,朕也老了,总归是希望子孙多多能承欢膝下。 孟追欢嗤笑一声,臣不信这朝堂中有嗟来之食,臣得的每一分俸禄,都要替君主奉上十倍的忠诚才是。 李忧民抬眼看向她,阿玠曾明里暗里地向他说过他的小青梅性子最倔,让他就算生气也不要怪罪,他只以为他是生了个大情种儿子,现在看来还真是倔驴转世。 李忧民用那双鹰眼直勾勾地瞪着她,你倒是一点也不打算装了。 臣一直如此。 李忧民悄声道,历代君王,皆不得看国史,你说这是为什么?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后道,若人主可看国史,史官为迎合君上,必然夸耀溢美,董狐直笔,则不存焉。更为重要的是约束人君,若其德行有亏,则会被后世耻笑。 那你说,朕清君侧一事,史书会如何写? 孟追欢拱手道,自然是照实写。 浴堂殿中只剩下李忧民的声音,明明他的声音苍老低沉,却如同奔雷一般直要震穿孟追欢的耳孔,照得什么实呢,是写赵光义杀兄的烛影斧声,还是写朱棣篡位建文,抢了自己侄儿的皇位呢? 孟追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跪在地上发抖。 李忧民那紫檀拐杖敲上她的裙角,小孟舍人,你抖什么啊?我朝不杀史官,你放心。 孟追欢眼前只有那紫檀拐杖之上面目狰狞的龙首,她磕头道,臣不懂圣人是何意。 李忧民持拐在孟追欢面前笑得阴恻,这世上除了父死子继,也有兄终弟及,小孟舍人要记得,朕可是顺位继承的。 孟追欢磕头将眼底的震惊抑在口中,臣领命。 李承玠在回廊之外等了许久,才见孟追欢拖着游魂从浴堂殿中走出,他牵起她的手后道,是不是穿太厚了,怎么脸上全是汗? 孟追欢点点头,浴堂殿中的炭火烧得是旺了些。 李承玠见她脸色苍白,担忧地向那少监望了一眼,见那内侍摇了摇头后,他才道,阿爷不过是看不得你在家里躲懒,给你封个远离政治漩涡的闲职,史官中那么多官员,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做完。 孟追欢嗯了一声,你呢,我这么讨厌你,你不怕我在史书上抹黑你? 此时回廊之外,雪花裹着朔风扑面而来,红墙碧瓦皆穿素衣,李承玠撑一把竹伞陪着她缓步向麟德殿筵席上走去。 李承玠高上孟追欢许多,若是同撑一把伞,势必有飞雪会飘洒在她的发梢之上。 他向左一步,又将竹伞微微右倾,替孟追欢遮挡起浩繁的风雪来,他低语道,太史公将卫霍二人都归入了佞幸传,却无人不知他二人是平匈奴征漠北的猛将,一人只能改史书中的一字半句,却改不尽天下人心。 李承玠扑哧一笑,你要怎么抹黑我,是说我小时候给史官大人当马骑,还是说我给中书舍人卖屁股? 孟追欢点了点头,这倒也没说错,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一定满足你。 孟追欢从李承玠手中接过那柄油纸伞,又收好递给那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内侍,霎时间纷飞的雪花便洒落在他们的头顶,孟追欢倚上他的肩头,照夜白你知不知道,共白头这种事,还是要两个人一起才好。 第64章 :依然父子即君臣 年节时分,辟邪崇的桃符已然换新,辛辣的椒柏酒饮尽,到处都是一派张灯结彩,阖家团圆。 孟追欢陪着李承玠留在宫中,却不觉有一丝年节的氛围,总算过完了元宵,到了她去史馆中上值的日子。 白傲杀已然抄手站在回廊上等了她许久,她走到他的旁边,把上回廊的汉白玉栏杆,大唐宰相薛元超曾说,平生有三恨,恨不进士擢第、恨不得修国史、恨不娶五姓女,如今白三郎三恨皆平,怎还会有把栏杆拍遍的遗憾? 白傲杀轻轻笑道,娘子这样人生都不能说一句了无憾事,某又有什么资格呢? 孟追欢又再拜手道,还未贺过白三郎高升司天台少监,又将要迎娶如花美眷,最是春风得意时。 白傲杀转过头对着她,娘子应该知道,我与太原王氏结亲,是为了什么? 孟追欢故作不知,自然是为了两心相知。 白傲杀低低道,自然是为了告诉娘子,我仍旧是这个大梁朝堂中娘子最得力的臂膀。 孟追欢挑眉不语,直勾勾地看向他那双满是勃勃野心的三白眼,只听白傲杀勾起唇角道,孟娘子真当自己的石榴裙能将秦王蛊惑地忘乎所以吗,他才不会造他阿爷的反的。 孟追欢听到造反二字只觉得心里漏了一拍,她正想示意白傲杀噤声,却听白傲杀指了指史馆的破旧门板,里面没人。 白傲杀将门合上,拉着她一同藏在史馆中的竹简书架之中,孟追欢的声音细若蚊蝇,白傲杀,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傲杀轻蔑一笑,你们不是想造反吗,我这是来帮你们的啊。 第115章 孟追欢轻叹一声,兵权只有秦王有,阿眉的父亲能调来的兵不足以稳住长安。 白傲杀忽而抽起一卷卷轴递给她,她信手翻开,这竟是《资治通鉴》中的玄武门之变,吓得她惊呼一声。 孟娘子,当你划破李承珩的脸的那一刻,储位已定,他们就又做回了孺慕的父子。白傲杀还不忘拍了拍她的肩膀,孟娘子,设局要草蛇灰线、埋笔千里,下次可不要这么心急了。 孟追欢拨开白傲杀的手道,她只觉得这话说得她也没什么底气,秦王他志不在紫宸殿上 究竟是志不在紫宸殿上,还是现下还坐不稳紫宸殿,娘子自己心里清楚,白傲杀冷眼瞧着她,秦王是军功王爷,却与文臣没什么交情,娘子如今在朝堂上对他还算有几分用处,等再过段时间,秦王接受了文臣的投诚,又培植了自己的羽翼..又置娘子于何地呢? 娘子自信与秦王情比金坚,若是秦王登基,是会让娘子留在后宫一胎一胎生孩子,还是放任娘子在前朝做女官呢? 孟追欢闻此语深吸一口气,她虽明知他意在挑拨,但她却反驳不得,秦王许诺过我不会让我困在后宅之中 你竟然信男人的承诺?白傲杀眼中的笑意越发强了,是做皇帝的阿娘,还是做皇帝的老婆更为舒爽,这事需要选吗? 当然是自己做皇帝最舒爽,孟追欢深吸一口气,又道,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和娘子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秦王和我素有龃龉,他坐上皇位,对我可没什么好处,白傲杀将那卷轴又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孟娘子现在不答应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李承玠既没有如李世民一般被逼到不兵举玄武便是死路一条的地步,李忧民更不可能做心甘情愿泛舟海池的李渊。 孟追欢送走白傲杀后,便躲在史馆中专修国史,明明为枭为獐、背孝忘忠的贼臣逆鬼,她如何写也凭空写不出一朵花来。 她便早早溜出了史馆,骑马去了明光军中,她却不是去找李承玠,而是约了那日苏出来喝酒。 那日苏听到要喝酒的消息,乐颠颠地连巡营都不巡,就拉着她跑到了酒馆里。 还未等酒肉上齐,孟追欢便追问道,那日苏,你们军营里怎生太平年间都不得闲,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呀? 其实没什么大事,那日苏不忘压下声音对着孟追欢低低道,我偷偷告诉你,其实大部分军士这几日都回家过年了,我们不过是借着训练之名,拿了好马出来在军营里打马球。 孟追欢愣了一下,我看秦王他老是回家回得很晚我这才问你的。 孟娘子你莫要忧心我们真的只是打马球偶尔还上山打打猎,那日苏只以为她是来查李承玠的岗,他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孟追欢点了点头,那日苏,这几日秦王有没有跟你提到一个地方? 哪里? 玄武门。 那日苏沉思片刻,终于道,这里是个马球场吗? 孟追欢扑哧一笑,要是真的只是一个马球场就好了。 不说这些了,孟追欢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郎官清一饮而尽,人生行乐趁年少,何妨一夕怕醉倒,那日苏,我们再饮一杯,一敬长生天,二敬地母娘娘,三敬敬马球场吧。 孟追欢的酒品在这连日的酩酊大醉中,总算是好了些。她再也不会只要一喝酒,就吵嚷着要将李承玠当马骑。 李承玠似是也自行体悟出一套对付醉鬼的法宝,她若是要胡言乱语,他便附和她;她若是要倒头就睡,怕她半夜想吐,也要先哄着喝了解酒药,还要时不时看两眼她是不是吐了,别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死了。 这天夜里,孟追欢似醉非醉,似昏非昏,只是脸颊上染了两团醉酒的酡红。 李承玠拿着那碗解酒药,轻轻用嘴吹着,欢娘,喝甜汤了,是你最爱喝的甜汤,可香了。 孟追欢瞪着他,这根本不是甜汤,你少来骗我。 今天没醉?李承玠用手在孟追欢的眼前晃了晃。 这是鸡汤,是我最爱喝的老母鸡汤。说罢孟追欢便从李承玠手上抢过那碗汤灌入喉咙。 李承玠轻笑了笑,又蹲在地上就要替她脱鞋,那我们将衣裳换了然后睡觉好不好。 我可不要孟追欢一脚将他胸前的衣襟踹脏,他却也不恼,就蹲在那里听她说着胡话,孟追欢悄声道,今晚我有大事要做! 李承玠附和着眼前这个醉鬼,什么大事? 我要去玄武门兵变! 李承玠被她这话着实吓了一大跳,他忙去捂住她的嘴巴,又想着反正四下都是亲信,就松开了手,任由她胡言乱语。 照夜白,我们该造反了,再不造反我们就老了。造反是人生的常态,忠孝才是生命中的意外。现在过完年了,正是造反的好时节 第116章 李承玠吐出一口气低低道,你真的算了我和醉鬼没什么好说的。 孟追欢忽而伸手抱住他,照夜白,我们真的不造反吗? 李承玠听到她这一句分不清究竟醉了几分的话,他低下头,正打算查看起她是真醉还是装醉,却见她已然躺倒在壶门榻上合上双眼,俨然一副醉卧酣眠的模样。 他拿起巾帕蘸了热水,在孟追欢的脸上慢慢擦拭着,他试探性的喊了两声欢娘,却见孟追欢毫无反应,想来是已经睡熟了。 欢娘,虽然说阿爷将我一丢就丢在长安这么多年,可是在我小的时候,他也曾教我弯弓拉箭,带我去山中射雕跑马,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也会去寺庙中替我立碑祈福 李承玠见孟追欢毫无反应,他又继续说道,他虽觉得我们俩的事让他脸上无光,但他再生气还是同意了他这样恨薛氏,但因为他知道我爱你,便从未牵连过薛氏的母族我知道他这样疼阿训,是想弥补我的幼时的遗憾 孟追欢只觉得有一滴热泪似是沾在了她的脸上,她却被烫得睁不开眼睛。 她很想告诉李承玠不是这样的,她的阿爷不会动辄打骂她,不会将她扔在一个地方数十年不管,也不会等老了之后才后悔,然后将孙辈娇惯的不成样子。 可她要如何开口,她要如何告诉眼前只有在以为她入睡时才敢在黑夜中低低啜泣的李承玠你的阿爷一点也不爱你,你只是他宰割天下、问鼎山河的点缀,只是在战讨征伐、社稷伟业之外,他愿意分给你这个还算成器的儿子一点可怜的爱。 孟追欢终究还是未曾开口,只是当李承玠吹灭最后的烛火,爬上壶门榻时,将他依偎得更紧了些。 第二日,孟追欢却没有宿醉后的头痛欲裂,赤豆陪着她吃了一碗鸡肉粥后,她才对着赤豆道,你替我准备两份银子,送到王五娘和白三郎手中,贺他二人不日新婚之喜。 赤豆点了点头后道,我这就去备下,可要我传什么话吗? 你和王五娘说,我祝她早日丧夫,和我一样做一个逍遥快乐的寡妇。 赤豆扑哧一笑,那这话我可得悄悄和王娘子说。 至于白傲杀,你就告诉他我欲攀龙见明主。 第65章 :玄武门前起仓卒 自那日送过新婚贺礼后,白傲杀便向她回了信,信中说谢谢她的祝福,他一定和妻子琴瑟和鸣、爱意绵绵、永结同心,又说邀她去司天台观星。 孟追欢选了一个星辰辉辉、银河泄光的春夜中,登上了白傲杀所在的司天台。 司天台耸立在长安城的东北角,天文仪器分布其间,又有羊皮星图置于墙上,书了黄道星辰朝北向,紫霄日月傍南州的楹联。 孟追欢用手轻轻抚过那星图,今夜天晴无云,白少监可观测到了什么天象? 白傲杀低声道,大概是太白经天 太白经天:白天在午位,也就是正南方看到金星。 吧。 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 出自《汉书天文志》 ,太白星又分野在秦,孟追欢低低道,白少监可别忘了,现在是晚上,可看不到金星白昼而现。 白傲杀低笑道,那孟娘子说说,我该观测到个什么天象? 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火星在心宿内部停留一段时间的现象。 更好,孟追欢伸手道,天子崩逝、极凶极恶啊。 孟追欢看出了他眼底的疑惑,她解释道,就算你奏了太白经天,圣人就这么两个儿子,总不能将李承玠招进宫杀了,可荧惑守心就不同了,圣人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你说临去之前,他要解决的最大祸患是什么? 白傲杀思索片刻后道,总不能是杀太上皇?可这与秦王,又有什么干系? 孟追欢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凑近到白傲杀的耳朵道,太上皇是李承玠的儿子,你说李承玠要是知道他阿爷要杀他儿子,他会不会反啊? 白傲杀瞳孔一震,他颤着声音道,若太上皇是秦王的儿子,那小皇孙是 孟追欢笑道,你说李忧民算计一世,皇位却又回到了他侄儿手中,他若是知道真相,表情定然甚为精彩。 白傲杀拉住孟追欢的衣袖道,可若是秦王在圣人杀太上皇前说出真相,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赌他不敢说,我赌他不能承受说出真相的后果,孟追欢指了指那星图上分野在秦的太白金星,我更赌他狼子野心,也想上紫宸殿上坐一坐。 白傲杀拱手道,娘子此局设得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白某佩服。 孟追欢摆了摆手道,等来日事成,再来说恭维话吧。 自那日她从司天台上下来之后,又这么过了几个月,眼见荷花结了苞,树上的蝉鸣越发聒噪,已然到了初夏时分,白傲杀终是奏上了荧惑守心的星象。 此奏一出,石破天惊。 李承玠一下朝便将明光军众人招至了秦王府中,孟追欢见久不现身的客京华也乘了一顶小轿从角门而入,她便知,这天是真的要掀了。 第117章 王四郎低声道,臣以为圣人不是因天象而滥杀之人,我们此时举事王爷容易落得不忠不孝之名。 那日苏一拍桌子,天都说了圣人快没了,我们若是就这么在外城郭外呆着,等那个破了相的坐上王位,我们一个二个,都得去天山放羊! 杨吹花却急着对客京华道,客公,这历代天象之说,可有几分应验? 客京华皱起眉头道,王爷,臣虽不似从前在战场中日日都要测算天象,但这荧惑守心之象实在蹊跷。按照测算,荧惑星此时该在日附近,是观测不到的。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笑道,这么说客公以为,是有人捏造天象,故意设局? 客京华点了点头,可这局却不像是朝着我们而来,若是要让圣人对王爷生异心,为何不捏造太白经天之象? 孟追欢站起身,又忽而跌坐在桌案前,她眼眶中蓄起泪花,拉住李承玠的手,阿玠这天象是朝着儿子而来。 你说什么?李承玠闻言额头上骤然出了一层薄汗,荧惑守心,圣人崩逝,天下大溃。你是说阿爷不会杀我,却会杀太上皇。 李承玠拉着孟追欢一同从桌案前站起,向着众人拱手行礼道,诸位实不相瞒,当初我们为保住欢娘表弟的性命,不得已将小儿与太上皇身份调换,如今小儿性命堪忧,唯有起事一搏,诛杀以天象蛊惑君心之人,杀奸佞、靖国难! 孟追欢看着眼前秦王府诸人跪倒的头颅,她望向李承玠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这一次,李承玠的马矟终究还是对准了他的父亲,大明宫中的帝王。 孟追欢从前只知明光军营中骁勇骠骑、精兵良将甚多,却此时听完秦王府密探,才知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明光军中主力被李忧民下令留在关外,由伊、沙二州主将统率。长安外城郭中仅有骑兵精锐数千,无诏不得进城。与李忧民所控制南衙十六卫、北衙左右禁军相比,难以正面相抗。 唯一可以在长安城自由调动不受阻的竟只有亲王的六护军府。 杨吹花紧盯着这大明宫的布局图,还是要调明光军,六护军府不足以成事。 客京华拧起眉头后道,我们若是调明光军,便只有走重玄门、入玄武门,势必要和北衙禁军迎面撞上,那就真的只有死战了。 这禁军虽然也有不少参军校尉向我们示好,但若是我们明晃晃地带骑兵去打,恐怕也不会容情,王四郎看向上首的李承玠,这事还是让王爷拿主意吧。 明光军本就不善在城中作战,若不是时间不等人,就算回舅舅军中,一路打回来都行李承玠捏了捏太阳穴,阿爷还真是将我困在长安了。 我虽不懂军事,但我懂政事,孟追欢对着众人道,只调秦王的六护军府,还能说成是清君侧,伪造圣人手书调了明光军入城,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了。 我们若是想以小谋大,有个地方倒是不错,孟追欢指着长安城的东北角,兴庆宫是高祖皇帝为了贵妃而修造的行宫,自大火后便遭废弃,现下圣人又在原花萼相辉楼上修建了镇凤塔,塔不日便要竣工 李承玠看了看孟追欢神色如常,他才开口道,上次去骊山,他带的是左右金吾卫统领勇武倒是其次,但一定对他竭尽忠诚。 我说,他这次带的只能是赵冲将军。 为何? 孟追欢轻笑道,那震凤塔有整整九层,越往高走,便越低矮。他要是想找个人替他探路,怕是只有赵冲才上得去。 李承玠点点头,赵将军向来是最审时度势之人,见情况不对,他也不会和我们死拼。 李承玠又跟着他麾下诸校尉将那日的行动路线规划好,虽说不能用虎符明调军士入城,他却还是挑选出不少精锐混入护军府中,以供差遣。 他们正商讨着,却听三顺敲响了这间小门,阿郎,宫中有人来传令了,阿郎快出来接旨吧。 这声一出,桌上人皆惊,李承玠忙安抚道,诸位放心,王府中还不至于有人走漏风声,我先去接旨,今日便先议到这里。 李承玠拉着孟追欢步入正堂,一同跪倒在那须发皆白的内侍跟前,钱少监学着李忧民的声音道,臭小子真是个没良心的,阿爷可不会因为星象杀自己的儿子,待我叫礼部挑个良辰吉日封你为太子,你就安心在家带孩子吧,敕! 钱少监笑着接过赏银道,圣人说了,小皇孙太闹腾了,等王爷入主东宫后,还是由太子、太子妃自己带才好至于天象一说,王爷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李承玠点点头,等三顺送走内侍后,他才对着孟追欢道,你说阿爷这是什么意思? 孟追欢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李忧民这道旨意一下,差点就让自己这一晚上的努力付诸东流。 她上前抱住李承玠,她以退为进道,你说会不会他本就不打算动太上皇呢毕竟这么久都没杀 第118章 可是只要圣人他动了一分杀念,阿新在太极宫中就会有危险,李承玠似是在说服孟追欢,更是在说服他自己,这件事我们必须做! 今日明明已然议了半天的事,他们两人都劳累至极、却都睡不着觉,李承玠将她扛上了屋顶,他们便一齐卧倒在王府的琉璃瓦片上,看着天上的星辰银河。 欢娘,你懂星象吗? 我不懂,孟追欢转过头对着他道,照夜白,你懂吗? 李承玠摇摇头,你说若星辰之上果真有神明,会不会惩罚不孝的儿子和不忠的臣子? 阿玠,你还记不记得,圣人拉着我们去太庙前发的誓?孟追欢似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若有谁为枭为獍、忘孝忘忠,生则为千夫所指的贼臣、死则为遗臭万年的逆鬼。 孟追欢特意将自己夫妻离散、孩儿不孝、孤老至死的誓言忽略了,她轻轻靠在李承玠坚实的胸膛上,她不知是在劝慰着李承玠还是在劝慰着自己,可就算做贼臣、做逆鬼,哪有手握实实在在的权力快活。 可是欢娘,我阿爷、你姨母,他们都曾手握天下权势,你觉得他们快活吗? 第66章 :镇凤塔下凤飞天 孟追欢已然来不及思索,权力与快活究竟是否有干系了。 在镇凤塔竣工的良辰吉日中,她与李承玠一同乘上了前往兴庆宫的马车。 这座曾经承载了高祖皇帝与她姨母缠绵爱情传说的宫殿并没有因主人的离世而失去光彩。皇家的仪仗为它重新涂装塑形、为它重饰金辉。 他们自大明宫中夹城入兴庆宫,孟追欢看着眼前熟悉的砖瓦楼台,只觉姨母抱着她在龙池旁扑蝶仿佛还似在昨日,如今池边奇花瑶草仍在,赏花之人却早已消失在花萼相辉楼的熊熊大火之中。 向龙池的西南面望去,九层之高的镇凤塔巍然耸入祥云,明明是祈福所作之塔,却不明散发出一股阴气来。 此塔多用柳木,柳木乃通灵之木,更是常常被用作棺木,最是聚阴纳气,偏偏门却用了巨石作门,周身看过去竟如一座坟冢一般。 此塔造九层修九梯,取十八地狱之意。塔修的越高,层高却越矮,塔身之上纹路纵横,远看竟似铁链一般,锁魂在此,让人不得度死超生。 李承玠从前未看过这塔的图纸,不知这其中的机妙,他只拉着孟追欢道,这塔名字也太难听了,往后我们就将名字改了。你要是不舒服,我们就不上塔了。 孟追欢强压住心中诡异的情绪,掐了掐李承玠的虎口,他让你带我来便是在点我呢,我岂有不上之理。 你放心,李承玠深吸一口气后道,待今日一过,这些事再也不能横亘在你我之间。 他们二人到达兴庆宫之时,李忧民正与李承珩在龙池边上坐着垂钓,他的鱼篓依旧空空如也。 李承玠紧张得额头发汗,孟追欢拍了拍他的背,拉着他一同向李忧民请安。 孟追欢指着那竹篓道,圣人这是效仿朝歌屠叟,无饵垂钓于渭水之滨? 李承珩拉一拉鱼竿,将那挂在钩子上的鱼饵给孟追欢看,怎么没鱼饵,他就是纯粹地钓不上来。 李忧民指了指那内侍,快换个地方,臭小子就知道吵吵吵,鱼都被吓走了。 一早上你都换了十多个位置了,还不是到现在都没钓上来,李承珩哀叹一声,我说你要吃鱼,一渔网下去全捞上来不就是了。 李忧民转过头去,对着李承玠道,老二,你跟你大哥说说我为什么不捞鱼,要费劲心思在这里垂钓呢? 因为李承玠想了想,自己曾经放羊的时候,就觉得跑山羊比圈养的羊好吃些,鱼大概也是同理,钓上来的鱼比捞上来的好吃? 李忧民气得将鱼竿丢在地上,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孟追欢扑哧一笑道,是因为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 出自《寡人之于国也》 。钓鱼便如理政,钓上几尾这是其次,重要的是打下窝子,让鱼儿长起来,留着慢慢钓。 李忧民看了看那小内侍,示意他将这里钓鱼的物什收起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后才道,你们俩人竟也能结成夫妇,我看月老也是魔怔了。 只见西南角的木塔的影子越发矮短,一老道士上前对着李忧民道,圣人,马上就到午时了,此时阳气最盛,可上塔了。 李忧民只说了句,丘神仙辛苦。 今日他精神健硕,神采奕奕,他未乘轿辇,驻着拐杖便徒步来到了塔下。 李承珩见他步履蹒跚,不由对着李忧民道,阿爷,要不还是不要上去了,我怕你的腿承受不住。 李忧民看了看这九层之高的木塔,他也有些犹疑,只听那名被称作丘神仙的老道轻扫拂尘道,圣人只消今日上塔,点燃最高处的镇邪灯,这日日困扰圣人的梦魇,定能消解。 李忧民点了点头,还是拄起拐杖上塔。 由赵冲在前开路,丘神仙及一众弟子紧随其后,李承玠给混在侍卫中的王四郎使了个眼色,也随之上塔。 第119章 元展眉紧紧地搀扶着李忧民,只听那身后的道士敲奏钹铛,吹响笙管,丘神仙吟唱起不知名曲子,明明是清净悠远之调,回绕在塔中却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刚入第二层,塔中极低的横梁就撞上李承玠的额头,李忧民摆摆手道,上面还要更矮,老二你怕是要撞得满头包,那就下塔吧! 李承玠正愁找不到理由下塔,他便道,那儿子告退。 却听在三清铃声中李承珩拉住了李承玠,我也怕撞,老二既然下去了,那我也要下去。 都下去吧,李忧民叹了口气,一个二个都想躲懒。 孟追欢见他们兄弟二人离去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至走到第七层时,李忧民的脚步已然越发慢了,他的额头冷汗涔涔,定在窗前不动,丘神仙上前道,圣人,定要在午时前登顶,否则过了时辰,阳气由盛转衰,阴气外泄,再想镇住这恶魂便难了。 元展眉焦急拧起眉头道,丘神仙,那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圣人的腿怕是承受不住了。 丘神仙道,那只能由一阳气旺盛之人代圣人随贫道上塔点灯。 孟追欢知道元展眉此举是想支开赵冲,却不想李忧民的龙首拐杖依旧拄得震地,他眉头紧锁,赵冲你杀伐太重,昭仪你上去随道长点灯。 元展眉却有些犹豫,可臣妾毕竟是女子 孟追欢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李忧民察觉出异样来,她上前来拉住元展眉,昭仪娘娘,还是你去吧,圣人有我和赵将军看顾,不会有事的。 元展眉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随着这群道士上楼了。 却说塔楼之下,李承玠李承珩两兄弟下塔后,李承玠见王四郎已走,他便对着李承珩道,大哥,我要去出恭,你在这里守着阿爷吧。 李承珩嗤笑一声,怎么,茅房里藏了甲胄,你急着去换吗? 李承玠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剑,只是那剑是仪仗所用,故而未曾开刃,你要是还想活着,最好将嘴巴闭紧了些。 你连逼宫都敢,想来弑兄也是随手的事,李承珩轻轻将那柄未开刃的剑挑开,阿玠收手吧,阿爷不日便要封你为太子,你便这么等不急吗? 李承珩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那一丝犹豫,他继续道,我知道这外面定然已被你的兵马控制住,你要是执意如此我拦不了你,但你若是要弑父,你可还记得我们一家人在太庙中对着列祖列宗发的誓? 李承玠勾起唇角一笑,他当着那群侍卫的面便将李承珩踹倒在地,用剑抵住李承珩的脖颈儿,哥哥放心,我自会去太庙中向祖宗磕头祈求祖宗的原谅。 此时在镇凤塔的第七层中,只剩下了李忧民、孟追欢、赵冲君臣三人,李忧民正倚靠在塔壁上歇息。 孟追欢忽而笑道,圣人让我监修国史,我已然修了有月余了,圣人知道,臣是如何写得吗? 李忧民此时却觉得自己得小腿宛如被针扎过一般,他还是强撑着说道,你是如何写得? 臣自然是如实所写,孟追欢紧盯着他那紫檀拐杖上狰狞的龙首,圣人改税制,灭世家、惩占田,是为文;圣人开制举、选人才、命清官,是为治;圣人征突厥,开边疆、扫草原,是为武,这些臣都会一字一句、分毫不差的书于竹简之上。 正在此时,孟追欢忽而伸手,将李忧民手中的龙首拐杖夺去,她抽起那拐杖便对着李忧民的小腿砸去,圣人谋反谋叛,篡位夺权,是不忠;圣人逼死兄嫂、夺位于侄,是不悌;圣人擅改史书,妄图欺瞒天下人,是不信。这些臣也都会照实写上去! 赵冲拔出手上佩刀,他指着孟追欢道,孟舍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造反啊,看不出来吗?孟追欢却不躲那刀,直直对着赵冲道,赵将军,你往塔下看一看,这下面的侍卫,还有你的人吗,秦王一直说,赵将军是最为审时度势的人,如今是什么局势,赵将军看不清吗? 赵将军放心,我和秦王只是逼宫,又不弑父,他既然性命得保,谁又会治你护卫不力之罪呢?孟追欢举起那拐杖道,赵将军你对他们李氏兄弟忠心不二,可你有看过对他们李氏兄弟忠心不二的武将,都是什么下场吗? 赵冲深吸一口气,终是将佩刀放下了。 孟追欢抽起拐杖对着李忧民的小腿又是一杖,这一杖疼得他将那句逆贼枭小都吞进了口中,她当着李忧民的面,踩上那紫檀拐杖的龙首,圣人,可能这是你最后一天当圣人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 你觉不到觉得,秦王的儿子长得和他一点也不像? 李忧民躺倒在地上,抱着自己吃痛的小腿道,你放屁,他长得分明就是我们李家人! 当然是你们李家人啊,孟追欢将脚下的紫檀龙首踩得面目全非,我的孩子是李家人,我姨母的孩子自然也是李家人啊 你,李忧民竟被气得吐出一口恶血来,你规反天常,违逆人理! 第120章 规反天常、违逆人理的明明是你,孟追欢笑得阴恻,太上皇放心,日后你去了太极宫将养,我会带着我表弟也就是圣人,去为他的叔叔尽孝的! 这一句太上皇竟直接将李忧民给气晕了过去。 只见赵冲背过身去,不再言语,他长叹一声,从前我觉得我在朝中数年,不涉储位之争,却到底还是卷了进去。 孟追欢拍上赵冲的肩头,将军,以后还有得斗呢,只要斗赢了,便不算是输家。 却听忽而,镇凤塔的最高处传来一阵爆破之声,一股浓烟竟自塔顶上灌了下来。 第67章 :巾短情长话诀别 赵冲听到火声,便扛起仍旧躺在地上的李忧民,他焦急道,孟娘子,上面肯定点燃了,这柳木燃起来可不得了,我们赶紧下塔吧! 不行,元昭仪还在上面!孟追欢提起裙摆就要往塔上走去,你先带圣人下塔,我自己去寻元昭仪。 赵冲也未犹豫,便扛起李忧民往塔下走,却看那些做法事的道士一窝蜂的从塔上涌下,孟追欢拉住一人问道,元昭仪呢,她下来了吗? 那小道士似是被吓破了胆,他欲将孟追欢甩开,往塔楼下逃命,却被她死死按住,他只能道,元昭仪她被薛氏的冤魂附了体突然疯魔了一般将那盏镇邪灯踢碎,火势燃了起来,娘子也赶紧去逃命吧 孟追欢将那小道士放开,我姨母就算阴魂不算也只会去找她的仇人索命,你心虚什么? 孟追欢拍了拍胸口,幸好眉娘还活着。 她便扯下衣襟捂住口鼻开始往塔楼上走,只见元展眉正把住那柳木扶梯一点点地躬着身子往楼下挪动着。 孟追欢欢喜地伸出一只手去扶她,眉娘,走,我们一起下塔。 塔楼已经锁死了出不去的,元展眉将她温热的手掌放在孟追欢的手里,三层的窗户外面还有一个木梯没撤下,我们去那里。 孟追欢听到那句塔楼锁死不由得浑身一颤,那些道士怎么办? 自然是全都烧死,元展眉挑了挑眉,难道让他们活着出去,送进明光军严刑拷问,再将我们俩供出去吗? 孟追欢虽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如今已经事成,多说无益,她拉着元展眉便要往塔楼下跑,这些都不要紧,我们快下塔。 她们二人一路沿着那柳木梯狂奔,总算到了三层,却见那些道士皆齐齐聚在一层想搬动那门口的巨石,却怎么也动弹不得。门外的侍卫也一齐推着怎么也不得其法。 孟追欢心中一惊,她认出了那机关,名唤自来石。此门的门后修造了和石头同样大小的凹槽,当要关门的时候,一扇关闭、一扇半掩,等到石门关闭,巨石则会缓缓放下留在槽中,此时门后的巨石正好可以顶住石门。 只是像这样的石门,一般都会修在皇陵的地宫中。 她看向元展眉,却见她神色如常。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她还是向着木梯下走去,只见赵冲正背着李忧民在二层犹疑,孟追欢朝他招了招手,他瞬间会意朝着楼上来。 元展眉看着趴在赵冲背上的李忧民,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圣人他这是晕了过去? 孟追欢知道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良机,仍旧低声对着元展眉道,我答应了阿玠,不能杀他父亲。 元展眉未表一语,只是指了指塔楼的窗户,虽仅仅是三层,从狭窄的窗口望下去,颤颤巍巍的木梯藏在绿荫中,十分骇人。 元展眉看了一眼孟追欢,这是匠人修造时忘记撤掉的,若是不稳将我和圣人摔了可怎么了得,小孟舍人你先去替我们试试。 赵冲拦住欲上梯的孟追欢,还是臣来试吧。 元展眉挑了挑眉,那这样吧,你背着小孟舍人下去,这梯子要是承受不了两个人怎么办,我怎么能让圣人冒险? 赵冲虽觉得元昭仪这话说得奇怪,只当她是在故意挑刺,但眼见浓烟仍旧往下灌着,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他背着孟追欢便要下梯。 从高塔一路往下,赵冲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之人,却也忍不住手脚发抖。 待孟追欢刚一下地,他虽觉得元昭仪让他再上去背他们二人的要求甚为离谱,他歇息了片刻,还是毅然上了梯子。 孟追欢仰头望向镇凤塔,滚烫的浓烟缠绕于塔上久久不散,火光从塔上的小窗口溢出来,元展眉就这么与她两两相望,眼中闪过千言万语。 忽而孟追欢她用绢帕裹好的一方玉镯,径直地从窗口向下扔去,孟追欢却不闻玉碎之音,而是一声更大的砰声,那梯子竟被元展眉给推倒了。 孟追欢惊呼一声眉娘,赵冲虽主意到了元展眉的动作,躲闪过了落下的木梯,却也着实被她的这方动作吓了一大跳。 赵冲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他看了眼正楞在原地的孟追欢,孟娘子,圣人还在上面,这可怎么办啊? 孟追欢拉着赵冲道,快去找盗墓贼,要挖过皇陵的! 赵冲被她这话吓了一跳,皇陵守备森严,怎会有人敢去挖啊? 第121章 她忽而想到城阳公主曾说过,他们家的皇陵被李忧情、李忧民两兄弟盗过,赵将军,圣人和高祖身边的旧人,定然有人知道这门怎么开。 赵冲虽不解其意,但仍旧说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周老将军。 赵冲走后,孟追欢便席地坐在塔楼下,仿佛一夕之间便垂垂老矣。 长安城破那天,她也是这样,望着花萼相辉楼的滚滚浓烟与灼灼火光,她将眼泪流干都于事无补。 兴庆宫的第一场火夺走了疼她至深的姨母,曲江池上的醉卧酣眠,饱暖淫欲再与她无关,她要保住小皇帝的性命,她要为青云直上出卖自己的良心与羞耻,报仇雪恨从此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现在她就这么坐在这里,眼看着那梦魇轮番上演。 塔楼的三层已被烟雾覆盖,孟追欢不顾满手都是灰尘将眼泪抹净,她到草丛中寻觅起那只被元展眉丢下的玉镯来。 她从碎玉中捡起那方绢帕,绢帕上竟是一方血书,血迹尚未完全风干,她小心翼翼地将绢帕展开: 欢娘亲启,如今身死魂消实非我愿。可我若不死,秦王定会心疑于塔中事。李贼已除,大仇得报。快意人生,山河风光,欢娘尽情替我赏玩。 巾短情长,有愧太上忘情!读后务必将此巾毁之! 孟追欢眼中的泪水已然将此绢浸湿,血书模糊在她手中,她徒步向龙池走去,坐在河边就开始洗这方绢帕。 却说李承玠从镇凤塔处离开后,他已然与护军府众人将兴庆宫的局面控制住,见大势已去,统领却迟迟不来,守备禁军也失去了反抗。 李承玠身着盔甲,正要带领军士入塔,却见镇凤塔上俱是烟熏火燎,侍卫齐聚石门前,却始终无法推开。 王四郎扑倒在李承玠面前,王爷,自你走后,便有道士来说这里面要做法事,就将石门关上了我们认不得这机关,却不想里面有巨石抵住,打开不得圣人和孟娘子还在里面。 多说无益,李承玠捏了捏太阳穴稳住心神,多来点人上来推门! 正在此时,李承玠却只听到一声暴和,照你们这个推法,来再多的人也推不开! 赵冲和周清烈一齐下马,明明无人命令,军士却自动为周清烈从中让出一条路来。 周清烈扛着一形状怪异的铁器,一侧为长柄,一侧却是个半圈,他将那半圈从石门的缝隙中伸进去,一来一回,再轻轻一推,石门就被他打开。 门一推开都是滚滚浓烟,那些道士们被浓烟呛倒,齐齐躺倒在第一层的地面上。 赵冲拉着李承玠道,圣人与昭仪在第三层。 李承玠来不及思索赵冲怎么在塔外,他用力掐着赵冲的胳膊,欢娘在哪儿? 赵冲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李承玠提起水桶便将周身浇湿,随着众军士一同入塔。 军士们一齐将那些昏迷的道士搬出木塔,便开始上塔搜寻。此时熊熊的烈火已然烧到第三层,一桶一桶的水被提上塔楼,却不过杯水车薪,他们总算在火光中抢救下李忧民和元展眉被烧得半焦的尸身。 李承玠却已然来不及犹疑,便要冲进火光中,直到赵冲在塔下大吼道,她不在上面,她已经逃走了! 李承玠拖着浑身湿透的盔甲走下镇凤塔,李忧民和元展眉的尸身被军士们抬出,空气中都是皮肉烧焦的腐臭味,他强压住呕意对着赵冲道,塔中发生了什么事? 赵冲深吸一口气,似是在权衡哪部份能说、哪部份不能说,他缓缓开口道,圣人行到高层时腿疾犯了,丘神仙说不能误了良机,只能让昭仪代为点灯,谁知塔顶上起了火,臣便只有带着圣人往塔下走 他刻意隐瞒了孟追欢将圣人气得吐血的这部分,他看着李承玠的脸色越发耷拉下去,只能继续道,元昭仪说塔的第三层有匠人尚未来得及撤走的梯子昭仪娘娘要臣先将小孟舍人背下去,试一试梯子稳当不稳当。 李承玠长吁一口气,赵冲是不知道元展眉和孟追欢的关系,他又怎会不知,试一试梯子稳当不稳当一听便知不过是托辞。 所以梯子稳当不稳当? 赵冲思虑片刻后道,不大稳当,臣与小孟舍人下塔后,梯子就倒了。 赵冲,我听说你从不涉及朝廷党争,是个直臣,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那赵将军回去好生想一想,究竟是梯子倒了,还是你的心倒了。 第68章 :喜相逢日无喜色 李承玠不顾换下那身湿透了的盔甲,他命人将赵冲好生看管起来后,便带人出去寻孟追欢。 终于在龙池边的柳树下,他瞅见了正蹲在岸边搓洗的孟追欢,他上前去搂住她,欢娘,你藏这里干什么? 孟追欢将绢帕上的水拧干,上面的血迹已然被她搓洗干净,她拿起绢帕就开始擦起脸上的灰,妆花了,我擦一擦。 李承玠拉住她就要往岸上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打理你的妆面。 死的又不是我爹,孟追欢抱着手背过去,我打理打理妆面不是很正常吗? 第122章 李承玠听到那句死的又不是我爹,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他的脑门,孟追欢,我问你,你从前答允过我,说不会逼我做弑父之事,现在呢,我问你镇凤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追欢看着盔甲加身的李承玠,你也答允过我,说要将皇位还给云珞,现在你打算守信吗? 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讨论皇位的归属,李承玠揪起她的衣领,我是在审问你,镇凤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追欢由着他将自己就这么提起,她微微笑道,镇凤塔中贵妃娘娘冤魂不散,引鬼火找她的仇人索命,这就叫做一报还一报。 一报还一报?那你呢,你与元展眉勾结,设局引燃镇凤塔,还用巨石机关抵住塔门,将那群道士也一齐烧死,可有想过一报还一报?若世上真当有因果报应,就该将你也一并在塔中烧死。 李承玠看着她此时此刻脸色白净,衣着妥帖,可他为了寻她连火场都敢冲,连浸了水的盔甲都不曾换就出来寻她,她却告诉他她杀他父亲是一报还一报。 李承玠冷笑一声,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甚为难堪,他手轻轻一扔,本来悬空的孟追欢便径直跌了下去。 这地方土壤松软,又是个陡坡,她没注意便直接摔到了龙池里。 李承玠呵退欲下池捞她的军士,让她自己游上来。 孟追欢游上来后便被人将手脚都绑了起来,她蒙着眼睛被推入了一个房间,房间中都是皮肉烧焦的怪味,她一闻到便趴在地上将昨夜的晚饭都吐出了大半。 李承玠蹲下身,伸手扯下她眼睛上的布帛,吐够了之后,就起来看验尸。 却见这昏暗房间的正中央躺着一具焦尸,未烧完的明黄色衣角彰显着这人的身份,那万年县仵作和牛术站在焦尸边,摆弄着手边小刀和剪子。 李承珩按住这两人的动作,阿玠,还是别验了吧,就让阿爷安详地走吧! 他都烧成这样了,还谈什么安详,李承玠紧盯着牛术和那仵作,继续验! 李承玠说罢便扼住孟追欢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看着床上的焦尸,她此时的胃中只有酸水,只凭空干呕了几声。 李承玠听到后笑得更加阴狠,怎么,觉得恶心吗,话说回来信任仵作这回事,还是你教我的。 李忧民的小腿上红肿水泡连成一片,牛术用小刀将伤口上的布帛取下,将这小腿翻看了一二,王爷圣人的小腿处有大量淤斑和瘀血,骨头也是折的,也不见一丝愈合的痕迹,想来是在火灾前便被人用钝器击打过而产生的新伤。 小孟舍人,我问你,在镇凤塔上,谁有这个胆子,拿钝器殴打圣人? 孟追欢沉默不语,但李承玠已然知晓了答案。 那仵作将李忧民的嘴巴仔细检查了一二后,又剖开了李忧民的喉管和肺部,他看了好些时候,才说道,王爷,圣人的肺部严重水肿,喉管黏膜灼伤溃烂,且有大量颗粒灰尘,想来圣人应该是在塔中被浓烟呛死。只是 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那仵作犹疑道,圣人的口腔里有血迹,甚至食管、胃中也有出血的迹象,可能是臣猜测,是因圣人在死前怒极,曾呕血过。 怒极?李承玠低下头看向吐得趴在地上的孟追欢,小孟舍人,我问问你,你是说了什么,才将我阿爷气得呕血三升? 孟追欢依旧不答他,李承珩却不解道,虽说她确实是做得出这样的事的人但赵冲也在塔上,总不能任由她胡作非为 那你可太不了解她了,她最会招揽人心,以利相诱、以势相逼,让所有人都跳进她设好的棋局中,为她厮杀得难舍难分,李承玠扼住她的下巴,我说得对吗,欢娘? 孟追欢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她用指甲掐上他的虎口,他才微微松手,李承玠,我不是料事如神、通晓阴阳的鬼谷,如今这个局面,我也无力一手促成。 李承玠紧盯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想通过那如小鹿一般的瞳孔看穿她的心思,那还有谁,你将你的同伙都供出来啊! 孟追欢张开嘴,对着他的手就是一大口,长期在军营中的本能使得他伸出另一只手就要击打她的颈部,可他终究还是放下了。 等孟追欢咬了个够后,他才将手从她嘴里抽出,旭日干,将那个姓丘的骗子和司天台的狗鼠辈给带上来。 孟追欢却见那上午还被圣人张口闭口丘神仙的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旭日干用脚给踹了进来。 他跪着上前抱住李承玠的大腿,圣人,是咸宜观里的道姑给了我几百两黄金,让我进宫做法事我才进来的昭仪娘娘不,元太妃她说待事成后重重有赏也是她教我的怎么点灯怎么驱邪 李承玠一脚踹在那道士的胸口,我问你,镇凤塔的图纸呢,不是你画得吗? 我只是在西市帮别人合合八字,我哪里懂这个是咸宜观的文逸真人说她可以帮我,我才呈了这图纸给圣人。 第123章 都如实交代了? 都如实交代了!都如实交代了!那姓丘的道士磕头道,这金子都被我藏在了家里的土炕下,我一分都没敢花啊圣人你放过我吧! 我阿爷这样信任你,还管你叫神仙,我自然也是敬重丘神仙你的,李承玠阴笑着将这道士从地上提起来,他手中的匕首已然抵在他的脖颈儿处,那我便看看,神仙是不是也会和凡人一样身死魂消! 那丘神仙的血溅了一地,李承玠提起匕首,又向着那司天台的官员走去,孟追欢定睛一看,竟不是白傲杀。 那老头看着那匕首上的血迹,被吓得浑身发抖,他居然指着孟追欢道,王爷,是孟娘子她送了一百两银子到我府上,她让我将白少监所奏的太白经天换成荧惑守心!都是她指使我的! 孟追欢咬了咬牙,她竟被白傲杀给阴了一把。 李承玠用她的衣襟擦拭着匕首,你有没有? 你可以去查我府上的账目,我有没有送钱给他自然分晓。 李承玠思索了片刻,还是将匕首收回刀鞘中。他又重新将孟追欢的手脚绑好,将她的眼睛给蒙上。 孟追欢本以为李承玠会将她就地关押起来,她却被李承玠抬上了马车,车轮辘辘,她只知是上山,却不知究竟是行到了何处。 她好不容易在车中蹭开眼睛上的布帛,风吹过帘幔,孟追欢得以窥见一角外面的绿荫。 李承玠该不会是想将她扔到荒郊野地里丢了吧? 孟追欢开始偷偷摸摸地用桌角磨着绑住她手脚的草绳,眼看便要将手上的草绳解开,马车却突然停下了。 李承玠揭开纱幔,孟追欢,下来。 我不下去!孟追欢将自己缩在马车的一角,你休想将我给扔到这里,我要回家! 李承玠无奈道,谁说要将你丢在这里了? 他见孟追欢仍旧缩着不动,竟然直接转过身走了,霎时间孟追欢的耳边便只余下夏日夜间呼呼地风声。 她拍了拍胸口正准备掀开帘子,去拉马儿的缰绳。 却见李承玠正抱着个半大的小儿,这两张脸长得是越发像了,看得孟追欢胸口发疼。 小人儿正伸出两只藕节般的小手,朝她遥遥一挥,阿娘,我好想你啊! 孟追欢见了孟祚新顿时呆住,她放下缰绳,溜下马车,搓了搓手道,阿新,你怎么在这里啊? 阿叔前几天带我出来了,说过两天就可以看到阿娘了,原来阿叔竟没有骗我!孟祚新在李承玠怀中蹬了蹬腿,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我不要抱。 李承玠将孟祚新才刚刚放下,他便一溜烟似得缩到了孟追欢身侧,紧紧牵住她的手,阿叔说以后要带我和阿娘去骊山华清池泡温泉,是现在去吗? 李承玠刚想说,他现在可没有心情泡温泉,但又觉得不能失约于小孩。 前面就是华清宫,我现在便带你们过去。 太好了,我太想去泡温泉了,我还从来没有泡过温泉呢! 孟祚新蹦蹦跳跳地将这貌合神离的二人牵起,往华清宫的汤殿玉台中走去。 第69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李承玠自那日将他们母子二人送至骊山行宫,便离去了数十日。 孟追欢带着孟祚新几次欲从华清宫离去,却被门口的侍卫死死拦住,她便知李承玠这是将她们母子二人变相软禁在了此处。 太极宫是前朝宫殿,又地势低洼湫湿,宫人们又见他是个小孩,自然是随意糊弄一二。 如今到了骊山行宫,这里殿台高敞、徒手便可摘星;飞鸟成群、日日能听嘤鸣;碧峰崔嵬,画中丹青尽收眼底;温泉汤浴,孟祚新最爱让人抱着戏水。 泉水蒸腾间飘着几只空心木鸭,孟祚新将池水撩上孟追欢的脸上,他咯咯直笑,阿娘,你为什么不下来? 孟追欢蹲下身,指挥着小内侍将他的裤子穿好,因为你已经是大孩子了,男女七岁不同席,更遑论洗澡呢? 可是为什么那日阿叔来了,你就和他一起洗了? 孟追欢忽而耳朵上一热,你别看你阿叔长得这样壮,其实他的心智只有五岁,他比阿新笨多了。 真的吗,孟祚新皱起小脸,可阿叔也有教我读书,教我怎么使马矟啊,他明明一点也不笨,阿娘你是不是又骗小孩? 我从不骗小孩,我再骗你我就是小狗。孟追欢心想,当小狗就当小狗。 孟祚新突然耷拉下来了脸,阿娘,那你以后会嫁给阿叔吗,我需要管喊阿叔阿爷吗? 孟追欢心中一滞,只因她也没想好该如何给孟祚新解释,那阿新想管阿叔叫阿爷吗? 孟祚新瘪着嘴摇了摇头,我阿爷只是去了天上,他不是就此消失了,我只有一个阿爷。 孟追欢点了点头,她的儿子果不其然是孔文质带大的,最是执拗无比。 孟追欢从汤泉中溜出来,便听到守门的宫女的谈话。 她如今在骊山上无人替她传递消息,她只偶尔能从宫人的偶尔几句闲话中,得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24章 眼下李承玠已经登基近一月,朝中形势大稳,他却一点也没有来接她和孟祚新回长安的意思。 她正思衬着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就听那宫人道,天呐,秦王怎么又多了这么大个孩子,他七八年前在长安到底钻过多少姑娘的裙摆? 另一个小宫女忙去捂住她的嘴,现在该叫圣人! 我看他以后肯定还有孩子冒出来,那小宫女嬉笑道,你说里头这个小孩不会也是秦王的私生子吧? 不是说这小孩是太上皇?可他长得和秦王还挺像的,也有几分像孟娘子,那小宫女似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这小孩不会是薛氏和秦王偷情生的吧!薛氏是孟娘子的姨母所以才这么像! 孟追欢只听这两人说得越来越离谱,她忙叫了小内侍去将聊得正兴奋的二人喝止。 待孟祚新洗完澡后,孟追欢就抱着热乎乎的小团子去睡觉了。 谁知孟祚新刚一着床,就拿手推开她,阿娘,你刚刚才说了,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不能和你一起睡了。 孟追欢可惜地放下洗得喷香的小人,好吧,那我让宫人将你挪到别的殿里去。 我可以睡在旁边的贵妃榻上,孟祚新瘪了瘪嘴,抬起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你不要将我丢回太极宫好不好? 孟追欢埋下头安慰着很快就要掉小珍珠的小孩,以后都不会去太极宫了,阿娘答应你。 她香了香孟祚新的小脸,将他抱到贵妃榻上,又替他盖上被子,哄着他睡着了,孟追欢才重新爬上壶门榻。 母子二人正酣睡的间隙,孟追欢忽而感受到有人掀开了她的被子,又将她按成趴跪的姿势。 孟追欢听到那熟悉地裂帛声,她便一脚踹到那人的小腹上。 只听李承玠闷哼一声,捂着那处道,你踹这么大力,是想我断子绝孙啊? 她全然忘记了孟祚新还睡在旁边的小榻上,她坐起来抱起手臂,秦王哦不对,我该叫圣人了你生了这么多私生子,又怎么会断子绝孙呢? 这私生子是我和谁生的,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李承玠捏了捏她手臂上的软肉,总不能让儿子一直管我叫叔叔吧。 叫叔叔也是你应得的,他最难带的时候你可没管过他。 好好,以后都我带,你就只当甩手掌柜行不行?说罢他轻笑两声,又将脑袋靠上孟追欢,欢娘,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你府上确实有过两笔银子出账,一笔去了王家另一笔去了司天台。 孟追欢听后一把就将他的头推开,她焦急道,这分明是有人将事情推到我身上,只是恰巧他们两家结亲,我赶礼而已。王向妙的那笔给丘道士的银子跟我可没关系! 我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让人落罪的人吗?李承玠捏了捏她的脸,那两笔的数额确实对上了,但我查了银子下面的印,不是同一份。 那便好。孟追欢点了点头。 所以,在佛塔上发生了什么,欢娘可以告诉我吗? 孟追欢嗯了一声,那你要答应我,你不许生气。 好,发生再过分的事我都不生气。 我先用拐杖打了你阿爷,又将阿训的身世告诉他,将他气晕了。 李承玠大吼道,孟追欢,你这做得也太过分了!就算他是有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能 孟追欢抱起手道,你看你还是生气了! 李承玠将脑袋转过去不理她,她本想隐瞒元展眉烧塔之事,现在不知为何,她却不愿再骗他。 眉娘点燃了佛塔,命人将石门锁死,又告诉我们三楼仍旧有工匠修缮塔身留下的梯子,将我们引入了三层,孟追欢顿了片刻,终是将事情都和盘托出,待赵冲将军将我背下梯子后,她便将梯子推倒了,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你是说她为了杀我阿爷,连命都不要了? 孟追欢嗯一声,你不信便不信吧,你要是想报仇,就杀了我吧。 李承玠轻叹一声,我若是要报仇,我今天晚上到你床边来找你做什么? 孟追欢挠了挠脑袋,不做爱,难道是做恨? 李承玠扑哧一笑,我信你欢娘,我信欢娘信手承诺,不会杀我的父亲,所以我也要信守承诺 你信守什么承诺?孟追欢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要退位吧? 那倒不至于,你真放心将大梁交给你表弟那个小胖子啊,李承玠任由孟追欢依偎在他的怀中,往后我立阿训为太子,等我百年之后,我再将皇位还给他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孟追欢点了点头,突然她低声道,其实我阿娘当年生的是双生子,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孟逐笑,之前一直养在庄子上,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是她可以嫁给你。 真的有这个人吗,他先是张大了嘴猛盯着她,又忽而想明白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欢娘终是愿意,向我也让一步了? 第125章 孟追欢扬起下巴道,这怎么叫让一步,我只是觉得凑活凑活过吧,反正已经凑活着么多年了。 李承玠长叹一声,正好我私生子这么多,不好讨老婆,也只能和你凑活凑活了。 那你立他为太子,究竟是因为正统,还是因为孟追欢突然从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自信来,因为你爱我? 李承玠轻轻在她耳边道,是因为后面那个。 他都将眼睛闭上了,只等她吻上他的唇瓣,却听她忽而拍上他的大腿道,你既然爱我,为什么不把皇位给我,我做梦都想当皇帝! 李承玠无奈地笑了笑,却听忽而那贵妃榻上传来一阵哇哇地哭声,你们还要聊多久啊,我想睡觉!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李承玠尴尬地搓了搓手,他正在脑中过滤着刚刚他和欢娘究竟有没有谈论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他轻手轻脚地坐到那张贵妃榻的床沿上,阿新,其实这只是个梦,你听到这些都是梦中的胡话! 你们又骗小孩!孟祚新用被子蒙住头,那动作简直和孟追欢生气的时候一模一样。 孟追欢用口型问着李承玠,怎么办啊?我忘了他今天睡在这儿了。 李承玠也用气音回她,小孩子忘性大,明天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我忘性一点也不大!孟祚新将被子掀开看着这二人,倒是你们俩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我蒙着被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反正要睡了,你自己哄吧。孟追欢猛瞪李承玠一眼,都怪你非要半夜过来! 第二日天光大亮,孟祚新小朋友顶着一脸黑眼圈起了床,却撅着嘴死活不理他们两人。 李承玠从前甚为可惜,孟祚新越长越和孟追欢不像,现在看来他们母子俩生起气来明明就一模一样! 李承玠蹲下身,接过内侍手中的小靴子就要往他的脚上套,阿新,我们要回去了,长安城中阿爷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孟祚新抱起手道,你不是我阿爷,我阿爷姓孔。 李承玠猛瞪了孟追欢一眼,解释啊。 孟追欢也坐到孟祚新旁边道,这个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就像人有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样,阿爷也有的人只有有一个,有人却有两个,比如你阿娘我呢,就只有一个阿爷,但是阿新呢,你就有两个阿爷。 阿娘,你又骗小孩,你是小狗,孟祚新深吸一口气道,我上过学堂,明明所有人都只有两个阿爷。 第70章 :含元风光最旖旎 李承玠好说歹说,承诺了大明宫肯定比华清宫还好玩一万倍,孟祚新总算是屁颠屁颠的坐上了驶往大明宫的马车。 李承玠回宫后便直接将他们母子二人安置在了蓬莱殿,虽说他仍旧在守孝期间,他还是命中书省开始起草立后的圣旨他怕再过二十七个月守完孝,孟追欢反悔了可怎么得了。 孟追欢拿着阁老派发下来的文书时,恨不得要连掐三下人中,才能不直接昏过去哪个皇后的立后诏书是自己亲手写得啊? 她查阅了相关典籍,决定将自己写成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女子,李承玠能娶到自己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又在神明前磕了好几十个响头。 中书省的其他官员本以为孟娘子被圣人下令给其他女子写立后诏书,伤心痛苦在所难免,却见她每天都坐在桌案前抱着诏书傻乐,圣人竟还在临下值时,特意来公廨中接她。 所以长安城中人说,这两口子爱偷情还是有那么一二分道理吧。 李承玠只觉得每日他来接孟追欢下值时,这群中书省官员总是拿着奇怪的眼神大量着他,他暗自对着这群朱紫官袍离去的背影叹一口气,完了,整个中书省都知道我怕老婆了。 西下的夕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狭长,李承玠拉起孟追欢的手,慢慢地向内廷散步而去。 他捏着孟追欢虎口处不小心沾染上的墨汁,欢娘,我们一家三口总算是团聚了。 哦,孟追欢掩饰住她口中的笑意,那你儿子现在管你叫阿爷吗? 李承玠捏了捏她的肉脸,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那我换一壶提,孟追欢扑哧一笑,阿新他愿意改名字吗? 欢娘,我想给他改名字,不是因为我非要孩子跟我姓,李承玠很认真地盯着孟追欢的眼睛,我希望他能获得个宗室的身份,日后就算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他也不会因名位而被人诟病。 孟追欢也会盯着他,真的不是因为他的名字是孔文质取的吗? 李承玠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好吧,也有这个原因。 孟追欢点了点头,这样李承玠,你只要承认儿子的坏毛病都是遗传的你,我就帮你劝他改名字。 欢娘你李承玠似是在权衡她说得是真是假,好吧,我同意,儿子的坏脾气和我一模一样,欢娘你是全天下最温柔最敦厚最善良的人,儿子没有遗传到你是他的损失。 第126章 你放心,这些你夸我的话,我都会一字不落的写到立后诏书中的。 孟追欢和李承玠走到崇文馆时,孟祚新正坐在桌案前跟着师傅练字。 他一看到孟追欢,便扑倒到她身前,阿娘,师傅夸我字写得越发进益了。 那师傅捋了捋山羊胡,对着他们二人拱手道,二皇子的字全然不似这个年龄的小孩倒有几分文质兄的风采呢。 孟追欢赶忙将孟祚新的口捂住,将那是我阿爷这五个字堵在他的嘴里。 在李承玠黢黑的脸色中,孟追欢赶紧把孟祚新桌案上的纸笔一股脑塞到小内侍手中,我们该回去了,马上就到饭点了,你不阿娘还饿呢 孟追欢,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李承玠咬着牙对孟追欢道,劝劝他啊,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劝他改名字的吗? 孟追欢嗯了一声,她边装作检查孟祚新的功课,边对着孟祚新道,阿新,崇文馆里只有你和阿训两个人,你会不会觉得孤单啊要不要让阿雪进宫来,和你们一起念学啊。 孟祚新听到阿雪两字突然耳朵一红,他突然很认真地问道,我听说阿娘你和阿叔小的时候就一起在崇文馆念学你们要将阿雪也嫁给我吗我可不要,她老是偷偷欺负我! 孟追欢完全想不到孟祚雪这样的小奶团子也会欺负人,她嗯了一声道,那我就不喊阿雪进宫了还有你们俩个不可以成亲的。 怎么不能成亲呢,她是我的隔了好远好远的表妹,孟祚新急得都要哭了,我明明听到昨晚上你也管阿叔叫表哥,你们俩个都可以成亲,为什么我不行? 李承玠低声骂一句倒霉孩子,恨不得将这个小孩的嘴巴给缝上。 却见孟追欢蹲下身跟他解释道,不是因为隔了好远好远的表兄妹的关系,关键是现在阿雪改了姓,她和你现在都姓孟梁律中规定同姓不婚啊,不信你问问师傅。 师傅瞪大了双眼,对着小皇子点了点头,孟祚新看到他最信任的师傅也点了头,哭得声音更大了,那怎么办啊,阿娘,我要改姓,我要改名字! 李承玠暗自给孟追欢竖了个大拇指,还是她有办法拿捏这个倔小孩。 却见孟祚新拉着孟追欢哭喊道,阿娘,我可以跟我阿爷姓吗,我想改名叫孔祚新可以吗? 李承玠瞬间从桌案前弹起,对着她咬牙切齿道,孟追欢,这就是你想的好主意吗? 孟追欢无奈地看了李承玠一眼,她又怎么能猜得到小孩的心思呢。 李承玠赶紧乖了乖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孟祚新的背,阿新,虽然说,年少慕艾是常事,但你们俩现在也太小了你等长大了再考虑这件事行吗你现在还是叫孟祚新吧! 孟祚新点了点头,总算是止住了哭声。 转眼间,在一家人的吵吵闹闹中,终是到了封后大典的日子。这日长天中圆日高悬、风定云散,连天都似是惧怕太阳无出其右的光芒。 二十丈的长斜阶之上,伫立云端、承天载土的含元殿前,李承玠与孟追欢于礼不合的并肩而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和身侧的女子分享起这份莫高莫尊的权力。 龙尾道前百官依班列而站,摄人的烈日让他们难以窥清花树冠下女子的容貌,孟舍人的缺席与诏书上新后离奇的身世却让她的真实身份逐渐明朗。 殿前的内侍诵读着那份辞藻飞扬、笔墨铺排的文书。中书省的官员们听了诏书皆汗流浃背人能不要脸到一种地步也不失为一种美德。 封后大典之上,皇后却只拜皇天后土、祖宗家庙,却独独不拜当今圣上、不拜自己的夫君。 圣人在兴起时,还向皇后吟诵起了催妆诗。 有人说这位戎马关山、却文墨甚丑的帝王竟在催妆诗这一体裁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实在是情之所钟、文之所在。也有人说在封后大典的前一天这位帝王招了数十翰林院学士进宫,此催妆诗实乃代笔之作。 对此皇后本人以为翰林院学士连这样的诗都夸得出来,我大梁诗坛已死! 李承玠牵起孟追欢的手行至含元殿的百尺高台,朱紫满朝拜冕旒,万国衣冠齐稽首。 他却见孟追欢向着他微微摇头,这里不好。 可是礼部的安排出了什么岔子? 孟追欢点头道,含元殿至高处风光旖旎,可惜皇后终其一生,却只有封后大典能看见一次。 李承玠笑着向孟追欢伸出一只手,那可怎么办,只有欢娘踩着我,同享这含元殿的旖旎风光了,反正我块头这么大,被你踩两脚应该也没什么。 千年后,梁孝陵博物馆之中,导游清晰的讲解声回荡在馆中,大人们牵着小朋友围在玻璃之前,看着展示台中的棺椁。 梁孝陵中埋葬着的是李梁王朝的第四位帝王,诚然,他的上位之路并不光彩,但在他在位期间,大梁实现了疆域的全面扩张,税制改革致使朝廷财政艰难的问题得以缓解,强硬的手腕让困扰朝廷已久的世家豪族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